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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舍得》作者鲁引弓:在舍得之间转念,让心里多一念温柔
作家鲁引弓,是浙江日报集团的资深媒体人,曾任《钱江晚报》副总编辑、红旗出版社总编辑、浙江日报新媒体总编辑。当记者的时候,他负责过科教文卫条线,因此对教育现状比较了解,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写了教育题材小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便有了每次一推出就引发全民热议的《小别离》《小欢喜》《小舍得》,有了中国现实主义题材电视剧中的金字招牌“小”系列。
聊到自己一路走来的创作动力,他说到了来自读者和观众的“互动”:“有读者、观众和我的创作形成了互动,互动是我们媒体人做新闻经常有的,那这个互动会推着你一步步往前走的。社会话题本身是往前延展的,加上受众和我在互动,这些就让我一步步去调查、思考、写作,就写成了系列小说,就像做连续报道一样,一步一步往前走。”
2016年11月,鲁引弓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了一篇新闻报道,讲到了小学生“课外补习现象”,结果很多人点赞、跟帖,甚至直接给他点题:“‘你写写小升初和补习班吧,讲讲小孩子补课的苦,讲讲起跑线之争。’由此,我对这类题材留意了一下,结果一留意,那段时间我就注意到,晚上小区里家长管孩子做作业的骂声会从不同的窗户传出来,有的骂孩子做作业的家长我是认识的,白天在小区里碰到,文质彬彬,很有素养的,但在管作业的那一刻,一定是失控的,心里的那种焦虑,对最心疼的宝贝孩子释放了。”于是鲁引弓开始了《小舍得》的创作。
宋佳 饰 南俪
他表示《小舍得》中“南俪”的原型,是他的一位朋友。“她是上述给我点题的朋友中的一位,她自告奋勇带我去那种培训班‘卧底’,因为她是学生的家长。其实这些读者对这样的题材是有很大的热情的,从某种角度说,我也是被他们‘带着走’的。”
像“南俪”那样的家长,明明很崇尚快乐教育,但自家孩子发现班里其他同学都在补课,自己考不过人家,“成绩落在后面,有些小孩子是无所谓的,但也有很多小孩子是向上的,ta就觉得不快乐了。你崇尚的快乐教育放在这种教育生态、评价体系里面,孩子自己不快乐了。”
“在我们很多人想象中,会觉得小孩子肯定百分之百不愿意去补课,但其实,现在不少小孩子会很懵懂地和你说, ‘我补3门’‘我想补4门’,甚至小朋友有时候(对补课)还挺高兴,为什么呢?因为他周围其他小朋友都在补课,他就把它当做洗脸吃饭一样,变成一种习惯了,他也认了。”
一位小学老师和鲁引弓说,现在刚进小学的小孩子很少有“白纸一张”的,有些小朋友已经学到二年级、三年级的水平了,有些在某些方面甚至达到四年级、五年级的水平。而这时候总有个把小朋友是没学过的。在这样一个教育生态里头,学过的小朋友肯定很快就懂老师在教什么,没学过的小朋友就学得慢。“小朋友不理解慢的原因是别人学过你没学过,他就只会归因自己,以为自己比别人笨。这样一个环境里,家长不让孩子去提前学,就可能会影响小孩子的自信。倒不是家长一定要孩子冲到全班第一名,他有时候是从‘怕孩子跟不上’这种心理出发,所以这时候你让家长‘放下’,其实还真没用。”
“所以我的那位原型朋友,其实受过很好的教育,眼界也很可以,对孩子的教育本来不那么着急的,但是就会身不由己、慢慢一步步走进这样一个教育生态中去。”
2021年4月,某周刊做了电视剧《小舍得》的报道,公众号一推,瞬间阅读量“10万+”了,教育话题确实牵动人心,《小舍得》牵动了中国家长的心。
