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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那亚艺术中心体验世界
漫步在海边社区的街道,恍惚如步入某片场。经过沿街的一家家商铺,拐入电影院后侧,阿那亚艺术中心如同穿戴盔甲的巨石,以一种亲人的体量灵巧地现身。艺术中心由如恩设计研究室(Neri & Hu)设计,建筑立面覆满定制的楔形方砖,保护着内部的「核心」—— 一只浅白色的巨大「漏斗」。「漏斗」是建筑内的圆形阶梯剧场,日常作为演出活动和公众集会的空间,如遇雨水天气,「漏斗」底部充水,形成一幅室内的自然水景。
以下沉剧场作为展览的起点,一件缓慢自旋的巨型动态雕塑直插漏斗形天井,向下探出长而尖的一角,倾泻的光线将它照得雪亮。靠近剧场中央,循着尖利的棱角向上望去,雕塑向四周渐次张开,盘踞在空中。这一形似切纸风铃的雕塑 ——《风铃(菱形)》重达 1.8 吨,经特殊切割的铝合金面板由顶部的机械装置带动旋转,搅动着射入「漏斗」内的光线,产生奇异轻盈的美感。沿环绕「漏斗」的螺旋步道一路上行,由来梦馨(Sherry Lai)策划的艺术家 Anselm Reyle 个展「当我们谈论永恒时」构建的一幕幕图景即将在眼前展开。
《风铃(菱形)》,2020,铝合金、马达悬挂装置,直径:918 厘米。
来梦馨说,她是在担任 SPURS 画廊(前身为 Universal Studios - Beijing 与博而励画廊)的运营总监时结识了 Reyle。同年夏天,她带团队一行前往德国团建,拜访了艺术家工作室,当即被「Reyle 宇宙」深深震撼。2020 年疫情期间,SPURS 画廊更名,来梦馨与她的合伙人贾伟发起以「Clean」为题的创作征集,在短时间内集结了近 50 位艺术家,迅速实现了一场同名展览。在此期间,阿那亚艺术中心馆长王天也邀请来梦馨筹办一场美术馆展览。「置身拥有圆形天井和高挑高展厅的阿那亚艺术中心,Anselm 充满视觉强度的作品便倏尔浮现眼帘。我期待能在这样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建筑中,帮助艺术家实现他从未向中国观众展现的面貌,展览的契机便由此开启。」来梦馨描述道。
在展览的初始地,人们无法纵览雕塑的全貌,但它的存在如同为艺术中心装载了一颗机械心脏,深入阿那亚社区腹地。无论接下来观者将在每间「器室」看到什么,看到《风铃》在半空的旋转,都不免在心中升起一座时钟:指针无声地划过钟面、风铃雕塑无休止地绕转 —— 时间的面容悄然现身,它具有了面孔 —— 哪怕一切只是在想象中。根据狭义相对论,当速度逼近光速时,我们将无限逼近静止、抵达永恒。
在第一间展厅内(Gallery 2),《风铃(正方)》这件小型动态雕塑悬挂在天花板,观者能同时从底部和相连通的二层观看。室内昭示的「全局」与在室外瞥见的「局部」形成超脱的呼应,通过策展人对作品的布局,铺设出宏观与微观的对仗。当意识重返自身,发觉四下静谧无声,只剩唾液被吞咽的声音,在体内发出轰然回响。
《风铃(正方)》,2017,铝合金、马达悬挂装置,168 × 168 厘米。
在接下来的几间展厅内,绘画、雕塑与经改造的生活物品(如废弃的花瓶和灯具等)并置。无论是用霓虹色彩美化的老旧《车轮》,还是使用铬漆喷绘后放置在玻璃盒中的《干草垛》,马车车轮、干草车、铁蹄和草垛等象征着农业时代的日常物品经过再包装,获得了崭新的生命,散发出超越其历史印记的后工业光泽。
艺术家标志性的锡箔纸作品同样来自日常的启示。几年前,Reyle 在柏林一家商店门口看到锡箔装饰的橱窗,这一景象回应了他一直以来试图在艺术中探讨的基本问题 —— 建立平庸美学、高贵艺术与廉价消费品材料之间的关联,挑战「美」与「媚俗」的边界。Reyle 将装饰材料裹覆在画布上,「伪装」成传统意义上的绘画,以身体的直觉势向,构建画面复杂的轮廓。在这里,艺术家创作时的肢体行动创造了凝视的焦点。展览现场的霓虹灯装置制造了一幅可进入的空间幻景 —— 由光线描绘的立体非形式主义艺术(Informal Art)。在一次对霓虹制造商的造访中,Reyle 注意到车间随处散落的发光霓虹灯管,他把灯管搭挂在空间四处,从而让废弃物转为抽象的悬浮光景。近年来,Reyle 开始将灯管置于铝箔纸作品,彩色霓虹灯与反光材料的相互作用使作品表面愈加诱人,同时赋予了材质视觉上坚不可摧的硬度。诸如《无题》(Untitled)系列的褶皱锡箔有如无数反光镜,在成倍地增强光线色彩的同时,产生近乎不真实的畸变,抵达画面与现代都市霓虹景观的关联与遥想。
《霓虹灯装置》,2020,霓虹灯管、电线、铁链、尺寸可变。
Reyle 大量使用了来自社会发展进程中被新技术取代的旧工具,在这个充斥着各式各样新、旧物件的展览中,完成了一次关于人类与物质世界的庞大叙事 —— 人类文明在近百年来,何尝不是一直试图在技术想象与历史想象之间维持脆弱的平衡?
