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签署总统任期法案后，普京会在2024年继续连任吗？

当地时间4月5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了关于总统任期的法案。根据该法案，普京可以在现任期结束后再连任两届。

实际上，该法案只是去年俄罗斯修宪之后，根据修宪结果制定的一系列新法案之一，而其中关于允许现任国家元首再担任两届总统的内容最受关注。

现年68岁的普京于2000年至2008年首次连任俄罗斯总统，2012年再次当选俄罗斯总统后，于2018年连任，并将于2024年结束其第四届任期。

普京曾不止一次指出，倘若全民公投通过该法案，且宪法法院不反对，那他有可能会再次参加总统大选。2020年7月1日，俄罗斯举行修宪公投，结果显示77.92%的选民投票赞成修宪。随着4月5日关于总统任期的法案正式生效，“再次连任总统”对普京来说已无任何法律障碍。假使他连续竞选获胜，那其最多可能连任至2036年，而届时他已84岁。

然而，普京是否真的会使用该法案赋予他的权力竞选连任？这一法案对于俄罗斯政坛来说意味着什么？在经历了新冠疫情、经济下滑、纳瓦利内被捕等事件后，半年前的公投结果是否还可反映如今俄罗斯的民意？当初修宪的内容涵盖了从俄罗斯的国际关系到国内治理的方方面面，“修改总统任期”这一内容是否被过于夸大，从而使得修宪的深层内涵被忽略了？

4月6日，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执行院长杨成，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亚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陈宇，华东师范大学周边中心科研主管万青松等俄罗斯问题专家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采访，他们指出，不管是修宪还是调整关于总统任期的法案，普京都是意在为今后的自己，同时也是为俄罗斯的内政外交铺路。

杨成指出，目前俄罗斯所面临的国内外形势都还有诸多不确定因素，“俄罗斯可在多大程度上克服新冠疫情带来的巨大冲击？又可在多大程度上继续在国际事务中确保俄罗斯的大国地位并增强其国际竞争力？作为一个成熟老到的政治家，普京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正采取各种措施巩固自身的权力基础。”

普京

从修宪到总统任期法案

在杨成看来，普京在今年4月5日签署的法案，早在其去年启动宪法改革至全俄公投时就已经完成了从内容修订到民意确认的全部过程。

据澎湃新闻梳理，2020年1月15日，普京向俄联邦会议两院发表国情咨文时首次提议修改宪法，并于当天组建修宪工作组。2020年1月20日，普京向俄国家杜马（议会下院）提交《俄罗斯联邦宪法》修正案（以下简称“宪法修正案”）草案。2020年3月10日，国家杜马通过宪法修正案二读草案。2020年3月16日，宪法修正案通过宪法法院的合宪性审议。

之后受疫情影响，原定于2020年4月22日举行的修宪公投最终被推迟到6月。2020年7月1日，为期一周的俄罗斯修宪公投结束。次日，俄罗斯中央选举委员会宣布，已完成宪法修正案全民公投的全部计票工作，结果显示77.92%的选民投票赞成修宪，21.27%的人反对。根据这一结果，俄罗斯新联邦宪法于2020年7月4日起正式生效。

另据澎湃新闻此前报道，在2020年7月生效的俄罗斯宪法修正案中，俄现任总统普京的任期被合法“清零”了。修正案规定，尽管同一个人不得担任俄罗斯联邦总统超过两个任期，但“不包括修正案生效之时曾担任俄罗斯联邦总统和（或）正担任俄罗斯联邦总统的任期数量，也不妨碍在该修正案生效之时曾担任俄罗斯联邦总统和（或）正担任俄罗斯联邦总统职位的人参加总统选举”。

2021年3月31日，俄罗斯联邦委员会（议会上院）二读通过修宪内容中关于总统任期的法案，并于4月5日经普京签署后正式成为法律。对此，陈宇向澎湃新闻指出，该法案只是去年宪法修正案结果的“具体化”，即具体地赋予了普京未来再次连任两届俄罗斯总统的权利。

