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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如何解读?茨威格笔下的故事或许能给出答案
文学报
天监十四年(515)至普通初年(520),梁武帝太子萧统在东宫学士襄助之下,辑成文选三十卷,史称《昭明文选》。《文选》“杂诗类”的第一组就是《古诗十九首》。
在汉语诗史上,张衡、王粲、曹植等人被认为是五言诗的第一批伟大作者,但在《文选》的编者看来,远在张衡等人之前,汉语诗史已经出现了很多匿名的杰出诗篇,《古诗十九首》就是代表。历代诗评者都对这组作品给予高度评价,西晋的陆机曾作“拟行行重行行”等十四篇,南朝钟嵘说这组诗“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刘勰称其为“五言之冠冕”。南朝以降,对它的解读层出不穷。
近期出版的《十九日谈》是作家杨无锐对《古诗十九首》的全新解读,在他看来,“两千多年来,我们只是在重复《古诗十九首》里同样的心事:同样的思念、盼望、感慨、愤懑……同样的经历亲人久别、爱人背叛、中年劳苦、老之将至……”而他的解读,是为了提供一种私人阅读的尝试,建立一个现代心灵与古典之间发生关系的通道。他认为,《古诗十九首》的好,就好在用安详透明的语言展示了生活中那些性命攸关的时刻;它也清晰道出了《古诗十九首》的惊心动魄之处:“在残酷的生活里不动声色地守住些什么,这样的故事里都有惊心动魄的英雄气概。”
而《十九日谈》最独具一格的写法,就是“外传”。“外传”这个说法,来自《韩诗外传》。那是一部汉代人解读《诗经》的古书。它解读《诗经》,不是用训诂,而是用故事。一首诗,或诗中的某一句,一旦嵌进一个故事,意味立刻丰盈起来。《十九日谈》也是如此,将一个又一个故事,例如托尔斯泰、茨威格笔下的故事嵌进古诗里,让诗和故事彼此照亮。
十九日谈
《古诗十九首》里的生活与英雄
作者: 杨无锐 著 / 刘鑫 绘
天津人民出版社·蚂蚁书架
2021年4月
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诗旨】
张庚:此抱道而伤莫我知之诗。
姜任修:闵高才而不遇也。
【外传】
茨威格很会写那种绝望的、唐捐的、没有收件人的感情。
《雨润心田》(原题为《女人和景物》)是一篇速写。一个似乎是在蒂罗尔山谷避暑度假的男子,在苦热的一天,等一场透雨。他异常焦躁、颓唐。植物枯萎,树叶凋零,溪流干涸,世界沉沦。他觉得,内心的生机也随着世界的沉沦而沉沦。茨威格没有告诉读者这个男子的生活故事。他只写这个男子的敏感。这个男子不只是感到热,还从热里感到某种悲剧性的东西。他没办法说出那种东西,他觉得旅馆里所有人都该感受得到同样的东西。可是,旅馆里的人们都无动于衷,仍旧重复着乏味的日常生活。似乎没人像他那样盼望一场雨,似乎没人像他那样把一场雨当成一场心灵的治疗。
起风了,雨好像真的要来。人们从四面八方奔跑,躲避,搬东西,关窗户。只有那人纹丝不动,站在户外,极度兴奋,缄口不语:
“
我整个身心都憋着一声呼喊,见到第一次闪电时的一声喜悦的呼喊,这声呼喊已经升到我的嗓子眼了。
”
然而雨还没来。旅馆里的人还是那样无所谓的麻木。这时,男子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叹息。那声音“是从痛苦的内心里突发出来的”:
“
但愿马上就下雨吧!
”
他转身,看见一位姑娘,
“
贪婪的目光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高空,注视着团团云层。
”
他看着她,她丝毫未曾注意他。他觉得,她是唯一和他一样从灵魂里感到干渴的人,甚至,她就是“干渴的化身”。
直到晚上,雨还没来。旅馆里的人们一如故常地吃晚餐,喝酒,聊天,杯盘叮当。男子感到愤怒,恨每一个人:
“
他们吃饱喝足,在那里憩歇,对世界的痛苦漠不关心,快要渴死的大地的胸腔里无声的癫狂正在激荡,而他们对此却无动于衷,因此某种嫉妒袭上我的心头。我的视线向所有的人扫了一遍,想看一看是否有人和大地有同样的感觉,但是所有的人好像都没精打采,无动于衷。这里全都是恬静安逸的人,呼吸着的人,清醒的人,没有感觉的人,健康的人,只有我一个病人,一个正在发着世界的高烧的病人。
”
他觉得,只有那个渴雨的姑娘跟他有关。他不知道她是谁,却贪婪地想念她。
入夜,依然闷热,雨还没来。旅馆里所有人都睡了,只有他醒着。他发现,她就站在房间的窗前。他抚摸,亲吻。她说:
“
多闷啊!我真怕!我真怕!
