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中国纪录片导演和怀斯曼的相遇 |《华语独立电影观察》创刊
《华语独立电影观察》是一本致力于研究中国独立电影和电影文化的双语种杂志,由同行评议发表。第一期,创刊号由秋山珠子(客座编辑)与马然编辑,聚焦于中国独立电影与当代日本电影文化的相互关联 。点燃导火线的火苗:
中国纪录片导演和怀斯曼的相遇作者:秋山珠子(Akiyama Tamako)
翻译:罗霄怡 (Luo Xiaoyi)
编辑:邹邹
概 要
很多人注意到中国独立纪录片所受到的直接电影的影响,却很少人知道直接电影和中国独立导演的第一次相遇发生在1993年的日本山形——可以说当初点燃导火线的火苗在21世纪初形成了燎原之势。1993年吴文光等中国导演在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影展上与怀斯曼及其电影相遇,秋山珠子作为当年的翻译和旁观者记录下了这一过程。秋山回忆道,当年参加电影节的吴文光、段锦川和郝志强三人在山形影展上与佐藤真等亚洲导演进行积极交流,同时他们也通过该影展得以观看怀斯曼用直接电影手法拍摄的《动物园》。
秋山强调,观影后三位导演被这种直接电影的拍摄方式所震撼,他们回国后开始不断组织相关电影的放映会和讨论会以及通过写作、出版等方式,这些活动随即影响到多位中国导演。数年后,随着数字化浪潮的到来,电影成本显著降低,许多受到影响的中国导演开始拍摄带有直接电影因素的纪录片,并积极参加各国电影节。
2018年6月,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式在全球同步直播。华丽舞台中央,一个人走了出来,是未系领带的吴文光导演。作为今年纪录片单元的三位评委当中唯一的中国导演,吴文光得到现场热烈的掌声。此单元上映的作品中排在前列的,是怀斯曼(Frederick Wiseman)的《书缘:纽约公共图书馆》(Ex Libris: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2016)。这个同中国的直接电影(direct cinema) 机缘颇深的阵容,令我回忆起发生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某个夜晚的事情。
1993年10月,我离开残暑微留的东京,前往空气清凉的山形。通过前一年在北京相识的吴文光的介绍,我担任了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中文翻译一职。从中国来的电影节嘉宾有吴文光、段锦川、郝智强三人。其中吴文光因为曾带着作为中国独立纪录片嚆矢的《流浪北京》(1990)参加过上一届山形电影节,所以他可以同许多电影人亲切地交谈,俨然已是这里的常客。
在这个世界各国人才济济一堂,蕴藏着无政府式张力的山形电影节现场,我就像混进梁山泊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躲在吴文光的背后窥探大家的样子。比吴年轻的段锦川和郝智强二人和我一样首次参加山形影展,他们也显得略微紧张,如同结拜兄弟一样跟随吴文光。他们三人连日观看作品,并且如同受到前一年去世的小川绅介的引荐一样,他们与佐藤真等同样崇敬小川的亚洲导演们相识,在酒桌上觥筹交错,希望将那些在电影节吸收的知识全部消化,眼中闪耀着求知的光芒。
电影节开始几天后的某个傍晚,我与三位中国导演同行,为了看怀斯曼导演的《动物园》(Zoo, 1993),特意前往离城镇中心较远的小电影院。在人影稀疏的夕阳街道走了将近20分钟,我们到了电影院,发现并不宽敞的观众席已经快要坐满。1小时过去之后,画面呈现的仍然只是动物园中平稳的日常,偶尔屏幕中会出现接受兽医检查时发出抵抗的呻吟声的动物。
呜哇,这是不是故事的主角呢,我下意识地身体前倾,但是还没等展开戏剧性的情节,这些兽医便走出了镜头范围。当时的我不仅没有看过怀斯曼的作品,一般纪录片的观影经验也很少,想到就会这样度过130分钟时,我就开始有些不安,便小心翼翼地观察周边的人。大多数观众竟然都在用一种炙热的目光看着屏幕上平稳的光景,斜后方的吴文光导演更是前倾着身体观看。
之后的观看过程中偶尔睡魔会来光顾,不过我可以感觉到这种“单调”的日常风景如同波状攻击一般开始向我发问,渐渐占据了我的头脑,在这样思考的过程中电影突然结束了。白发的怀斯曼导演感觉如哲学家一般,在他本人参与的Q&A环节结束后,影院灯光亮起,此时我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喂,珠子,刚刚的看到了吗!你觉得怎么样?”吴文光说话的语速比平时更快一些,声音因兴奋而响亮。被他不同寻常的气势所震慑的我说道,“啊……感觉,是很不可思议的作品。虽然只是不出奇的动物园风景,但觉得动物和人类好像都是什么系统的一部分……”我用中文竭尽全力如此表达后,老吴满意地微笑道,“你看得很认真啊。我还以为你会睡着呢。”他心满意足地说完这句话后才从座位上起身。其实,当时我真要表述的是,“这岂不是最近(90年代初)风靡中国知识界的福柯(Michel Foucault)理论的影像版本吗?”