鲁引弓认为,这一代家长和中国前几代家长不一样,“他们是在社会转型期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对生存焦虑的感受比以前的家长更具象、清晰,也明白身心代价,他对孩子的要求其实不像以前有的家长,把自己完不成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他们也未必是要孩子一定得冲到前面去,他们只不过是不想让孩子被‘落下’。因为不想被‘落下’,这更说明目前所谓的家长们的‘焦虑’,实际上是一种类似剧场效应的教育生态下的身不由己。”
“所以我们不该集中在表象上的焦虑,或者简单地认定家长是为了面子而攀比,叫家长所谓的‘减压’。对我的创作而言,如何从这些焦虑的表象中,升华出触动人思考的、温暖的东西,这特别重要,否则写这个小说就没有意义,因为怎么写,我都写不过生活本身的所谓焦虑。”
“如果真的说焦虑,我会觉得我的笔真的写不过现实。”
蒋欣 饰 田雨岚
鲁引弓认为,生活中的焦虑远远超过戏剧。“如果戏里虚构的人物 、情节都会让你焦虑,那你走到马路上,你看街上那些写字楼,好多都挂着某某某补习,某某某课外班,某某某兴趣班的牌子,这俨然成楼宇经济的一部分了;你再看公交站台上的各种培训机构的广告,编程从4岁就开始学了,要说焦虑的话,这才是实打实的焦虑。最近这一年,我住的街区有些实体店关门了,但开了最多的两种店是什么:一个就是培训机构的店,还有就是买卖房子的中介店,一个教育,一个房产,象征着当下生活中让我们焦虑的两头。”
“《小舍得》我们要表达的肯定不是焦虑,而是思考怎么化解这种焦虑。有时候别觉得一部电视剧、一首歌、一本书,好像改变不了人们什么,但其实,也许因为有它的出现和存在,就改变了一些,比如说正因为《小舍得》电视剧在播放,我们对视了剧中南俪的纠结和田雨岚的荒诞,我们在议论中,心里对‘得’和‘舍’可能会有一些思考,可能会有一丝转念,可能会让你在某些情境中多一点温柔,比如在管孩子作业的时候,急性子的妈妈可能就不会那么失控。”
“哪怕出发点再好,有时爱得很深会失控,而失控则远离教育的本意。”
鲁引弓聊到他在创作《小舍得》过程中的一次素材收集,是与一位上海妈妈进行电话采访。“当时正是晚高峰,她坐在地铁上,和我打着电话,她在上海的地下穿行了一个小时,跟我讲她的孩子怎么去培训机构报名,怎么去考那些学校。那个场景,很触动我。”
《小舍得》截图
【对话】
教育是一条流动的河
澎湃新闻:我有在鸡娃群的朋友告诉我,上海很多鸡娃群里,基本一半以上的家长是全球top50、top100的学校毕业的,这样优秀的父母,为什么比谁都“鸡”得厉害呢?这点我稍微有些困惑。
鲁引弓:我和你一样觉得不可思议,我在采访的过程中,和你一样,经历过一个茫然的阶段。这种全方位的补习,十年前都不是这样的,最近这几年是愈演愈烈,可能和补课经济、教育产业扯在一起,教育产业有时又和房地产,比如学区房扯在一起,但不管各种因素怎么“助燃”,如果内心没有想抢跑、怕落后的心理,人家再怎么煽动也煽动不起来。
澎湃新闻:可能确实跟产业是有关系的,“产业”就带了很强的商业属性,带了商业属性,就会助推大家的消费欲望,而引发焦虑是最能助推消费的方式之一。
鲁引弓:我不是教育专家,我只是一个记者型的作家,我觉得,在这个里头(各种原因)很复杂,但有一点,和目前中国转型期家长在社会生活中感受到的压力有关。现在的家长,他们所处的人生阶段也很不容易,不少人工作是996,职场压力很大,互联网时代到来后,很多家长自己也是随时在学习,因为一不留神,他自己也可能被落下。他会把这种焦虑带回家,会影响到他的教育理念,怕孩子赶不上趟。所以这真不是一个纯教育的问题。
澎湃新闻:这些年经济社会发展迅速,我们每天一睁眼就有新事物诞生,有新产业出现,这种焦虑感不是单纯的教育焦虑,它是一种我们对于未知的未来的担心。