”
很快他发现,胳膊上抱着的,是一个梦游的姑娘。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站到陌生房间的窗前,等一场雨。
姑娘在他的房间安稳躺下,沉睡。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来了。一个闪电,姑娘睁开眼,惊恐地跃起,推开房门,冲出去。男子打开窗子,让风雨涌进来,头发都湿了,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掉。他狂喜,
“
像大地一样往体内吮吸清凉。
”
天地的生机回来了,他好像被治愈了。
第二天,他又在餐厅遇见那个姑娘。她不知道昨晚的事情。她跟家人有说有笑,活泼爽朗,稚气未脱。她是一个跟旁边的人没什么区别的、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几年前读这篇,只觉得里面有个神经质的男人,既不理解,也不同情。读过就抛到脑后,只有那场迟迟不来的雨,多少留下点印象。很多年后,在课堂上讲《西北有高楼》,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茨威格的故事,想起那场雨。
茨威格的故事,该当成诗读。他写的是一个干渴的灵魂,一个在干渴中孤独着的灵魂。这样的灵魂等待治愈。只有两种治愈的机会。要么,等来一场豪雨;要么,遇见另一个干渴孤独的灵魂。遇见本身,就是疗救,哪怕不是治愈。
一个干渴孤独的灵魂时刻期待遇见,对他而言,连这期待也是残酷的事情。尤其当他走在人群中的时候。人群,太清醒,太健康,太成熟,太体面,太见多识广,也太冷漠。人群关心的,似乎只有规规矩矩的正确生活,今天的日子照搬昨天的日子,未来的日子重复今天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无比正确,因此不存在干渴,更容不下孤独。对于过着无比正确的日子的人群而言,干渴、孤独,只是无法理解、不值得理解的病态。所以,越是走进人群,那个干渴孤独的心灵,就越孤独,越渴。
但他还是渴望遇见。他不愿错过任何遇见的征兆,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支歌,一声叹息。这种遇见,属于灵魂的事情,可以在一瞬间发生,也可以在一瞬间结束。这种遇见,不需要遵守那些人群的习惯和规则:一个人对另一个的盘问、调查、摸底、算计。人群的习惯和规则,只适用于肉身与肉身瓜葛。他要的遇见,不需要这些。他要的,只是得知还有与自己相似的灵魂。
在发现“相遇”这件事上,他要多敏感有多敏感,要多莽撞有多莽撞。他敏感,会忽然从全然陌生的人那里找到前世今生般的亲近。他莽撞,根本不向那“亲近感”索要人证、物证、回报和终局。真正重要的,只是遇见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把他从人群里解救出来。他终于相信,世上不只有人群,还有人;不只有众声喧哗,还有歌;不只有拥挤,还有伴随。从此,他能想到的不只有人群里的生存,还有和一个人在一起的生活。
茨威格那篇无甚情节的速写,就写这样一个干渴、孤独、渴望遇见的灵魂。《西北有高楼》也写了一个这样的灵魂。
整首诗,都写一个听歌的人。歌从楼上飘来。那楼,巍峨富贵,高不可攀。楼上的世界,与楼下天地悬搁。那是与他无关的世界,但他竟然了解其中的一个人。那个人弹琴、唱歌、叹息。他从琴声、歌声、叹息声里听出了这人的命运。这人的命运不只有悲苦,还有世人的冷漠。他疼惜,也愤慨。他疼惜这悲苦的歌和歌中人。他愤慨:这样一个真切的生命,这样一种真切的悲苦,怎么竟会没人在乎。他在楼下听歌。他觉得楼上没人懂得那歌,楼下的人群也不在乎那歌。天地之间,好像只有自己跟那歌者有关,好像只有那歌者跟自己有关。于是,他想象鸿鹄双飞,奋起天外。这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想象。但它的意义不在于实现,而在于想象本身。那个想象喻示一股心灵力量:他不再只是被人群吞没、毫无办法的零余者,他有胆量向往另一种生活,因为他在刚刚那一瞬间遇见了一个人。至于下一个瞬间会怎样,不重要。下一个瞬间属于另一个故事。或许,他继续赶路,再没有重过那楼,再没有重听那歌,世界一切如旧,什么都没发生。可对一个干渴孤独的灵魂,那一刻真真切切地发生了,那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西北有高楼》的主角是谁呢?是歌者么?对楼下的听者而言,楼上的歌者是唯一的主角。他驻足倾听,让一个陌生的灵魂在自己的心里展开,显出形状、性格,乃至命运。可在这个过程里,他自己的灵魂也向读者展开了。这是一个渴望“遇见”的灵魂,全凭渴望,他在高楼之下人群之中经历了一场“遇见”。从那悲苦孤独的歌里,他遇见一个人,也遇见自己。
不是所有“遇见”都要有后来和终局。“遇见”本身就是治愈和救赎。它让心怀渴欲的人敢于渴欲。那渴欲,原本快要被人群湮灭。
原标题:《《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如何解读?茨威格笔下的故事或许能给出答案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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