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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奥《重返暗夜》:他点亮的短篇宇宙,有着混合巧克力的味道

2021-04-24 11: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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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报

继《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之后,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第二本短篇小说集《重返暗夜》日前由世纪文景出版。本书由十三个故事组成,形形色色的主人公或主动或被动地闯入其中。从热爱文学的黑帮头目、垂垂老去的色情电影明星、掌握某种魔法的足球运动员,到被误认为艺术家的士兵、目睹自己死后遭遇的鬼魂,还有诗人、流亡者、困于梦魇的年轻人等等波拉尼奥小说中的常客,他们共同道出了挥散不去的黑暗和令人惊叹的光芒。

从《2666》算起,波拉尼奥的作品迄今已有十种在中国翻译出版。《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其中唯一一部短篇小说集,自2013年出版至今,一直备受读者追捧。尽管,以《2666》《荒野侦探》为代表的长篇小说奠定了波拉尼奥的文坛地位,但其短篇小说所散发的光芒也同样令人瞩目。评论家们普遍认为,波拉尼奥在短篇小说领域展现出的纯熟技巧,堪与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媲美。

波拉尼奥身后留下的短篇小说当然不止《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所收录的14篇。他生前曾出过两本西语短篇小说集,分别是1997年出版的Llamadas telefónicas和2001年出版的Putas asesinas。英译本出版时对这两本短篇集中的27篇作品进行了重新编排,并选用了与西语版全然不同的两个书名Last Evenings on Earth 和The Return 。中译本遵从了英译本的篇目编排顺序。这些短篇作品不仅展现出波拉尼奥高超的故事技巧和多样的写作探索,也是其庞大文学宇宙中不可或缺的一块碎片。

波拉尼奥与他的短篇小说集《重返暗夜》中文版封面

01

十三个日常经验之外的故事

在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绝大部分故事的主角都是诗人、作家或游荡在南美和欧洲的漂泊者,他们几乎都是在流亡生活中理想破灭的一代人,挣扎于边缘,困于梦魇。这些人犹如在一场梦中,在不同的故事里不断改换着形象、名字或背景。而到了《重返暗夜》,波拉尼奥笔下的“梦”中之人虽仍保留着漂泊者的底色,但身份和面貌变得更加多元。从热爱文学的黑帮老大、目睹自己死后遭遇的灵魂,到垂垂老去的色情电影明星、掌握某种魔法的非洲足球运动员,这些日常经验之外的故事,令人不由惊叹波拉尼奥天才的想象力。

小说集的开篇故事《雪》,非常能代表波拉尼奥的写作风格和他所关切的主题。故事的叙述者“我”回忆起自己五年前曾在巴塞罗那的一家酒吧遇到一位名叫罗赫略的智利同胞。一天夜里,他将自己的经历讲给了“我”。罗赫略的父亲曾是阿连德政府的高官,1973年政变后举家流亡苏联。一向是个“坏孩子”的罗赫略加入了莫斯科的黑帮,并陷入一段可能会将他置于死地的恋情。《又一个俄罗斯故事》和《威廉·伯恩斯》同样是听说的,或说是他人回忆中的故事。前者讲的是“二战”中一个帮助德军作战的西班牙士兵,因被苏联军队阴差阳错地当成艺术家而逃过一劫。后者讲述威廉·伯恩斯受雇照看两个自认为被杀手追杀的女人的故事。《乔安娜·西尔维斯特里》《拉罗神父的预想》和《布巴》则是以第一人称口吻讲述的回忆,前两个故事的主题截然不同,但都与情色电影相关。《布巴》里的回忆则充满超现实色彩,讲述“我”效力于巴塞罗那一家足球俱乐部时,曾结识一位似乎掌握某种魔法的非洲球员。同样充满超现实色彩的还有《回归》,以鬼魂的视角讲述了“我”死后的遭遇。《妓女杀手》则有如叙事迷宫般描绘了一个女人将一位年轻运动员绑回家的故事。

与许多作家一样,波拉尼奥的大部分作品中都能看到其本人的影子。在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B这个化身符号串连起了不同的人物和故事。《重返暗夜》中虽然没有出现B,但也有不少与波拉尼奥本人贴得很近的故事,如《警探们》《照片》《与恩里克·林恩相遇》《狱友们》和《克拉拉》。《警探们》通篇由两位智利警探的对话构成,他们讲起1973年在狱中发现了被抓的中学同学阿图罗·贝拉诺,“那个疯子,那个十五岁就去了墨西哥的傻瓜”。这是波拉尼奥本人真实经历的写照。1973年,他为支援阿连德政府而回到智利,却目睹了皮诺切特的血腥政变,并被捕入狱,巧遇当警察的中学同学才得以获救。这段经历的余音贯穿了他的整个文学生涯,在很多作品中都可以找到或隐晦或清晰的描述。《照片》的叙述者同样是贝拉诺,他在非洲漫游时发现一本全世界所有法语诗人的概要介绍,他一边读一边思绪翻涌。在《与恩里克·林恩相遇》中,波拉尼奥甚至直接以自己的本名出现,讲述在梦中遇见已故诗人恩里克·林恩的经过,以及青年时代的困顿和难酬的写作理想。《狱友们》和《克拉拉》描绘了“我”的两段无果恋情,同时也勾勒出索菲娅和克拉拉两位坎坷女子的人生故事。

