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们讨厌“黑话”,其实是讨厌无意义的堆砌
原创 梁文道 看理想
讲述 | 梁文道
来源 | 看理想·八分
(文字经删减编辑)
最近,张一鸣在字节跳动九周年年会上的一段内部讲话流传了出来,被许多人讨论,并称之为“互联网八股文”。
在年会上,张一鸣念了一段真实的工作汇报中的文字,用以讽刺,这段话是这样的:
“底层逻辑是打通信息屏障,创建行业新生态。顶层设计是聚焦用户感知赛道,通过差异化和颗粒度达到引爆点。交付价值是在垂直领域采用复用打法达成持久收益。抽离透传归因分析作为抓手为产品赋能,体验度量作为闭环的评判标准。亮点是载体,优势是链路。思考整个生命周期,完善逻辑考虑资源倾斜。方法论是组合拳达到平台化标准。”
说实话,我头一回看到类似的话也是在对外合作、谈事的过程中。看到这种类型的语言时,我一开始完全蒙住了,我想我好歹是个做媒体的人,理应对社会各方面要有一些基本的了解。今天,互联网行业已经跃升为我们的社会中举足轻重的一个领域,他们的基本行话我怎么可能完全看不懂呢?
但是确实看不懂那又该怎么办?在沟通中看到这种话时,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懂,在看到别人使用这种语言时,我确实试过用这种词语来说话,当然是闹了不少笑话,说起来也真有点丢人。
张一鸣的这段话最近会引发大家如此的讨论,其实是因为,这种语言不只是我们这些互联网领域外的人觉得挺难懂,连许多互联网行业内的人也都觉得这些话其实是鬼话、黑话。
这个行业的人为什么不能够说“人话”?其实他们是能的。最近,《人物》发表了一篇名为《互联网大厂的黑话困局》的文章,采访了一些“大厂”员工,有人说,这些话他们入行的时候就要学,一开始也想过能不能别这么说话,用大白话来直接写东西不行吗。
但是问题是领导也好,同事们也好,看了都觉得(用大白话写的)工作报告不过关;但一旦换回这些互联网“黑话”来讲,大家立刻就觉得你很有道理,说得头头是道,或者至少汇报报告能蒙混过关了。
这当然就成了一个笑话,那么笑话之余,我们应该回头想想为什么有好好的“人话”不说,偏要这么来讲黑话。
01.
“黑话”是一种身份标签
举个例子,比如“颗粒度”,“你这个案子的颗粒度还应该再细一点”。意思其实是你做的这个案子细节不够丰满,要回去做得再仔细一点。颗粒度看起来像是用来评价荧幕、显示屏等物品的,为什么要用来讲一个思考中的方案呢?
这种话语之所以称为“互联网黑话”,就像一些黑道“切口”(江湖上的黑话)一样,说这话就等于你是这行的人。
也就是说这种“黑话”其实是一种身份标签,某个行业的人有着某个行业的专门语言。比如说像警察、开出租车的师傅,会说这些行业语言,你就是自己人。
“黑话”通常的作用,是对外建立屏障,比如说我是跑江湖的,来段切口,别人就听不懂我在做什么不法的、歹毒的交易了。
可是整个互联网行业说黑话,是必须要瞒着所有外行人、不让我们知道是他们在干什么坏事吗?其实没有,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讲?这就说到“黑话”的另外一面,让“自己人”产生一种认同感,我们是同一个圈层的人。
进入一个行业工作,当然要学懂里面的各种技能,了解其中最关心的方向与重点,学习其中的文化。而专业的语言,也就是这些内容的外在表现及存在。
但我这么说,还只是把黑话当成一种,不同群体之间边界的防火墙,一道隐形的间隔线。但还可以再深入谈一谈,为什么需要有这样的语言?
