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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饮食西游记》,将“歧路”走成“正道”

胡文辉
2021-04-23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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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西游记:晚清民国海外中餐馆的历史与文化》,周松芳著,三联书店2021年4月版

松芳这本书,主题是中餐在西方的流传。著书而“为口忙”,一望即知其形而下,学院里的大人先生是不会做的。

不过,至少在中西交通史领域,形而下的问题实际上却异常重要,我以为干脆就可以说,比形而上的问题是更重要的。

近世以前,在形而上的观念领域,中国自西方输入者极多,输出者却极少,也就是说,在高端思想的交流上,中国是明显的“文化赤字”;幸好,在形而下的物质领域,中国的输出似多于输入——凭着丝绸、陶瓷、茶叶,我们才能弥补“文化赤字”,赢回一点天朝上国的面子。及至近世以降,西人倾海掀天而来,在文化交流上,自西徂东的大潮是压倒性的,中国成了绝对的输入国。在形而上领域,不必说是单向度的“拿来主义”,即便在形而下领域,丝绸、陶瓷、茶叶也不免黯然失色了。试问近一二百年间,中国够得上“走向世界”者,有什么呢?我略略思量,暂时只想到三样:中餐、熊猫、功夫片。

从这个角度来说,为中餐西传作一份历史总结,入手看似低端,意义却堪称高大上呢。

还要强调一点:在中国文化花果飘零的岁月,中餐和功夫片却能在禹域之外灵根自植,首功是要记到广东人身上。或不妨说,在海外,华人史的一半是广东人,中餐史的一半是粤菜。那么,松芳也是在为广东人及广东美食树碑立传了。

松芳出身湘南,负笈中山大学,从黄天骥先生读博,博士论文是刘基研究。但他毕业后,因参与了《广东九章》的编撰,加以谭庭浩兄约稿的助力,遂一脚踏进了岭南历史文化的领域,尤其是饮食史的领域,已刊行《岭南饕餮》《民国味道》《广东味道》《岭南饮食随谈》《岭南饮食文化》《海派粤菜与海外粤菜》多种。此外尚有关于岭南服饰与风月方面的撰述。又如其专著《汤显祖的岭南行》,选题虽系其明代戏曲专业的延伸,可也立足岭南,融合了本地元素。可以说,他是走上了一条学术的“歧路”,更将“歧路”走成了“正道”。

至于这部《饮食西游记》,写的既是中餐流传史,自然也相当程度上是粤菜流传史,呈现了广东人在异域奋斗的一个侧面;在内涵和史料上,这其实是由岭南饮食史研究逸出的旁枝,是治史的“内在理路”逼出来的题目。了结这个题目,才算完成粤菜的历史拼图。故松芳著此书,实等于写出了我们广东人的“威水史”——这本来是广东人最当做的课题,我们这些土著自惭之余,是很应该感谢他的。

张次溪是东莞人,但“归化”北京而治北京史之学;罗香林是兴宁人,但“归化”香港而治香港史之学;方豪是杭州人,但“归化”台湾而治台湾史之学。这些都是因自身际遇而成就学问的例子。更贴近我们的,自然有王贵忱先生,他原是辽宁铁岭人,但既“归化”岭南,就特别用力于搜集岭南的文献与文物,也研究岭南的历史与人物。松芳之为学,得于世缘,可谓无意中接续了他们的谱系。

还需要说明,当今的饮食写作不可不谓繁荣,而作者大都属于职业吃货,凭大吃四方的经验写作。在这方面,松芳并无优势,即在我们的饭局小团伙里,他也只是勇于作东,勤于供酒,在品味上无异于我辈。可是,有问题吗?松芳在专业上的祖师爷王国维并不爱看旧戏,甚至轻视旧戏,却照样写出了开宗立派的《宋元戏曲史》呢。

当然,严格来说,松芳确不属于饮食写作,而是饮食史写作。他是文献派,朴学派,故纸派。他最突出的长处,就在于勤搜史料,研究古典时期就往笔记野史里找,研究晚清民国就往报章杂志里找,凭史料立言,有一分材料则说一分话。对于饮食史来说,这才是决定性的。再会吃,如今谁知民国菜到底什么味道?更何况是古代的味道呢?那些味道已成春梦无痕,那些味道的亲炙者已成浮魂难招,撰述者事实上已不可能依赖自己的饮食体会,只能依赖他人的历史记录。味道是无法复制也无法重构的,我们只能透过文字和图像,依稀设想那些味道所附着的人物与情境,“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如是而已。

最后,还有些或属多余的话。

松芳至今供职于行政部门,身属国家公务员之列。当年他没留在学院,或非不愿,是不能也。但我以为这未尝不是幸事。

由于我身在学术体制之外,我总觉得,做学问的人当莫问出处,也莫问职业,有形形色色的身份才好。假若清一色的只有学院派,那学界怕就太无趣了。比如就广州本地来说,有位写出《清代广州的巴斯商人》的郭德焱先生,有位写出《海虞二冯研究》的陈望南先生,在学问上都有更上层楼的素质,但他们却去了官场,从做学问角度看来未免可惜。但我又想,惊鸿一瞥,神龙见首,何曾不是学界传奇呢?让官场有几个真正能做学问的人,也不是坏事啊。西哲有“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源”的名言,我以为学界亦然,参差多态乃学术繁荣之源。即如松芳,若他留在学院里,岭南的饮食男女之学,恐怕就无人收拾了。中山大学的戏曲史专家多矣,少一个依然阵容齐整,而羊城多了一个岭南文化史家,却是别无分店的。

罗振玉曾号“殷礼在斯堂”,昔年贵忱先生仰慕其人、尊崇其学,遂自号“越礼在斯堂”,有守护岭南旧学的意思。而照《礼记》说的,“夫礼之初,始诸饮食”,饮食竟是上古礼学的核心呢,则粤菜之学宜可归入“越礼”而绝无愧色了,不亦重乎?越礼若存,其在斯乎!松芳其勉之。

本文为周松芳著《饮食西游记:晚清民国海外中餐馆的历史与文化》序言,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责任编辑:黄晓峰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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