和《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相比,《重返暗夜》更像是一盒混合口味的巧克力,你尝得出波拉尼奥的味道,但每一块又不尽相同。它混合了不同风格和类型的故事,这些故事共同道出了我们不肯承认的属于夜晚的一部分。

02

写短篇的波拉尼奥依旧才华耀眼

有人这样形容阅读波拉尼奥短篇小说时的感受:“在一个街上笼罩着薄雾的夜里,你坐在一个空荡昏暗但灯光柔暖的酒吧或者咖啡馆里听桌子对面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讲故事。你的这位朋友游荡四方,阅历甚广,他讲起故事来语速不紧不慢,嗓音略微沙哑但声音十分柔和,不难看出,这位朋友已是中年,经历过一些大起大落,所以也没有什么故事会让他激动到改变语速和语调的地步(最多也就让你隔着桌子看到他眼镜片后面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光)。你发现自己沉浸到他的故事当中,因为这些故事经常会很精彩,也因为他讲故事的语调让你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不知不觉这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当黎明临近的时候,你的朋友消失在晨雾弥漫的街角,你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是的,波拉尼奥的故事常常就是这样,把技巧和辞藻藏得很深,不紧不慢,看似简单直接,甚至像随意涂抹,但内里却暗流涌动。在长篇小说中,作家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铺陈,但要在短篇中完成这种漫不经心的深沉复杂就非常考验写作功力。例如《妓女杀手》,初读来似乎令人一头雾水,一个女人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和队友一起庆祝球队胜利的年轻男人,便立刻决定把他带回家,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对男人的“爱”,却又将他折磨到浑身痉挛。而这一切的关键就是女人轻描淡写说的一句:“你们开始唱歌,有人举起胳膊行罗马礼。你知道怎样行这个罗马礼吗?不错,你是知道的。要是你不知道,此时此刻也学会了。在我们城市的夜空下,你面向电视摄像机敬礼。我从我家看见了你,决定给你敬礼,给你回礼了。”正是那个代表纳粹的罗马式敬礼吸引女人去执行了她的复仇“回礼”,一种黑暗而讽刺的含义便浮现出来。再如《威廉·伯恩斯》,借威廉·伯恩斯杀害一个陌生人,而最终又被陌生人所杀害,波拉尼奥完成了对忧郁与暴力的历史图景的描绘。

《纽约客》曾赞扬波拉尼奥的短篇故事写出了长篇小说的气势。《重返暗夜》中的故事同样如此,我们也可以在其中发现诸多波拉尼奥所关切问题的回声,或亦如《2666》的英文版译者娜塔莎·温默所言:“波拉尼奥所有的作品都是一个规模更大的小说河流的一部分。”

译作选读

一天夜里,我梦见了天使。我走进一家空荡荡的大咖啡馆,看见天使坐在一个角落里,他眼前摆着一杯牛奶咖啡,胳膊肘支在餐桌上。天使对我说:她是你的终身伴侣。天使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烁烁,望着吧台的另一侧。我叫喊起来:服务员,服务员!接着,我睁开了眼睛,逃离了这个令人绝望的梦境。又过了几夜,我没梦见任何人,但总是哭着醒来的。与此同时,我和克拉拉开始通信。她的信很简洁:喂,你好!下雨了,我爱你,再见!起初这样的信吓我一跳。我想,一切都完了。但是,仔细研究了她的信之后,我明白了内容简洁的原因是她想要避免语法错误。克拉拉自尊心很强,不愿暴露自己写作能力不佳的事,但这样一来,她表面上的冷漠令我感到痛苦。

那时,她十八岁,已经离开了中学,在一家私立学校学音乐,同时又跟着一位退休的风景画家学绘画。但实际上,她一点也不喜欢音乐,对绘画有点兴趣,但是没什么热情。一天,我收到一封她写来的信,她用她那简洁的方式告诉我,她要去参加选美比赛。我的回信写了满满三页,双面,用大量的笔墨赞美了她的静态美、她眼神里的柔情、无与伦比的身材等等。那是一封处处流露艳俗之气的信。写完后,我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寄出去呢?但最终还是寄出了。