坦白说,很多行业内的专门语言,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要制造沟通障碍,其实反过来,是为了方便沟通。
大部分“黑话”让人觉得黑,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原因,这些黑话是由一些专业的术语(jargon),或者看起来很专业的一些词所构成的。另外,则是这些名词组合的方法,也就是文法或者说话的逻辑了。
“黑话”之黑,就在于这段话里有大量的专业名词,是我们外行人、圈外人没法一下就能看得懂的。另一方面,则在于这些名词连接起来的方法,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比如说张一鸣举的那段文字里所说的话。
其中好像很多专业的词,比如垂直领域,或者抓手、赋能,每个词单看都能理解,但当它们组合起来就让人看不懂了,问题就在于它的组合方法。
02.
原意是为了方便沟通
但是先让我来谈词语,这也是我今天最关心的问题。这些词语本身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能够简化我们的沟通成本,能用最简单的方法,一两个字或是几个名词,就能把本来要用一长串的语言才说明白的东西,很精炼地表达出来。
而这个术语在某个圈层、某个行业内,大家一听就能懂,它节省了我们的沟通。
而且,别看这么简单两三个字,但是背后还牵涉到很多理论依据、许多的思考,特别是在学术界里,这种情况很常见。
大家都读过相关的书,都受过专业的训练,拥有相关的知识的涵养,所以一听就知道,这个词背后牵涉到的背景、脉络、环境,相关的理论知识是怎么回事,就不用那么多的废话。
还有一些名词,其实是翻译过来的。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把一段中文翻译成外语,可能会发现,使用的外语词汇数量,要比原来写的这一段中文要长很多。
是不是因为我们中文语言很精炼,几个字就表达许多内涵呢?这么说没错,可是反过来你也会发现,同样的,用100个法文单词构成的一段文字,在翻译成中文的时候,也会变成几百字的一段话。难道又是因为法文很精简吗?
其实这就牵涉到不同的语言在翻译的时候,一些陌生语言中的表述内容,如果离开了原本的环境,进入到另一种语言中时,需要更多说明才能够让原来的意思表达得完整。譬如2017年被收入牛津词典的丹麦语词汇“Hygge”,它的意思是指“能在细微之中体会到幸福”。
因为每种语言里都有一些词语和字眼,它对使用这个语言的人来说是很简单的,但是对于非母语的人来讲可能是很困难的,它的意思不那么好理解,需要多几个自己所熟悉的母语文字,才能够把它解释清楚。
再比如互联网黑话中经常出现的这个词,赋能。赋能其实是个英文单词,原来叫做empowerment,曾经是一个挺流行的词汇,大概是在上世纪80年代左右开始,在政治科学、社会科学领域里常常被用到。
通常会说,empower our citizens,也就是让我们的公民们更加觉得自己有一种自主、自发的能力去投入到公共生活之中,也就可以说,好好地“赋予”我们的公民“能力”。
empowerment(名词)或empower(动词),要用中文直接表述的话,就得说,要让我们的公民更有自主性,更有能力,这就多用了8到10个字,但是后来翻译成“赋能”,两个字就解决了。
这是很多行业黑话、术语的其中一个由来,这些词其实它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不光是为黑而黑,而是它真的原来是用来指代很精确的一种概念,或者是牵涉到一些相关说法的。
所以念社会科学的人都知道赋能是怎么回事,只不过这个词“出圈”了,从社会科学界进入到了现在的互联网行业。其实在上世纪90年代时,这个词就广泛地进入了工商管理领域,学管理学时,也经常会看到“赋能”这个词汇。
03.
