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引发的危机：土耳其的又一次“军人干政”？

近期与运河有关的新闻频频登上国际热搜。“长赐号”货轮搁浅导致的“苏伊士运河危机”刚刚落下帷幕，同处中东地区的土耳其又因“运河问题”出了事端。2021年4月4日103名（后增加一名）土耳其退役海军将领联合发表《蒙特勒宣言》（Montrö bildirisi）反对运河修建计划，认为此项目可能会危及《蒙特勒公约》。土耳其政府当即采取强硬措施予以回应，检方拘留了10名退役将领，并勒令另外4名将领3天内主动向当局自首。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公开宣称，“这绝对是卑劣的行径，104名退役将领深夜聚在一起发表带有政变意味的宣言是不可接受的，尤其是在一个历史上充满军事政变的国家”。（”Erdoğan'dan Montrö Bildirisi için Ilk Açıkla”, Cumhuriyet, April 5, 2021.）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更是直接指出，“退役海军将领发布此声明的目的并不在于维护《蒙特勒公约》，而是针对埃尔多安总统及其领导的政府，这种类似‘军事备忘录’的声明是在鼓动军队发动政变”。（“Bakan Çavuşoğlu'ndan 104 Emekli Amiralin Imzaladığı Bildiriye Tepki: Bu Bir Muhtıra Niteliğinde bir Bildiridir,” Cumhuriyet, April 4, 2021.）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

一、《蒙特勒宣言》的内容

此次土耳其退役将军们发布的所谓《蒙特勒宣言》内容如下：

“近期有关修建伊斯坦布尔运河以及废除国际公约争议中涉及《蒙特勒公约》的讨论引起了我们的忧虑。

土耳其海峡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水路交通之一，在历史上一直按照国际条约进行管辖，最后签订的《蒙特勒公约》以最佳方式维护着土耳其的权益。它不仅是一份规范土耳其海峡航行的协定，土耳其还因其收回了伊斯坦布尔、恰纳卡莱、马尔马拉海的全部主权。这是继《洛桑条约》之后土耳其取得的又一重大外交胜利。《蒙特勒公约》是维系黑海沿岸国家安全的基础性文件，也是黑海成为和平海洋的保证书。《蒙特勒公约》可以阻止土耳其在无意中被交战各方卷入战争当中。《蒙特勒公约》使得土耳其能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保持中立。正是因为诸如此类的原因，《蒙特勒公约》对维系土耳其共和国的生存至关重要。因此，我们认为应避免可能导致《蒙特勒公约》成为讨论主题的任何辩论和行动。

另一方面，对于献身于这一行业（海军）的人们来说，近期出现在新闻和社交媒体中的一些照片让我们感到无法接受，并深感悲哀。近年来土耳其武装部队（TAF，Türk Silahlı Kuvvetleri）尤其是海军部队受到居伦组织（FETÖ）的蓄意攻击，为了对付这些阴谋诡计，我们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作为代价。我们从这些阴谋中学到的最重要的教训就是：土耳其武装部队必须认真维护宪法的基本准则，这些准则不允许修改，也不能被提议修改。

这是由于这些原因，我们谴责并反对那些使土耳其武装部队和海军背离原有价值观、偏离阿塔图克制定的现代道路的行为。否则土耳其共和国的生存将会再次面临最令人沮丧、最为危险的时刻，正如历史上所发生的那样。

海军作为祖国和蓝色家园守卫者，源自土耳其民族的怀抱，有着光辉的历史，必须按照阿塔图克制定的原则和革命（理念）进行训练。我们支持勤劳的土耳其海军，他们一直在我国海上、陆地、空中、国境内以及边境地区的每个角落无私地工作，在阿塔图克指引的道路上孜孜不倦地保卫者我们的蓝色祖国。”

我们可以看出退役海军将领深夜发表的这个所谓《蒙特勒宣言》篇幅并不长，内容也不复杂，归纳起来主要包括三点：首先，《蒙特勒公约》对土耳其国家安全至关重要，任何企图退出该公约的讨论都是不可接受。其次警告包括海军在内土耳其武装部队受到居伦组织的毒害，出现了背离国父凯末尔既定路线的苗头。第三，海军将继续在凯末尔主义的指导下，保卫国土安全。

