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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妙的云与媒介诗学——评《奇云:媒介即存有》
文 / 刘海龙(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
如果被问到什么是媒介,估计大部分人会回答:媒介就是传递信息或意义的载体。但是,耶鲁大学英语系教授、传播学者约翰·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在他的《奇云:媒介即存有》(以下简写作《奇云》)一书中则给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自然环境即媒介。
粗翻本书,多数人会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媒介研究不讨论报纸、广播、电视或互联网、手机,却把领地扩展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海洋、火、天空、身体、书写、图书馆、数据库?要理解为什么环境是媒介,需要先对这一论断的思想史脉络做一梳理。
奇云
[美] 约翰·杜海姆·彼得斯 /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20-12
媒介是传递信息或意义的载体,在过去一百年的传播学研究里,学界基本都是这么定义媒介的。受信息论影响,人们认为信息是消除不确定性的东西,是传播的目的,人们更关注传递的内容和意义,而不是通过什么媒介传递。批判学派的学者也认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被编码在传播内容里。
20世纪60年代,麦克卢汉将芒福德、伊尼斯开创的重视传播技术的社会影响的传统加以发挥,认为我们太注重讯息的短期效果,却忽略了媒介对人类文明的深远影响。在麦克卢汉之后,以波兹曼为首的一批追随者将这些看法理论化为“媒介环境学”,提出我们的感知、思维和行动无不受到媒介逻辑的影响。不过,媒介环境学中所说的媒介主要还是人造技术和技艺。技术一般是物质性的,比如报纸、电视、汽车、道路;技艺则主要是身体技能和观念,如字母表、数字等。
《奇云》最后一章的题目为“意义的安息日”,意思是:我们只有把媒介传递意义这件已经被讨论得太多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才能发现媒介的本质。然而,彼得斯比媒介环境学走得更远。媒介环境学探讨媒介对人的感知、思维和文化的影响,彼得斯则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的角度观察媒介影响。同时,媒介环境学把自然环境和人造物截然分开,只考察人造媒介(技术)的影响,缩小了媒介研究的范围;彼得斯则认为,从媒介(medium,复数为media)一词的意义来看,直到19世纪它还指自然元素。[1]在生命科学中,媒介指培养基(culture)所具有的胶质物或其他类似物。此义源于“媒介”此前就有的“环境”之义。(3)因此,他创造性地把媒介环境学所主张的“媒介即环境”颠倒过来,提出媒介即“使它物成为可能的中间之物”,“环境即媒介”。
想象力的闸门一旦打开,思想便汪洋恣肆,一发不可收。彼得斯上天入海,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走出房间、摆脱屏幕的自然媒介世界。在第二章中,他从人与鲸类的身体差异入手,运用思想实验的方法,展现了没有任何人工物时交流会以什么形式出现,海洋如何为鲸类提供中介;通过鲸类,反观人的世界又是怎样由非人类的物所构成。在这一章的末尾,他还探讨了作为元素媒介隐喻的船,以及船这一媒介对海洋媒介的揭示。第三章讨论了陆地上最重要的元素媒介——火。普罗米修斯盗来的原始火种对人类文明的影响巨大,反过来,现代文明对火的驯化也是一个社会过程,从壁炉、内燃机到电力,火被隐蔽起来,成为维斯塔火(Vestal fire)这样的容器型技术。