同样被具体化的还包括总统候选人资格取得的条件。根据俄塔斯社3月31日报道及澎湃新闻查阅在俄罗斯法理信息网上公布的4月5日法案内容发现，其中关于总统国籍的规定指出：总统必须是年满35周岁、在俄罗斯领土居住不少于25年，从未获得其他国家的国籍或长期居留权的俄罗斯公民。

普京真要继续连任？

从修宪到总统任期法案尘埃落定，历时一年有余。距离普京本届任期结束也只剩三年时间，那么普京此番操作是作何打算？这位已担任四届俄罗斯总统的领导人会选择继续连任吗？若他有此意愿，可否成功连任？

关于普京是否有意愿继续连任，其实自去年以来，他已透露过些许想法，但并不明确。

时间回到2020年3月10日，据“今日俄罗斯”报道，“统一俄罗斯党”议员瓦莲京娜·捷列什科娃当天首次提出将现任总统任期“清零”这一说法。随后普京赴国家杜马发表讲话，表示自己虽然不同意在俄宪法中取消俄罗斯总统任期次数限制，但他表态支持让其总统任期重新归零的提议。对于这一设想，普京强调，“只有公民支持这样的提议，这样的提议才可成为现实。”

“鉴于修宪的倡议来自我，我想在这里表达我的立场。宪法修正案早已成熟，我坚信修正案将对我们的公民有用，它将加强我们的主权、我们的传统和我们的价值观。”普京表示，他希望可以和国家杜马议员齐心协力为国家服务，直到2024年，“到时候再看事态如何发展。”

2020年10月22日，普京在参加俄罗斯智库“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年会活动时首次对在任期届满后再次竞选、谋求连任的可能性作出回应，他表示，自己并非想要“永远担任总统”。

普京最新一次公开表态是2020年12月17日的记者会上。在回答相关问题时他说道，暂时还没有做出参选2024总统选举的决定，需要再视情况而定。

目前，普京尚未对今年4月5日签署的有关总统任期的法案做进一步阐释和说明。据俄新社报道，俄总统新闻秘书德米特里· 佩斯科夫4月5日表示，普京将于4月21日向俄罗斯联邦会议发表国情咨文，但他并未透露普京的演讲将具体涉及哪些议题。

在杨成看来，普京在2024年现任总统任期结束后连任的可能性极高。“一个简单的反推是，倘若普京意欲激流勇退，但又要使其治国理政理念得以长期延续，那么推进更均衡的权力结构才是确保其届时作为特殊仲裁者的最优选择。”杨成分析称，在此情况下，大张旗鼓地推动总统权力进一步增大的宪法改革只会让俄罗斯未来可能出现双重权力，徒添不确定因素。

然而，万青松向澎湃新闻指出，普京的“态度不明”或许是因为他真的还无法做出决定，“虽然修宪使得普京获得了继续竞选总统的权利，但是用不用这个权利既取决于他本人，也取决于俄罗斯内外形势的变化。”

就内部形势而言，万青松表示，从普京一直特别强调要得到民众的支持这一点可以看出，他传达的信号很明确：一方面，他推动的修宪及其可能连任到2036年，始终需要广大俄罗斯民众的支持；另一方面，只有他获得广大民众的支持，那才既会让总统任期“清零”合法化，也会让普京的支持率固定下来。

杨成也告诉澎湃新闻，尽管去年关于修宪的公投本是“可有可无”，但从投票结果却可看出，普京继续连任还是有较高的民意基础，当时俄罗斯宪法修正案以65%的投票率、78%的支持率获得批准。

值得注意的是，在俄罗斯彼时的疫情形势下，这样的投票率是相当好的。俄联邦此前的历次总统选举投票率都没有超过70%，而2018年普京胜选的得票率在77%左右，而修宪公投有77.92%的选民赞成修宪。廉晓敏此前在为澎湃新闻撰文时指出，从相似的数据比例来说，俄罗斯的基本民意波动有限。