几周过去了,没有一点她的消息。我原本可以给她打个电话,但我没那么做,部分原因是出于谨慎,部分原因是那个时候我比老鼠还穷。克拉拉得了第二名,她郁闷了一星期。她出人意料地给我发来一封电报,上面写着:“第二名。句号。收到了你的信。句号。来看我。”“句号”二字也在电报上写得清清楚楚。

一周后,我坐上了开往那座南方城市的头班火车。此前,当然是指收到那封电报后,我俩通了电话,我在电话里听了有关选美赛的故事,而且听了好几次。显然,克拉拉的情绪是真的受到了影响。所以我才打点行李,尽快登上了火车,次日一大早,就到了那座陌生的城市,上午九点半,我到了克拉拉家门口。此前,我在火车站喝了咖啡,为打发时间抽了几支香烟。一个肥胖的、头发乱糟糟的女人给我开了门。我说我找克拉拉,她瞅着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一只被送往屠宰场的绵羊。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我觉得那段时间太漫长了,后来想想整件事的过程,才发现也的确是太漫长了),我坐在客厅里等她,那客厅让我感觉到莫名的亲切,其实非常拥挤,可我觉得很舒适,充满了光明。克拉拉一出现,真让我感觉是仙女下凡。我知道这样想很愚蠢,这样说也很愚蠢,但她就是仙女。

随后的几天里,日子过得愉快又不愉快。我俩看了很多电影,几乎每天看一部。我俩做爱(我是第一个跟克拉拉上床的家伙,这不能不说是件怪事,但最终这让我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散步,结识克拉拉的朋友们,参加了两次可怕的聚会。我建议克拉拉来巴塞罗那跟我同居,当然,那个时候,我知道她的答案如何。一个月后,我在夜里坐上了返程的火车。我记得那是次糟糕的旅行。

不久,克拉拉给我写了一封信,她从来没给我写过这么长的信,信上说她不能跟我继续下去了,我给她带来了难以承受的压力(因为我关于同居的提议),一切就此结束了。我俩又通了三四次电话。我记得我也给她写了一封信,信里有责骂,也有爱的誓言。有一次,我要去摩洛哥旅行,从阿尔赫西拉斯的旅馆里给她打了个电话,那时我俩能有礼貌地交谈了,至少她觉得是礼貌的,或者我这么觉得的。

几年后,克拉拉陆续给我讲了她生活中我错过的那些片段。后来,又过了几年,克拉拉(以及她的一些朋友)又向我讲了一遍她的人生故事,从头开始,或者说从我跟她分手之后开始,那段日子对他们或对我来说都已无足轻重(毕竟,我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尽管承认这些并不容易。不出所料,克拉拉跟我结束恋爱关系(我知道“恋爱关系”这个词有些夸张,可是我想不出合适的词了)不久后就结婚了,那个幸运儿,非常合乎常理,是她那群朋友中的一位,那群我第一次去她的城市时见过的朋友。

但是,在此之前,她遇到了一些心理困扰,她经常梦见老鼠,夜晚听到老鼠在她卧室里乱跑。结婚前的几个月里,她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估计婚礼之后那些混蛋老鼠就不见了。

好了。克拉拉结婚了。那位丈夫,克拉拉亲爱的丈夫,令众人震惊,甚至也包括克拉拉。一两年后,我不太确定,克拉拉告诉我,她和丈夫分手了,我不太记得这事了。不是和平分手。那小子冲她喊叫,克拉拉也冲他喊叫,克拉拉给了他一耳光,那小子回敬她一拳,把她的牙床骨打得脱臼了。有时,我孤身一人无法成眠却又不想开灯的时候,就会想念克拉拉,想这位选美赛亚军,这位下巴脱臼无法自己复位,只好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托着下巴)向最近的医院驶去的女人。我很想笑,但笑不出来。

不管怎样,克拉拉结婚一两年后就离婚了,她开始读书。此前,她没有拿到中学毕业证书,所以不能读大学,但除此之外,她做过多种尝试,摄影、绘画(不知为什么,她总以为自己可以当个好画家)、音乐、打字、计算机,都是一年就颁发毕业证书的课程,有可能带来一些工作机会,绝望的年轻人总会一头或一屁股钻进去。尽管克拉拉庆幸自己逃离了打她的丈夫,但内心深处是非常绝望的。

(《重返暗夜》 [智利] 罗贝托·波拉尼奥/著,赵德明/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4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历史资料、出版书影

1981·文学报40周年·2021

网站:wxb.whb.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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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波拉尼奥《重返暗夜》:他点亮的短篇宇宙,有着混合巧克力的味道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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