火不仅有助于控制植物和动物,动物脂肪和植物对太阳能的储存与传播也与火有密切关系。第四章和第五章分别讨论了两种天空媒介:周期性的时间(chronos)和具有变动性的时机(kairos)。前者涉及历法、生物节律(如电灯对睡眠的影响)、定位技术;后者则涉及当下与变化,如计时工具(金属钟、钟表、沙漏、香)、标准时间体系、塔楼(钟楼、电视塔)、天气。第六章“‘脸’与‘书’”讨论了铭刻型媒介,包括人类最根本的基础设施型媒介——身体(“脸”),以及语言与书写(“书”)、坟墓。第七章讨论了从上帝的绝对知识到以谷歌为代表的数据库,包括博尔赫斯的“宇宙图书馆”、书籍、搜索引擎、物理学对宇宙的绘制、光、引力与神学。
在彼得斯的笔下,人类学、动物学、哲学、神学和博物学突然成为与媒介研究最相关的学科,过去传播学者整天挂在嘴边的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反倒踪迹全无。在他的心目中,这本书是媒介哲学的绪论(1),媒介理论的目标是成为哲学人类学(403)。彼得斯认为,媒介研究应该属于德国学者弗里德里希·基特勒所说的“后学科”,是一个看待世界的视角,而不是一个对象领域。媒介研究也可以包括STEM学科,即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
媒体考古学
[德] 西格弗里德·齐林斯基
商务印书馆 2006-10
“环境即媒介”这一奇思妙想的出现并不是发思古之幽情或为了蹭环保的热度,而是和新媒体直接相关。彼得斯认为:“所谓的新媒体并未将我们带入地图上从未标明的陌生水域:它们使复杂社会中因共同生存而引发的许多基本问题重新复活,也使许多最古老的烦恼重见天日。”(5)媒介考古学者齐林斯基曾提出“深层时间”的概念,他认为,媒介的演化并非遵循线性时间,最古老的媒介也许是最现代的。今天多数人关于媒介的观念来自大众媒介,往往会忽略大众媒介在人类历史中可能只是个短暂的例外——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以娱乐功能占主导的商业大众媒介,其历史不过一百多年,而人类与自然环境打交道的历史已超过一百万年。数字媒介让我们重新回到媒介最初的含义和永恒问题,比如定位、导航、记录、数据管理、监控、人与人之间的连接、规制和维护等。
在漫长的历史中,媒介除了具有传播意义,更重要的作用是组织社会、形成秩序。任何一个社会都会管理时间、空间和权力,这是一个庞大的社会工程,媒介则在其中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杠杆作用”,即用最小的力统治人与自然。文献记录就是这样一种杠杆。这本书不止一次引用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名言:“任何人或物,只要没有被文献记录下来,就相当于不存在。”媒介就像一个针眼或者一扇窄门,所有事物都必须通过它才能被我们认识或使用(居间作用)。因此,媒介不仅是关于(about)这个世界的,它就是(are)这个世界本身。(24)
在上述论断里,我们可以明显看到海德格尔的影响。海德格尔对于媒介理论的影响是一个复杂的题目,需要进行专门的研究。简而言之,海德格尔虽然忽视甚至排斥中介性,但是他晚期关于语言、艺术和技术的讨论,尤其是他从《存在与时间》开始对存在问题的重新界定和对生存论的持续关注,深刻地影响了媒介研究和彼得斯,尽管这种影响未必表现为直接引用某个具体的理论。
彼得斯在书中坦言,本书的观点深受德国媒介理论的启发。他把自己定位为欧洲理论和美国理论之间的桥梁。这在某种程度上是自谦,但也并非完全客套。我们可以在书中看到许多德国与法国学者的影响,居于核心的是海德格尔和基特勒(据该书译者邓建国统计,前者在书中出现了88次,后者出现了101次),同时勒罗伊-古尔汉(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的第一部里也曾大量引用他的论述)、埃利亚斯、阿伦特、拉图尔、克莱默尔、斯蒂格勒等也经常被提及。在北美的学者中,他更偏爱芒福德、伊尼斯、麦克卢汉、凯瑞。这本书提及麦克卢汉的次数也较多,他在将媒介角色提升到本体地位、将媒介范畴多样化方面也影响了《奇云》。当然,麦克卢汉的学术水平一直饱受争议,不过彼得斯认为阅读他是为了获得灵感,而不是推敲其学术水平。(19)而真正在理论上深刻影响彼得斯的,还是对麦克卢汉再理论化的德国媒介理论。彼得斯在一次访谈中开玩笑说,拉图尔曾说“行动者-网络理论”这个概念存在四个错误:行动者、网络、理论和连字符。同样的,关于“德国媒介理论”也存在三个错误:其一,它不是只由德国学者创造的或只适用于德国的;其二,它本身不是关于媒介的,而是关于“文化技艺”(cultural techniques)或其他事情的;其三,它更像历史而不是理论。[2]
