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网文作者：挣扎在希望与痛苦之间

文 | 贾冰冰

编辑 | 李翘

《大宋宫词》火了，又是一部网文改编剧。

近年网文改编剧持续火爆，《2019年度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显示，中国网络文学产业规模2013年还是34.2亿元，2019年已增至201.7亿元，年均增长率超过30%。

大量网文作者也从中获益，大IP作者因为一部爆火剧就能获利上千万甚至上亿。这也吸引越来越多人加入网文作者行列，2019年中国网络文学作者已经有1936万人，较2018年增长181万。

值得关注的是，能一战封神的只是少数，无论网文作者QQ群，还是龙的天空等网文社群里，大量作者都在抱怨自己的作品扑街，靠写作难以维生。

所以写网文到底还能不能赚钱？网文作者是个好职业吗？

清醒观察采访了几位中、底部网文作者，力图通过他们的经历，展示最真实的网文作者成长和生存现状。

哈哈，24岁，本科毕业一年

“刚毕业全职写文，会把人写废”

我是晋江的签约作者，2021年最新完结的一本小说赚了六万多。晋江按单本收益将作者分为空星作者到五星作者，我已经是二星作者，算是中等水平，能养活自己了。

我的网文之路比较顺利，2019年考研完毕，我闲的无聊，发现常看的几个网站已经看腻了，决定自己写一部。没想到很快就被编辑注意到了，那本书挣了六千块。

年后考研成绩出来，没考上，疫情紧张又没法找工作，我又开了本书，写了不到四万字就有了很多收藏。

不过，5月份也找到工作了，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管培生。这份工作非常忙，还要经常要陪领导聚餐、喝酒到十一二点。我没时间也没心情更文了，天天被网友催更，我只能装死不回应。

工作的那几个月并不开心，我天天被领导骂，急的长了一脸痘，同时还要忍受一些油腻男客户异样的眼光，做的真是太憋屈了。

但我又没决心辞职，就摸鱼继续更文。上班的公交车上、上厕所时、下班后，我都在更文。那本书收藏量一直在上升，但是更到8万字时，因为违规被网站锁了。

我又开始更另外一本，那段时间我写作水平提升很快。为了挣钱，我把晋江网文中的梗都写了个遍。另一本很快就火了，第一个月就挣了一万多。

我工作收入也有1万多，再加上稿费，人一下子膨胀了。我的专业是档案学，很冷门，我同学找的工作工资才三四千块。

后来我一天都不舍得断更，最多的一个月拿了两万稿费。直到感觉自己有底气了，我就毫不犹豫地辞职了，回老家开始全职写文。

第一个月我雄心万丈，心想怎么也得日更1万字。但没想到每天勉强只能更四千字，因为在家生活太舒服了，我彻底懒散了。

我现在日更6000字，每天码字5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是玩手机，刷豆瓣、刷碧水（晋江的作者论坛），还吃外卖、熬夜，在评论区跟网友互动，每天晚上都12点多才睡。

（粉丝给哈哈的暖心私信）

人一懒，2月份收入就掉下来了，才拿了一万四。

我很不喜欢这样昼夜颠倒的生活，每天没有别的事情，关注点全集中于自己的小说上，每天盯着自己文下的评论区看。

上个月末，我心理压抑到了极点，因为我那本书的女主有些黑暗，读者都骂女主，还抱怨我，我就在评论区跟他们对骂。天天盯着这些东西，我变得戾气十足。

而且因为写文，我也变得不爱看小说了，没什么输入，写作也滞涩。

我现在经常后悔冲动辞职，有时会偷偷看前同事的朋友圈，感觉别人的生活都很正常。而自己全职写作之后，自控力不足，作息越来越不规律，情绪也来越低落，感觉身体都要受不了了。

