- +1
《百年戏楼》是个好戏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上座,掌声,微博,或许都会回答说这是个好戏。但如果去掉顶在国光头上有些晃眼的光环,《百年戏楼》实在很难当得起一个好字。
全剧中所有唱段都是京剧名段,戏中戏,本是一个讨巧的技法。但用多了,让人一恍惚有戏曲晚会大联唱的错觉。而显然传统唱段的演绎,除了魏海敏稍稍还过得去,其余则于京剧远未登堂入室。此言或许失之刻薄,但却也是事实。传统唱段无论怎样地精巧安置,观众必然是会带着一点“老戏”的要求去欣赏,于是在此之下,国光的劣势暴露无疑。温宇航作为昆曲演员,转唱京剧的确不易。但不易,不能作为不好的借口。在戏里,编剧写了三代人改行。于是在台上,我们也看到了跨行。但正如戏里说的,“死过一回”,才能改行。此语细细想想,却是大讽。
诚然,现代戏本就是戏曲的难题,现代戏的唱词更是难写。这或许可以理解为主创们在面对京剧现代题材时的“取巧”。又或许他们想挑战一种新的形式。用大白话写诗,或许是追求“文学美”的国光所不屑而为之的。但剧中的有些拼贴却显得与剧情并不服帖。同样是只用传统唱段来做现代演绎,田蔓莎的《情叹》无疑比之高明太多。“唱”本来应是戏曲比之话剧更具感染力的手段,放弃了这个手段,也无怪乎这部戏里会被人讥为“京剧普及式”的演出。
从艺术水准而言,这些年国光最让人惊艳的是数年前的《金锁记》,虽然失之过火,却胜在戏剧张力饱满。如今看来,这得益于张爱玲小说本身的文学力量,使得其时编剧在故事、结构、人物等方面的功力缺陷尚未暴露。而魏海敏的表演能力也在剧中得到了完全的发挥。而此次国光“伶人三部曲”却使得问题严重暴露。《百年戏楼》本可以是个好题目,却是硬生生被做成一篇偏了题的文章。国光向以“文学追求”为卖点,但剧本的文学性并不仅仅只是几句漂亮煽情的台词,更非是空洞抽象的“思辨”。戏剧写的是人,演的是人。没有丰满的人物,再深刻的台词也只能沦为口号。符号化的人物在《百年戏楼》里比比皆是。华家三代人面目模糊,只见情节,未见性格。上下半场,两个故事,其间并一个统一主题一以贯之。用一家,一双鞋来贯穿,毕竟只是小技,并非神笔。从这个角度说,《百年戏楼》充其量只是“形不散而神散矣”。把故事讲好,把人物写好,这是戏剧的第一要务。即使是在舞台剧趋于综合化的今天,文本可以不是中心,表演可以不是中心,但“人”无论何时都该是中心。
然而这样一篇偏了题的文章博得了众人的一致叫好,这却是让人感到心惊的。过度神化的国光,从一个侧面显现出上海本土创作的衰微。话剧加唱,空洞的故事,无血肉的人物,国光几乎集全了所有这些早已被反复提及的弊病,而这样的剧作在上海的舞台上比比皆是。我们排斥着本土戏剧的过度概念化,却对来自海峡彼岸的作品异常宽容。这背后所透露出的文化“不自信”可见一斑。
而其中所谓未删节的“文革”片段,让一些人“热血沸腾”,击节叫好。然则这种“热血沸腾”里有多少理性的思考?姑且不论这个片段的处理是否有抄袭电影《霸王别姬》之嫌,对“文革”的处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脸谱化”与简单化。而结尾看似风清云淡的原谅,那句如同心灵鸡汤般的台词“是许仙原谅了白素贞,还是白素贞原谅了许仙”,美化了个人对大时代迷失所需承担的责任。错似乎都在时代,个人无需为集体的罪过而担责。是非分明了,太较真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以这样的态度去审视我们民族最为伤痛的一段历史,无论如何都是太过轻薄了。当我们一看到能够表现“文革”就拍手叫好时,也许更须警惕历史会否成为哗众取宠的“谑头”。
对于历史的反思,是需要十分地审慎,更是需要最为严厉的自我批判。否则便会流于自我发泄。有评论“不懂戏曲史,不是梨园行的人,不会懂得这种哀伤”,这是对自我批判缺失的掩饰。将茶余饭后那些不可与外人道的梨园八卦,包装成悲情故事,也不等同于挖掘历史,更不会带来厚重感。历史,来自于清醒与冷静的反思,而非乞怜式的自怨自艾。百年戏曲,即便只是京剧,难道只有这些被回了无数次炉的冷饭?不难想象这样的故事,会让上海乃至大陆的戏曲界陷入集体的感伤,因为他们终日沉浸在被时代遺弃的哀叹里,而从未找一面不变形的镜子认真地照一照自己。他们忘了,戏剧人应是为时代民众之伤痕而登高一呼,而非如孩童般,向众人大声叫嚷着自己那小小的伤口,乞求同情或是尊重。戏剧人的尊严,不靠讲述自己的悲情而来,而在于他们为他人讲述了什么。“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程派剧目《春闺梦》,创作于1930年代)那个时代的戏曲人,曾在台上为苦于战乱的民众,唱出这样的句子。旧梨园也曾有文人风骨,伶人中也有胸怀天下者。用一位观众的话说:人的格局可以小,戏的格局不可小。然若创作者的格局不大,戏的格局又岂会不小?
肯尼迪说:不要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先问问你为国家做了什么。同样的,我愿那些被《百年戏楼》感动的梨园诸君们时常自问,究竟是时代辜负了你们,还是你们辜负了时代。此语若责之过切,只为殷望甚深。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