Reyle 出生于 1970 年,作为成长于战后的一代,他重新拿出这些象征着「没落时代」的器具并赋予它们引人注目的外观的行为动机,一如他写在展厅墙上的话:「我真正感兴趣的是现代性的终结之后」;而绝大多数「曾经或正在又或者多次往返北京」的国内观众,如何才能更具主人意识地、非历史旁观者姿态地,看待一个具有主流西方文化背景的艺术家对于现代性危机的反思?或者说,在前提不变的情况下,我们如何面对自己对某些舶来文化的「无感」?如果我们的文化土壤无法承载仍处于转型社会的公民的情感,那些被现实压抑的情感又该在何处表达和转化?必须承认的是,尽管生活方式能够被引进,根植于我们心灵的情感却是自发和代代相传的。「当代中国人的困境在于,我们不是任何传统之内的人,传统早已被摧毁了。」经济学家汪丁丁说,「现代与传统的冲突同时就是生活方式与情感方式的冲突。」
视线离开阿那亚艺术中心,向它的四周移动:几乎每周都在更新的活动、演出,被海风吹拂的酒吧、Live House、书店、设计品商店,沿着海岸线继续向南深耕的新楼盘 ...... 这里不乏领着孩子牵着宠物在社区散步的家庭,也有挎着相机的成群年轻人 ...... 众人汇聚在此,或许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短暂地忘却他们身后的生活,投入一个至少人人都试图投入的精神共同体,寻求 2012 年中秋国庆双节前期,中央电视台推出的《走基层 · 百姓心声》特别调查节目提出的那个萦绕在许多人心中问题 —— 「你幸福吗?」—— 的答案。从我往返于北京和阿那亚社区的经验看来,曾经抵达过「那里」的人,和听说过「那里」的人,都在体验向外求索的过程,通过物质世界对内的投射,完成一次可能的心灵蜕变。与此同时,或许有另外一种方案,这种方案存在于我们的集体潜意识,即考察我们的日常生活、由内而外地探寻。
《无题(78991)》,2018,混合媒介、亚克力玻璃,140 × 121 × 24 厘米。
心理学家荣格在他晚年的书著《未发现的自我》(The UndiscoveredSelf: Present and Future)中如此写道:「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从根本上来说并不十分重要。根据最终的分析,本质的东西是个人的生命。它单独创造了历史,它在此单独地使伟大的变革第一次发生。全世界的整个未来和全部历史,像隐藏积聚在个人身上的巨大源泉一样猛烈地喷发出来。在我们最富隐私的、最富主观性的一生中,我们不仅是时代的被动目击者和受难者,也是时代的创造者。我们创造了自己的时代。」荣格毕生谆谆教导后人,尽力探索内在世界,从而最大限度地将集体无意识纳入自我意识和本我的观照之中。如此养成的我,称为「大我」,足以包容天下,超越人与人之间以身相隔的关系。
在广义相对论中,物体质量越大,时空越弯曲,时间也就越慢。让我们一同想象,当物体的质量极大,大到引力场接近无限,此时的时间和空间都被无限拉长 ——时间趋于无限慢,甚至光都无法从引力场逃逸,时间也就不存在了;同样地,想象我们的心灵无限拓展,直到能像 Jiddu Krishnamurti 所说的一样:「独自面对这个混乱、支离破碎、充满了对抗、痛苦和荒谬的世界」,这时候我们或许能够超越有限的维度,抵达某种意识与信念的永恒态。
此时此刻,动态《风铃》雕塑正在阿那亚艺术中心的内部旋转,奇妙的是,谁也无法将其尽收眼底。我们只能通过开凿的门窗把握局部和片段,再于想象中、从各个角度观察它在空中缓缓舞动的模样。站在圆形阶梯剧场中央,由底部向上眺望 —— 受「漏斗」的视域限制,我们依然无法完整地观测那颗「机械心脏」;当我们开始想象,想象心灵与之同步,体验不曾息止的节律时,我们由此获得超然的视野,在内外之间观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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