我特别羡慕那些长年累月坚持日更上万字的大神。

对写书的收入我倒是比较知足，一年写了三本书，赚了15万，现在完结的小说也有一千一个月进账。感恩晋江，让我痛苦的时候有能力养活自己。

之前跟晋江签了5年，最近我又跟晋江签了10年，收入是对半分成。

晋江这两年进来的人太多了，对写手的要求也变高了。但总体来说，前景还是很好的。

人们喜欢看故事，虽然短视频也很火，但不能替代网文。电视剧也不能，因为电视审查机制很严格，人们想看的很多情节看不到，但是书能给人充分的想象空间。

我的上本小说已经全部完结，番外也更新完成，新文也在构思中。不过全职写作挺熬人的，未来我大概不会再全职写作了，可能会回学校考研。

小魔，机关工作人员

“游戏公司创业失败，希望靠网文翻身”

我目前写文月入几千块，一般不超过一万，算是个底层写手吧。

我的经历有点复杂，毕业工作几年后，连续创业两次做游戏，但是都失败了。后来只好去了一家游戏公司打工，很快就年入50万了，也有了房和车。

可是我觉得还不够，因为付出和收获不成比例。做游戏服务端主程太磨人了，游戏上线后，就等于上了刑场，天天晚上睡不好觉，就害怕宕机。

有时候夜里2点多睡得正香，还会打电话让我回公司处理bug，接电话都一身冷汗，最多我加了两天一夜的班。

也许是我能力不行，但总的来说这活我干不了。

下一步怎么办？我感觉自己不适合任何一种管理岗位，也不适合做与人打交道的工作，更适合做一种一个人就能搞定的事业，前提是能赚大钱。

在我狭窄的视野内，只有两个方向，写网文和做独立游戏。做独立游戏需要美术功底，还要懂音乐，太慢，我决定先试试网文。

写网文也不可能马上挣钱，我回到老家六线小城，找了个清闲的机关工作，上班摸鱼，下班写文。

从年薪50万到5万的感觉很酸爽，而且机关单位的作风我也不喜欢。不过，我没忘了自己的目的，写小说或许能让我一战成神。

我在起点开始了自己的网文赚钱大业，没想到，连扑三次，连写手们所说的最简单的签约都做不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

为了给自己限定时间，我给自己准备了十个笔名，从“十月大神”“九月大神”一直到“二月大神”“一月大神”，扑街一本就换一个笔名，不扑街就把那个笔名用下去，如果换到“一月大神”还扑街，我就不写了。

幸运的是，八月成功了，那是一本关于我的老本行——码农的书，成功签约、上架、赚钱、入精。

这是我第一本真正赚钱的书，可惜我没啥经验，该犯的错都犯了。上架没存稿，多次糊弄读者，选材有问题，方向也有点敏感，容易被和谐。

经过几十次被屏蔽章节后，我只能切掉了大纲中大约百万字左右容易犯忌讳的部分，总之这本书写得非常艰难。

我比较佛系，目前状况是每天写2000字，一更，去年赚了25万，离我赚大钱的目标远得很，胜在轻松，没太大压力吧。

有人就很容易赚钱，我认识一个写男频的女医生，年纪轻轻做到了科室主任，上个月写小说缴税缴了四千多。还有一个29岁的公务员，他上本书入了精品。此外还有做小生意的、开饭店的等等。

我的目标？下一本不要扑街就可以了。

傅支支，23岁，研究生在读，

“为爱发电，我用别人三倍的时间更文”

我也是一名晋江作者，去年八月一本新文完结，收益未过万，但已经很满足，我写作不是为了赚钱，只是很想被别人看到我写的东西。

2013年我的第一部小说就发在了晋江，那时读高中。当时红袖、潇湘等网站发展正好，晋江的签约不像现在那么难。

2020年我开始创作古言小说《尝宋》，内容是古代美食相关的。因为不是爽快剧情流，我又比较在乎措辞文笔，开文前期就一直在看相关的书籍文献和知网论文，更新阶段只能日更三千，每天要花费5到8个小时，几乎是普通写手的三倍。