“德国媒介理论”由基特勒开创,将媒介视为人存在的条件,强调技术物的决定作用。基特勒有两句话经常被引用,一句是“媒介决定人的处境”,一句是“没有开关之物不存在”(中译本译为“不能切换之物”似乎不准确,见第347页)。基特勒未采用传统哲学文体,而是像福柯一样采用“知识考古”的方式在历史经验中呈现理论,故这一研究取向也被称为“媒介考古”。其后的德国学者西皮尔·克莱默尔、伯恩哈德·西格特、沃尔夫冈·恩斯特,美国学者杰弗里·温斯洛普-杨、埃尔基·胡塔莫等都受其影响——所以这一群体的成员不仅限于德国学者。大多数人研究媒介是为了解决哲学、艺术和设计的问题,比如,基特勒提出的“媒介本体论”、克莱默尔提出的“中介性”都是用来使哲学研究摆脱困境的,本意并不是研究媒介,但他们在无意中启发了媒介研究者的思路。
彼得斯熟悉这些理论资源,化用了这些学者大量的观点形成了本书的骨架。他承认,自己正是被德国媒介学者的精神感动,才将轮船、火、夜晚、高塔、书籍、谷歌和云朵列入此书。(34)但是,他不是简单地“搬运”德国媒介理论,而是发挥了博闻强记的才能,在不同学科间自如地穿梭游走,将这些抽象的理论化用到历史与现实中。他的媒介考古更富于跳跃性和文学性,这本书与其说是他宣称的媒介哲学,不如说更像媒介诗学。
鉴于德国媒介理论的影响,《奇云》一书的译者把书的副标题改成了“媒介即存有”[原书副标题是Toward a philosophy of elemental media(朝向元素媒介哲学)],这是一个更容易理解的表达。这本书开头,彼得斯讲了一个故事:20世纪30年代,以色列作家奥兹的父母先写信与亲戚约定时间,然后通过长途电话相互简单问候后便挂断电话,再通过信件详谈近况,并约定几个月后的另一次通话。显然,电话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并不是交换新闻,只是为了在真实的时间里确实彼此的存在。伴随手机和数字媒体成长起来的一代可能没有这种经验,但是他们对媒介标识存在的功能并不会感到陌生。通过手机和社交媒体感受彼此随时在线的状态,通过朋友圈或其他社交媒体发布状态也具有同样的功能。“刷存在感”这个概念表达的正是媒介的这种非意义传递的功能。
在彼得斯看来,自然环境恰好也具有此功能。所谓“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环境构成了我们存在的中介,大地和海洋负载我们,火和天空中介并改变了我们与世界的关系,人类发明的道路、书写、数字、高塔改变了人的生存状态,甚至人的肉身也是中介。这些事物就像古埃及人、古希腊人和古代中国人所说的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如五行),所以彼得斯又把它们称为“元素型媒介”。另一些时候,他也把它们称为“基础设施媒介”。因为它们是大型的、具有力量放大的能力系统,能够跨越巨大的时间和空间将人和机构联系起来。这些自然的和人工混合的媒介尽管庞大,但却因为平淡无奇,很难引起人们关注(只有在出现故障时,它们才能成为公众谈论的对象)。基础设施既包括硬基础设施,比如电网、道路、大坝、光纤电缆、网络服务器、下水道等,也包括软基础设施,比如历法、时钟、数字、文字、物流系统、文档或图书馆分类系统、网络协议、搜索引擎等。还有一些时候,彼得斯又将它们称为“后勤媒介”。和战场厮杀相比,后勤系统显得枯燥无趣,但恰好是这些基础服务和技术设施决定着战役的成败。我们不妨思考一个问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诺曼底登陆对历史的影响大,还是在后方研究密码和高射炮弹道的那些数学家(如图灵、维纳)的影响更大?