我们讨厌“黑话”,
其实是讨厌无意义的堆砌
所以许多词汇其实都有一个学术背景,比如在今天中国几乎可以说是人人都在谈论的“内卷”,大家可能也看过许多对这个词的定义分析,知道它原来也是个社会科学领域的名词。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词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一位历史学家、汉学家杜赞奇(Prasenjit Duara)的书里,他在谈论中国政治社会时提到了“内卷”,我才知道这个概念,是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在讨论农耕社会里生产力问题时所使用的一个术语。
但是慢慢这个词出圈了,就变成今天大家都觉得什么都“内卷”了,有人就认为这是滥用,也有人认为这种使用很寻常,没什么了不起。
但要说学术术语滥用,一般而言,指的并不是一般人很不精确的、不顾这个词语的专业的原本指向与它的意涵。滥用通常是指在人文科学领域,比如现在许多学生写的论文里充满了新创造出来的一大堆行话和术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比读陈寅恪、康德和黑格尔还要难多了。
当然这种做法也是有由头的,在社会科学界,有几个人用术语用得是“恶名昭彰”,其中一位就是我曾经提过的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这是位非常了不起的文化研究哲学家,她就常常被同行批评,说她不懂得说“人话”,总是把大量的术语和概念,高度浓缩在短短的一段文字之内。
当然,我觉得巴特勒的作品没有那么难懂,因为在读这种书的时候,需要用一种功夫,就是把这些“黑话”翻译成你能懂得的大白话,当然还需要一些相关的知识跟背景,因为常常一段浓缩的话里牵涉了许多的理论概念。
这些书都假设你对那些理论的背景、对那些概念的来龙去脉,大家对它们讨论已经相当熟悉了,所以他们的书是写给极端内行的人看的。于是很多人喜欢读巴特勒,或者喜欢用这种语言表述,某种程度上也在表示“我很在行”的意思。
我觉得巴特勒本人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写,当然她这么写,我也是觉得可以理解的,这也是一种引用,只是这种引用高度浓缩。
但真的要说谁的“文科黑话”写得最狠,我觉得是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大哲学家德希达的弟子,曾经在美国文学理论里研究解构主义而闻名,后来介入后殖民研究,影响力其实非常大。
我记得他有本书叫做《后殖民理性的批判》(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1999)。天哪,这大概是我读过最黑的文章,它就有点像味精下得很猛的菜,很难吃下去,这本书我也真的是没法把它看完。
但我们是不是以为困难的理论、人文社科理论著作或者哲学著作都要这样子写呢?绝对不是。比如我举个例子,黑格尔、康德、海德格尔难不难,念哲学的人都知道很难。但是他们难得不一样,这种难不是术语或者说“黑词”使用得多,而是语句构成的方法让人觉得困难。
而这种语句构成的方法,跟最开始我们所提到的张一鸣讲到的在公司内部所使用的“黑话”不一样,黑格尔、康德的这些语句构成,是能够可以去理解的,是有道理的,是有意思的,它不是无意义的组织。
只是它需要邀请你,希望你能跟着它,慢慢地把那句话反复读几遍,试着去思考其中的思考模式,用这种方式来推进思考,这种困难不是因为行话多。
而刚才我说到巴特勒、斯皮瓦克,他们的难却是因为术语的堆砌简直是太过度了。但是撇开这种术语的堆砌,你如果真的能够摸清楚些,你大概还是能够觉得他们的内容其实是有意思,甚至相当精彩的。
今天很多的很多“文科文章”是在堆砌了大量的行话之后,其实还没有内容,就像张一鸣读的那段互联网行业黑话一样,就只是堆砌而已。
这种话当然很讨厌,于是渐渐也有人就反对这种术语的泛滥和流行。
04.
很多生活词汇都来源于术语
继续说学术术语的大众化,比如说之前我们还流行说“解构”,讲“话语”。话语其实也是个很专业的学术概念,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什么叫做话语,尤其是话语权。
话语权这个概念,其实背后牵涉到了法国60年代后很多学者的观点,比如大名鼎鼎的福柯,这些词其实原来都很学术,今天在许多西方国家,包括可能都不会流行这个词汇,大家也都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在中国,从官方语言到日常百姓,今天都会讲话语权,讲争夺话语权,“话语权”其实背后就牵涉到一套世界观。
以前大家觉得我们什么事都应该谈道理,我们得提出一个说法,但现在我们还会注意到这个说法是谁提出的吗?这个说法之所以有道理,是否是因为有力量的人让这个说法普及了,或者建立了一套评价标准,使得这套说法看起来有道理呢?