观众们从颇为拥挤的电影院出来时,外面已经天黑。刚刚分开落座观影的三位导演,从电影院出来后一看到彼此,就像磁铁一样被互相吸引到一起。不难看出他们都十分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相互交流刚刚看完的电影的感想。此时的山形夜晚已有寒气,但他们的面色都很红润,甚至稍微有些出汗。他们三人一边激烈讨论着刚刚电影中令人震惊的手法,一边如同野牛群一样大步快速前行,我只能急急忙忙跟在后面追赶。自从那夜的电影上映活动之后,当时在山形的吴文光、段锦川、郝智强三人所崇拜的导演中,除了小川绅介又多了一个怀斯曼。
电影节闭幕、离开日本之前,吴文光说“要给没能来这里的中国同事们看看”,于是将《动物园》等几部怀斯曼的作品和一些其他导演的录像带回了中国。回到北京的吴文光在自己和朋友的公寓里组织了上述作品的观影会,他们孜孜不倦地一起讨论直接电影的可能性。
观影会的常客之一是张元,他后来与段锦川共同导演了《广场》(1994),用无旁白的形式描绘了天安门广场前的日常,这部作品后来成为入选山形电影节国际竞赛单元的第一部中国电影。曾经也是出色的音乐录影带(MTV)导演的张元,其后追踪拍摄一位有强烈个性与超凡感召力的英语老师的演讲之旅,是有着彭尼贝克(D.A. Pennebaker)风格的直接电影《疯狂英语》(1999),这部电影同时也被选入山形国际竞赛单元上映。
在西藏电视台有八年工作经验的段锦川,积极使用直接电影的方法拍摄拉萨市内的基层行政组织,这部名为《八廓南街16号》(1996)的电影获得了法国真实电影节(Cinéma du réel)大奖。这也是中国纪录片电影首次在海外纪录片电影节上获得的大奖。
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93 的座谈会“讲述小川绅介”一节。佐藤真导演(右起第2人)、吴文光导演(第4人)、笔者(第5人)、段锦川导演(第6人)
©️YIDFF Network
1993年在山形与怀斯曼相识的吴文光,其后在各国电影节中,逐渐加深与这位直接电影巨匠的交流,1997年吴接受怀斯曼的邀请在他波士顿的家中度过两周时光,因此得以近距离接触并了解怀斯曼的工作。其后吴文光持续在杂志和网络上发表介绍怀斯曼等直接电影主要导演的文章,也曾经为邀请怀斯曼来中国尽了力。波士顿访问两年后,吴以直接电影方法拍摄的关于大棚巡回演出团的《江湖》(1999)第四次参加山形电影节。同年电影节的国际竞赛单元上映了怀斯曼的《缅因州的贝尔法斯特》(Belfast, Main,1999),就是吴曾在波斯顿近距离观察过怀斯曼剪辑过程的那部影片。
二十一世纪前夕,那些吴文光等人反复观看到已有磨损的录像带被时代淘汰,中国急速数字化的浪潮席卷而来。相对便宜的数码摄像机上市后,纪录片制作的门槛显然降低,因而来自各行各业的创作者开始加入这个领域,他们手持数码摄像机,开始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切入世界进行创作。杨天乙(现更名杨荔钠)的《老人》(1999)、杜海滨的《铁路沿线》(2000)、沙青的《在一起的时光》(2002)、李一凡、鄢雨《淹没》(2004)、丛峰的《马大夫的诊所》(2008)、赵亮的《上访》(2009)、和渊的《阿仆大的守候》(2010)……这些用数码摄影机拍摄的带有直接电影因素的中国纪录片,以势如破竹之势席卷各国电影节,宛如点燃导火线后迎来的爆发时刻。
观看着回响着交响乐的、光辉耀眼的上海国际电影节典礼会场,我独自想起了山形那个昏暗的小电影院。1993年10月,那个由一个小火苗点燃导火线的夜晚。
本文(原题:「導火線に点けられた火―中国ドキュメンタリー監督とワイズマンの出会い」)原载《neoneo》网络版181号(2011年5月),后转载于《neoneo》报刊Vol.11 (2018年7月) 直接电影专题时经过作者增改而成。本稿有作者修订。
专门讨论华语独立影像及文化的双语期刊《华语独立影像观察》创刊啦,每年三期,发表在华语独立影像资料馆(CIFA)网站上。
感谢期刊团队的伙伴们,感谢秋山珠子(客座编辑)与马然用了大半年精心做出的关于日本与中国独立电影文化关联的创刊号。
https://www.chinaindiefilm.org/publications/huayuduliyingxiangguancha/kanwu/?lang=zh-hans
原标题:《中国纪录片导演和怀斯曼的相遇 | 《华语独立电影观察》创刊》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