鲁引弓:对,所以这种时候,真的就需要有对于“舍得”的考虑,对心理压力进行疏导,我很喜欢我这个书名,我觉得“舍”和“得”之间,你一转念,可能会有些不一样,哪怕你觉得补课是有代价的,不补课也是有代价,但脑子里转过这一下,起码在最失控的时候,你能控制一下自己,这就会好很多。心里对于教育多那么一丝温柔,别小看它,它就像穿过门板缝的光,能带来对我们自己的改变,否则我们会陷在大量的生活表象里出不来,我们需要超越这些表象。这是《小舍得》电视剧和小说最希望传达给大家的。
对于我们创作者而言,我们希望借故事中的人物,让大家观照自己的生活。我们为什么要看文艺作品?为的就是通过艺术的形式,“代入了他人的生活”,以他人的经验、智慧,丰富我们的内心,其实就是换位思考,比如看《小舍得》,我们就知道田雨岚哪个选择有点荒诞了,哪里失控了,从中我们能得到一些反思,学到智慧。
所以我觉得一本书,一个电视剧,一首歌,这些文艺作品,能让人观照、思考自己每天习以为常的状态,让我们的生活产生一些改变。孩子是我们的明天,是我们的接班人。但你想想,如果我们未来的接班人是集体补课的一代,是刷题的一代,这其实有点荒谬。少年人天性里那种生命力,那种对自由、激情的向往,我们不能让它们淹没在题海里头。
就像小说里“夏君山”说的,“你说什么来不及来不及,所谓来得及,也就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个圈,圈里的是来得及,可是,难道只有这个圈里的,才是生活的要点吗?何况这个圈还是在小孩这么点大的时候画的。”
我去采访一个重点中学的学生,他都已经考了全班第三名了,但他觉得这次考得特别失败。为什么?因为他眼睛只看着前面,我跟他说,你第三名都不快乐,那你后面的那些同学,这日子又怎么过呢?他听了这句话就释然了不少,开心地走了。
我觉得当下的教育生态系统里,孩子们也需要有疏导和体悟,因为学生生活很单纯,他们容易被某种价值体系所陷,比如成绩好的学生才受家长、老师、同学喜欢。如果眼里只有这样一个标准,哪怕第三名有的人也会不快乐。
佟大为 饰 夏君山
澎湃新闻:关于“鸡娃”这件事,我也去查了一点中国香港的资料,日韩早期的资料。我注意到东亚的文化语境里面,“鸡娃”现象其实非常普遍。
鲁引弓:我刚才讲小说的由来是我转了一篇报道,很多人在下面互动,其中包括我日本的朋友,包括中国香港的朋友,也包括在欧美的华人朋友,后来我又看了印度一部电影《起跑线》,我觉得和内地家长心态挺像的,亚洲不少地区的人们,好像把教育视为阶层跃迁的摆渡船,这样就会把教育当作是工具,把孩子也当作教育的工具人。要改变的话,还是要靠发展,发展改变观念,改变对生命的理解,慢慢我们更加从容了,价值多元了,更重视人的全面发展了,不会过度在意教育的功利主义了。
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各种文化中优秀的、好的元素,我相信下一代其实也在吸收,你要把选择的权力交给未来的接班人,而不是说都帮他们做选择。我采访的一些老师告诉我,他们发现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补课,一直补到高三的,这些孩子哪怕成绩很好,很会考试,但他们实际上对所学的东西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然后这样的孩子到大学里,可能有的就完全放养自己了。
这也是推动我去写小说的一个关键,教育实际上是一条流动的河,它是有源头的。教育最后是要把选择的权力给孩子的,你都帮他做选择,做久了他们也会怀疑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意义,对不对?
李佳航 饰 颜鹏
文学需要当下感
澎湃新闻:你也是一位非常资深的媒体人,更领军做过新媒体。新媒体是有一个及时用户反馈的,你觉得新媒体会不会对文学创作带来创作方式和理念上的一些改变?