这种权利就叫做“话语权”,很多人今天都会这么用来理解,虽然它背后的含义其实一点都不简单,但它却成为了今天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一个有学术背景的词汇了。
比如说解构,其实原来非常难懂,这是当年德希达提出的一套独特的哲学主张。
*解构,或译为“结构分解”,是后结构主义提出的一种批评方法。是解构主义者德里达的一个术语。“解构”概念源于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deconstruction”一词,原意为分解、消解、拆解、揭示等,德里达在这个基础上补充了“消除”、“反积淀”、“问题化”等意思。“解构”一词由钱钟书先生翻译。
这个哲学主张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并不容易懂。但今天好像大家都知道什么叫“解构”了,很多人指的就是把一个东西拆开,好像就叫解构了。比如给你台电视机,把它拆了,也有人说我在解构一台电视,解构一台电脑、一台手机,这个词有时就被用成了日常生活语言的一部分。
当然还有“后现代”,这个词虽然也有一个学术背景,但它一开始出现和流行的时候,指的其实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种建筑潮流。
建筑到底是个实物,是我们日常生活可感、可知、可见的事物,说这种风格叫后现代,这还好理解,也能够明白它之所以流行。但是后来有一阵子,已经变成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讲是“后现代”了。
再往上追溯,我甚至想说今天很多中文里面,我们所使用的最平凡的语言中,其实许多本来也都来自于术语,只不过用久了之后,我们就忘记了它的术语根源。我们也开始丧失了对语言本身的敏感度。
05.
语言影响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法
可是我想说,术语还是有道理的,就像我刚才讲的,第一它很精简地表达某些概念,它是为了促进沟通,至少是某个领域的沟通,而不是要阻止沟通。不要因为看了这么多黑话写的东西觉得不满,于是就反对所有的黑话、术语,那就太极端了。
我想指出术语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让你听不懂、看不懂,让你觉得有点怪,那这还算是好处吗?
这确实是的,因为有时候一个学术理论或者学术思想里面产生出来一些术语,真的是在描述我们的日常生活,你要把它翻译成大白话不是不行。可问题是这个术语能够使得我们原本用大白话去解释的那些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想法,我们天天会碰到的一些现象,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忽然变得陌生了。
术语有一种陌生感,术语一个好处就是故意让我们觉得奇怪,故意让我们觉得有些东西我们本来懂的,现在好像不懂了,这时候就会产生一种陌生感。
为什么要有这种陌生感呢?因为有这种陌生感,我们对于我们身处的世界,我们每天所过的生活才会多一重反思,多一重新鲜的感触跟想法。
这么讲好像很抽象,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比如说环保,今天大家都说环保很重要,绿色运动很重要,环境保护如何,你有没有想过当最早环境运动开始的时候,其实也是要先传播黑话,比如说提到整个地球就是一个“生态系统”。
但在这种表达下,世界观一下子被放大了。我们都住在地球上,实际是看不到整个地球的影像的,但是因为有了“生态系统”这个概念,忽然间脑海中就出现了整个地球的全景。地球里面每一个环节都变得息息相关,每一个环节里面只要动了一点点,就牵一发动全身了。
黑话语言影响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法,进而改变了世界。
所以这就是术语的妙处,术语能够让你觉得陌生,觉得陌生才会觉得新鲜,觉得新鲜之后去了解它,你就会发现它带给你一套看世界的新方法。术语之所以有这个作用,当然是因为它来自于一套思想、理论或说法,术语就代表了那其中一些精华所在,或者一些特别重要的关键。
但如果只是“为黑而黑”,那么术语就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和价值。
*本文整理编辑自《八分》第274期,有删减与增添,小标题由编辑添加,完整内容可移步看理想App内收听。
原标题:《我们讨厌“黑话”,其实是讨厌无意义的堆砌》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