《尝宋》的文风并不是晋江读者普遍喜欢的类型，因此成绩并不算好，不过最后收藏数也达到了六千，我自己对这个成绩十分满意。

（《尝宋》封面）

晋江的作者收益分几个方面，绝大多数作者的收益来自订阅，即VIP章节收费，另外一部分来自投雷，如果能够卖出版权，那版权费则是收入的大头。

我单本收益未过万，属于空星作者。目前我还在读研，养活自己还是靠写论文和奖学金。我认识的几个晋江作者可能收入比我多一点也更重视，但都是各有本职工作。小透明全职太危险，收入很不稳定，只有大神才有全职的底气。

有些同学知道我写网文，问我怎么写才能赚钱，我就告诉他们“先不要管钱、坚持写”，其实并不是我藏着掖着，而是我自己就是完全因为热爱和坚持才有了收获。

我也搜索过和我同期注册的ID，现在全部都已经不写了。很多人都是注册了账号，写了几章就泄气离开了，造成了网文作者几千万的幻象，但真正坚持下来的没那么多。

（傅支支每日写作的办公桌）

像我这样坚持为爱发电的也有，我朋友“知北向南游”早期也在晋江写，都扑街了，后来转战呆鹅和长佩，在呆鹅发了一部耽美的，在长佩发了两部。她总收入也只有200元，是呆鹅的全勤。她也是只要有读者在看，就会一直坚持下去的那种。

（“知北向南游”本人照片）

网文界流传着一句话，“一将封神万骨枯，一书封神万书扑”，如果只为了封神而写，那几乎注定会失望，为了兴趣写书，才是件幸福的事。

杨柳，33岁，生意人

“写文收入是意外之财”

写网文收入并不稳定，有人扑街了十几本，却突然一飞冲天。有人本来一直在稳定赚钱，某天却没了灵感。白金陨落的例子也不少。

我曾做过网文编辑，带过一个作者，他一直只拿全勤保底的几百块，每部书都是写几章停了、重开，周而复始，很典型的扑街。

后来我不做编辑了，有天突然看到他在qq空间说，他的书冲上飞卢天榜了，上架就是两千多的首订，后续追读还算稳定。光这一本书收入，就能超过他头几年的总收入。

这样一飞冲天的例子挺多的，不过很多都摔下来了。

前几年有个朋友写赘婿文，在黑岩。那时赘婿文不多，他的成了小爆款，月入百万，人一下子膨胀了。他之前也是扑街，突然拿到这么多钱，夜夜笙歌，结果追读暴跌。

其他人学着他也写起赘婿文了，他自己却不行了，并且从此一蹶不振。

我还认识一个大学生，大四写完毕业论文就在飞卢上写文，写了四个开头之后，第五个就持续更新了，没想到上架之后，第一个月就拿了4万7。

那男孩一下子慌了，本来是准备写着玩的。上架后第二个月，男孩奋力想把它写好，结果直接卡文。

他第二个月只写了12天就弃更了。即便如此，那个月他还拿了一万九，但就是写不下去了，这种算是意外之财。

而我本人，是突然写不出来了。我2015年开始写书，一直兼职，第一本扑街，全勤熬到百万字。第二本千字15块的保底，后来转分成，写了两百万字，赚了点钱。

之后两本，最好的时候每月稿费有个七八万。

到了去年，我突然就不会写了。当初莫名其妙开窍，现在就是窍被堵住了。

后来，我对写书产生了厌倦，每天更六千字都像挤牙膏一样，但全盛时期我可以一天更两三万字。

（唐家三少直播码字，手速可达8000字/小时）

我决定不写书了，我得承认自己好像被这一行淘汰了。

我认识很多底层作者，相比较而言，我的"职业生涯"算是比较顺利的了。我很感谢网文，以我的技能和学历，根本拿不到那样的收入，是网文给了我一个机会。

决定不写书之后，我去了杭州，开了一个宾馆、一家小卖部，当上了小老板。现在我早上起来后运动一下，就坐在小卖部里，看书、玩游戏、经营边上的宾馆。

目前依然在创作，写剧本杀剧本，即将完工一个了。未来还想试试看编剧这个方向，走一步看一步吧。

醉枫，28岁，

“在农村老家写文，天天被催婚”