二、修建伊斯坦布尔运河所引发的争议

伊斯坦布尔运河计划最早是2011年埃尔多安担任总理时在一场竞选活动中宣布的。按照规划将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欧洲一侧开凿一条连接黑海和马尔马拉海的人工运河。运河全长45公里，预计耗资750亿土耳其里拉（合92.4亿美元）计划于2018年动工，2023年共和国成立一百周年前完工。埃尔多安在讲话中多次提出修建运河的原因是博斯普鲁斯海峡交通过于拥堵。

缓解拥堵问题，防止发生与苏伊士运河类似的事故是埃尔多安政府摆到台面上的理由，然而开凿运河背后还有着更为深层次原因。埃尔多安在2019演讲中首次提及这个议题，“我们拥有伊斯坦布尔海峡，但是你们可曾想过《蒙特勒公约》让我们失去了什么？”（ Montrö Tartışmasını Başlatan Erdoğan’ın Sözleri oldu, Cumhuriyet, 6, April, 2021.）从经济层面来看，虽然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主权属于土耳其，但是《蒙特勒公约》规定商船可以免费通行。这就导致土耳其政府无法享受苏伊士运河和巴拿马运河给所在国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土耳其政府自然不会甘心一直错失这个“创收”的机会，想要改变现状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公然退出《蒙特勒公约》操作起来风险太大，那么重新开凿一条运河便是绝妙的替代方案。只要这条运河不受《蒙特勒公约》的约束，那么土耳其政府在未来就有希望像埃及和巴拿马政府一样坐享地缘优势所带来的巨大经济红利。说到这里，大家心中或许会有个疑问，“既然有免费的海峡可以通行，商船何必选择要收费的伊斯坦布尔运河？”关于这一点土耳其政府并没有明说，不过相信这个问题很容易通过“技术手段”得以解决。

从政治层面来看，虽然1936年签订《蒙特勒公约》使得土耳其政府重新收回海峡的主权，并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土耳其在二战中能够保持中立。然而时过境迁，国际局势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耳其的综合国力也有了巨大提升。当前，在一些人看来，《蒙特勒公约》对土耳其而言就是个“不平等条约”，想破之而后快。理由呢，也很简单。为什么埃及能够从英国和法国手中收回苏伊士运河主权，巴拿马能够从美国手中收回巴拿马运河的主权，而土耳其不能这样做？

埃尔多安执政以来，一直致力于提升土耳其的国际影响力，实现土耳其伟大复兴的梦想。如果能够设法绕开《蒙特勒公约》的枷锁，不仅在经济方面收益巨大，还能够大大增强土耳其在中东地区，乃至整个世界舞台上的话语权。

埃尔多安在2021年4月5日的讲话中表示：

“1936年签署的《蒙特勒海峡公约》在当时来说，对土耳其是巨大的胜利，尽管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政府对于海峡的管辖权。《蒙特勒公约》对于新修建的运河没有约束力，伊斯坦布尔运河将会创造出一个完全处在土耳其主权管辖下，不受《蒙特勒公约》限制的替代航道……土耳其会继续遵守《蒙特勒公约》直到我们找到更好的方案……如果有必要，我们将会毫不犹豫地重新审视任何公约，以便更好地维护土耳其的利益。”（ “Erdoğan'dan Montrö Bildirisi için Ilk Açıklama,” Cumhuriyet, April 5, 2021）

然而从退役海军将领的视角来看，挑战《蒙特勒公约》无异于玩火自焚，会让土耳其陷入危险的境地。我们首先来看该公约的主要内容：

1.平时和战时各国商船均可自由通过。

2.任何国家的军舰欲通过海峡，均需以外交途径预先通知土耳其政府。黑海沿岸国家的通知期限为8天，非黑海沿岸国家则为15天。

3.非黑海沿岸国家同一时期通过的军舰数量不得超过9艘，最大吨位不得超过1.5万吨，在黑海停留的船只总吨位不得超过三万吨，停留时间不得超过21天。

4.黑海沿岸国家可通行1.5万吨以上的主力舰。但主力舰需逐一通过，且护航船不得超过两艘水雷艇；可将在其他地方营造的潜艇经海峡开入黑海，在需要时另有权把潜艇开出黑海维修。