彼得斯的目的就是让过去处在聚光灯下的内容和意义隐退到背景中,让这些隐形的元素媒介、基础设施媒介和后勤媒介从背景走上前台,重新讲述自然环境、技术与人之间的关系。
耶鲁大学英语系教授、传播学者约翰·彼得斯。图片来自普林斯顿大学官网
《奇云》出版后,有书评认为这本书并没有贯彻“自然环境是媒介”的初衷,有大量内容其实是关于人造技术媒介的。[3]彼得斯在书中专门反思了将自然与文化截然分开的主客二分法,他认为这种标准化思维是导致生态和哲学双重危机的原因。彼得斯将媒介视为自然和文化两者的拼接、身体(技艺)和技术的组合。近年来,德国媒介理论提出了“文化技艺”概念,正是要打破这种主客二元对立,从文化实践的角度考虑问题,不再将媒介视为一个客观对象,就像海德格尔的“上手性”概念一样,将关注点放到人的身体实践、人与世界的关系上。
因此,环境和人造物一样都可以成为媒介。同样,并不存在纯粹的自然媒介。比如,人类最根本的基础设施——身体,就是技术的产物。火改变了食物,使其更容易切割,减轻了犬齿的负担,使人的面部平坦,增加了脑容量;双脚直立行走的技艺解放了双手,使双手可以加工食物、制造并使用工具;而嘴从捕食和抓取功能中被解放出来,可以进行交流。总之,在那些使我们“人之为人”的东西中,技术具有不可或缺的中心价值。(58)自然的历史其实也是社会的历史。阿伦特所说的“人的境况”是自然与文化递归循环的产物,我们面对的是境况的境况、条件的条件。因此,“人造物即自然”。(60)
同时,只有通过人造物,我们才能知晓和操纵自然。(60)麦克卢汉曾说,路因为车而改变。彼得斯则说,有船才有海。一种媒介能揭示另外一种媒介,让后者的媒介属性显现出来。(125)我们在此可以看到海德格尔提出的艺术与技术的“去蔽”作用的影响。比如,天气是人类每天关心的议题,但是天气本身是人类使用技术系统观察的结果,它必须建立在全球数据交换网络的基础之上,孤立的天气数据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天气既是自然现象,也是人造物。喜欢清单(list)的彼得斯认为:“细节收集本身是哲学或历史思考的一种方式。”(11)当把一系列看似不相干的项目并置在一起时,就像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人的想象力被重新激发,意想不到的新意义就会浮现出来。也许作为一本媒介哲学著作,这本书可能没有明显的理论突破,但是作为一本媒介诗学或可任意组合的媒介百科全书,书中有关身体媒介、媒介对时间的建构、后人类主义媒介观、媒介技术与性别、中国媒介观等论题,则让界线分明的媒介忽然变成一朵朵没有轮廓、难以描述的云,在思想的天空自由飘浮。
注 释
[1] 约翰·杜海姆·彼得斯. 奇云:媒介即存有[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 2。下文中引用此书时仅随文注出页码。
[2] RUSSILL C, PETERS J D. Looking for the Horizon: An Interview between John Durham Peters and Chris Russill[J]. Canadi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017, 42(4): 683-699.
[3] CAPURRO G. Book Review - The Marvelous Clouds: Toward a philosophy of elemental media[J].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016, 66(1): E9-E11.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47期,原题为“奇妙的云与媒介诗学评《奇云:媒介即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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