我2016年毕业于一所211大学，2014年大三就开始写网文，毕业后工作过，但仍以写网文为主。

我是一名“老扑街”，最早写网文时，曾经穷的一粒花生米都要掰两顿吃。现在每月收入已经稳定在8千元以上超过四年了，不过仍不算富裕。为了节约生活成本，我回到广西百色老家农村生活，不过现在有些后悔了。

在外地时，我每天能码一两万字，回到农村老家连日更四千都难，因为父母邻居的麻烦事太多了。

我爸妈有事没事就念叨我，嫌我没有正经工作。

而且作为村子里几乎唯一一个二三十岁的无业青年，我被所有人都叫去使唤。亲戚知道我窝在家里很久后，什么事都找上门来了。爷爷喊我去教初中辍学的堂弟练车，每天饭后都来喊，不去不行，一教就是大半天。

还有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恨不得把我这个闲赋在家的无业游民榨干，村里大事小事都喊我过去帮忙。什么红白喜事、买菜搬桌、甚至还要帮他们去医院接送老人小孩。

（广西百色农村一家人在办满月酒）

来做媒的和催婚的更是踏破了门槛。

不止一次，我都摔桌子冷脸拒绝了，但这些亲戚邻居们隔三差五还来。因为村里人能看到的就是我一直呆在家没事干，你敷衍，他们会以为你有钱了看不起他们，各种闲言碎语就会冲爸妈等直系亲属去了，然后直系亲属就转过头来数落你，不停地念叨。

老一辈的生存模式就是大家互相帮衬，但是我受不了。过几天准备搬出去租房子，明年凑够首付就下决心在省城买房，太难了，坚决不回来久住了，农村老家虽然山清水秀，但真的不是码字的好地方。

要说到生活质量，我收入让我活的还可以。跟那些大城市的中产阶级没法比，但我原本就是个农村人，不追求三线以上的大城市买房，像我这样的只要写的还过得去，全职确实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了。

（广西百色房价）

觉得全职写文亏的，无非是学历等方面过于优秀，收入稳定性和身边同事家人的对比过于惨烈，才会有这种想法罢了。

有人建议我转行，但我虽然学历还可以，但毕业后宅家码字四年多了，现在回归社会，估计只能送外卖和南下广东的电子厂打工了，再过些年年纪大了，估计进厂都难。

普通人没啥选择权的，一旦全职久了，这辈子大概只能在网文一条路走到黑了。

嘉年，国企职工，

“四年赚了5000块，依旧乐此不疲”

我是一个真正的底层写手。从第一本书签约开始，到现在有四年多，断断续续一直在写，总共加起来也写了三四百万字了。

签约过很多网站，基本上也就是赚一个全勤几百块，这四年总共加起来也超不过五千块钱。有本平均每章一百多人订阅的书，已经是这些年最好的成绩了。

四年写几百万字，不算是勤奋的写手，但写文这件事的确也耗费了我很多时间。除了码字之外，比如构思细纲、情节，学习红文等等都耗费了大量时间。

其实我在国企工作，工资还算可以，不靠着写文生活。如果我用写文的时间来做别的事情，说不定会有更多的收获，但我还是依旧乐此不疲地扑一本开一本，直到现在也从没想过放弃。

因为我一旦放弃了，就代表着我从前所有的努力全部前功尽弃。更重要的是，网文给了我一种希望，是我的梦想。我总想着，万一写着写着，有一本红了，我一跃能成为大神，被出版、被卖出版权、拍成电视剧呢？

我想底层写手之所以能在这行坚持，大多靠的都是心中的那个梦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