鲁引弓:做新媒体的时候,我就不完全是一个内容作者,同时还是一个产品经理。我能知道谁在看,谁在和我互动,黏性在哪里,我和用户互相推着走。所以在创作过程中,我搜集素材时,比如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心态,我能get到哪些点,这些我相信和我新媒体的从业经验,是有关系的。
澎湃新闻:对,因为互联网时代,唱衰文学的声音很多。可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或许也可以说时代对文学提出了新的要求,文学要更紧密迅速地和时代链接, “触达受众”,才能引发共鸣。
鲁引弓:对,无论是文学还是电视剧(都是要和时代产生链接),所以我与柠萌影业特别有缘,他们主创团队和我一样,也有媒体职业背景,我特别佩服他们,他们对于社会、都市生活触觉很敏锐。他们对于文艺创作的社会价值取向、审美取向,跟我很接近,就是觉得文艺作品要提供大众情怀,提供人文关怀,作品得有温度,所以我们能够携手,在创作中共同成长。
我大学时学的是文学专业,学文艺理论,其实我对文学的理解,在我真的创作以后,发现和之前学的东西,还是有些不一样,因为时代在进步,在发展,文学形态也在变化。
我学文艺理论的时候,看大量的纯文学作品,但我真的创作以后,我觉得,对于当下的文学写作来说,对生活的发现,实际上是文学最重要的一个核心。很多人会觉得,怎么叙事,怎么结构,怎么使用语言,这些就是文学的要点,但实际上最根本的,是来自于对生活的发现和升华,实际上是判断力精不精准。
我觉得,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雨果特别伟大,就是他们对时代的精准把握,而不仅仅是语言怎么样,叙事的方式怎么样,我觉得那些当然重要,但必须建立在对社会对人生精准、独特的认知上。如果没有这些,那你的作品可能信息不够,无论写过去还是写现在,都缺少“当下感”,对别人而言,可能营养还不够,再华丽那也是语言的“僵尸”。
我做过一段时间出版社总编,主持策划了很多企业家的书。我发现这些企业家对生活和人性的认知,在某些方面超过学院里的一些人文学科工作者。这些企业家中的某些人,可能没受过大学教育,但说出来的话,充满哲理,后来我明白了,因为他们做生意做到那个份上,他一定长期处在各种矛盾的中间,处在各种时代的问题中间,处在各种人际关系中间,他会比很多人更站在当下生活的前沿,更多地接触到生活中、价值观中某些变化的东西,他们的思考就带着这些元素。对我来说,无论是做新媒体还是做出版,包括写作,都是有启发的,比如,对时代痛点的判断,对人性新的认知。
我觉得目前来说,文学最需要什么?需要当下感,如果没有当下感,无论你写现在还是写过去,今天的受众会觉得,这个东西和我没关系,他就不一定会去看。比如,年轻的写作者如果天天宅在家里,那么,他自己的生活阅历、知识结构、眼光格局,可能都不如上海写字楼里的同龄人。这个时代和以前不一样了,年轻人受过的教育超过以前,眼光也超过以前,人生阅历复杂程度也超过以前,他们对情感生活的理解也可能超过那些写作者,所以,如果他们从你的作品里得不到新的信息量和营养,他们就不一定来看你的作品,对不对?
那时候做媒体,每天各种夺眼球的新闻,轮到我值班的时候,我特别希望这一天的报纸头版,能选到一个温暖的新闻。对于阅读者来说,这种温暖真是比黄金还可贵。别看他很坚强,什么“工具人”“干饭人”,其实这种名词本身,就体现了大家心里那点脆弱,实际上心里最希望得到那一点安慰和温暖。所以轮到我值班的时候,一定会选择这样的东西。
所以是否写焦虑,意思不大,真实生活中的焦虑,远超过文学和影视剧。最近我在写一个小说,不少年轻的读者知道了以后,纷纷来打探,他们给我的感觉,是像一群讨糖的小孩,他们跟我说,要“甜”一点,“甜”一点。我太理解了。这样飞快向前的时代,大家更需要温暖,更需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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