5.战时如土耳其为中立国，则交战双方战舰不得从任何方向通过海峡。如土方是参战国，或受战争威胁，则土耳其有权决定是否关闭海峡。

从条约内容可以看出，《蒙特勒公约》的主要目的是让黑海“去军事化”，让土耳其在战争中尽可能能够保持中立。退役海军将领所担心的恰恰是新修建的运河将会摆脱《蒙特勒公约》对于军舰通行的有关限制，导致土耳其事实上背弃《蒙特勒公约》，进而会触怒俄罗斯，使得土耳其丧失在该地区的中立地位，甚至有被拖入战争的风险。试想一下，如果美国或北约的军舰可以通过运河进入黑海，将会对克里米亚地区局势以及俄罗斯安全构成极大的威胁……这将彻底改变该地区长久以来的地缘政治均衡态势。

三、海军退役将领为何此时发表声明？

前文已经提到埃尔多安早在2011年就宣布了开凿伊斯坦布尔运河的计划，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推进相关流程。那么，这些退役海军将领为何突然在此时发布联合声明反对运河计划呢？ 事实上，这与土耳其国内近期发生的几件事情有关。

3月20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签署总统令退出了旨在保护女性免受暴力侵害的《伊斯坦布尔公约》（Istanbul Convention）。对此，国际、国内舆论一片哗然，人们开始质疑，埃尔多安政府会不会以同样的方式退出其他国际协议。恰逢此时，3月25日土耳其大国民议会发言人穆斯塔法·森托普（Mustafa Şentop）在参加一档名为“新闻土耳其”（Habertürk）的电视节目中挑动了公众这跟敏感的神经。当在节目中被问到，“如果某一天总统说我要退出《欧洲人权公约》，我不承认《蒙特勒公约》，我要撕毁它，那么他有权这样做吗？” 森托普回应称，“从技术层面来讲他可以这么做。不仅我们国家体制下可以这样操作，德国、美国、法国也可以这样做。”（ “Montrö Sözleşmesi Neden bir Kez Daha Gündeme Geldi?” Cumhuriyet, March 30, 2021.）紧接着，3月27日，环境和城市化部长穆拉特·库鲁姆（Murat Kurum）宣布伊斯坦布尔运河计划已经得到正式批准。3月30日土耳其运输和基础设施部长阿迪尔·卡拉伊斯梅奥卢（Adil Karaismailoğlu）宣布将会很快启动运河修建计划。外界普遍认为，正是森托普的这一言论，以及政府随后的一系列操作成为海军退役将领发表联合声明的导火索。

余论

事件发生以后，有分析认为这是土耳其军方又一次强行干预政治。事实上，土耳其军队确有干预政治的历史传统，军方曾于1960、1971、1980和1997成功发动军事政变，如果算上2007年的所谓“电子干政”以及2016年的“未遂军事政变”，那么，土耳其共和国成立以来，军方至少发动过6次军事政变。长期以来，土耳其军队被视为国父凯末尔路线的拥护者和执行者，肩负着保卫共和国、清除国内外威胁的重任。然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土耳其军人干政的借口，此次海军退役将领发布的《蒙特勒宣言》中也数次提出军队要忠于凯末尔主义，要继续沿着凯末尔制定的道路前进。

尽管埃尔多安政府试图将这次事件定性为又一次“军人干政”，然而一群早已退休赋闲的将领发表一份联合宣言，实难对埃尔多安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威胁。故土耳其官方将此次事件界定为所谓的“军人干政”，其实是借国民对军人政变的不良记忆来获得更大的同情和支持。不过，从历史来看，土耳其军队干预政治的“烈度”越来越低，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土耳其的世俗民主政治已经发展到一个较成熟的阶段，尤其是埃尔多安集团在21世纪的头十年已经反过来控制和驯化了军队，文官政治在土耳其已经较为稳固地建立起来，诸如军队的一纸备忘录便可以迫使政府下台的历史已再难重现。土耳其社会也早已形成普遍共识，军队应该恪守自己的职责，不应该再干预政治。（昝涛：《大历史视野下的土耳其军人政变》，《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6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