不过，杨成也指出，俄罗斯的民意也具有相当的流动性，普京在2018年创纪录地高票连任后由于推进“不受欢迎的改革”而在某种程度上也遭到了民意的反噬，导致作为执政党的“统一俄罗斯党”在地方选举等同样可检验民意的政治战争上多次上演滑铁卢。与此同时，2020年以来俄反对派人士纳瓦利内对“普京体制”的批评以及纳瓦利内在俄罗斯国内外的影响力也可以视为一种另类的旁证。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去年7月公投后俄罗斯列瓦达中心的一项调研显示，在修宪建议刚被提出时，有大约四分之三的俄罗斯民众支持修宪，但他们的支持主要是基于普京提出的修宪建议中涉及有关民生的问题。随着后续总统任期“归零”提议获通过，疫情恶化等状况出现，俄罗斯民众对于修宪的态度立场开始变得复杂和摇摆。

专家：修改总统任期是为今后铺路

正因如此，对于普京未来是否会继续连任，陈宇仍持开放态度，他强调，普京此次签署的这项法案主要是给自己未来的政治布局一个充分灵活的空间，以防未来出现自己不得不卸任时，一系列政治议程无法开展的被动局面。

这一点，在去年7月通过的宪法修正案中的其他内容也可得到佐证。根据新修订内容，卸任总统自动成为联邦委员会即议会上院终身参议员，并且“卸任总统拥有豁免权”这一规定被提升到宪法层面。

除了为今后的自己铺路之外，在陈宇看来，普京修改总统任期等一系列修宪操作，更多是为了稳定俄罗斯国内政局，“假使普京按此前宪法规定的到2024年任期结束即无法连任，那么现在俄罗斯国内各方势力就已经在多方下注，对未来潜在的总统候选人进行投资，从而导致俄罗斯精英阶层的分化和相互竞争，可能也会弱化普京的地位，使得一些精英蠢蠢欲动。”

万青松也向澎湃新闻提出了相似的看法。他进一步阐释称，自普京的第四任期以来，俄政治精英围绕2024年权力交接的关注和“暗斗”越来越激烈：一方面，精英层面要求变化的呼声越来越高；另一方面，贸然进行大规模的人员替换，将会导致精英之间的关系紧张，加剧精英间的斗争。

“在此情况下，修宪可以赋予普京继续参选总统的权力，这既是给政治精英吃上‘定心丸’，使他们将主要精力放在国家社会发展方面，同时也使普京掌握更多治理国家的主动权。” 万青松说道。

在外部形势方面，近来普京与美国总统拜登隔空呛声、乌克兰称俄方在边境“挑衅”并意欲加入北约、欧美多国屡屡发声要求释放纳瓦利内……一系列的事件使得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关系也日益紧张。杨成指出，结合新冠疫情等引发国际局势进入动荡变革期的新因素来看，普京推动修改宪法的目的有着很清晰的内在逻辑，即“以其善于危机处置和风险管理的丰富执政经验，确保俄罗斯内政外交适应新的全球变局带来的挑战，并服务于其孜孜以求的目标——延续俄罗斯全球大国地位”。

对此，万青松也分析称，总统任期法案获通过使得“2024议程”和俄罗斯政治转型有了更多的确定性，既是为俄罗斯进入新的发展阶段保驾护航，也为确立俄罗斯未来发展的基本轮廓提供可靠的政治稳定保障，“俄罗斯的多数舆论都指出，2020年的修宪改革，既意味着俄进入新发展阶段，也标志着普京施政的着力点发生变化。”

俄罗斯国家杜马网站上曾对去年7月的宪法修正案涉及的各条款内容专门列出对比表格，其中9个章节中的6个章节都被提出修改，而与民生最直接相关的部分就是社会保障被强化，这体现在把有关最低工资、退休金和社会保障支付的规定作为新增内容写进宪法。

万青松表示，接下来俄罗斯着眼的内部高质量发展（尤其是关乎民众生活水平和质量、国家治理能力和经济增长等问题）和在变化世界的未来定位问题，是一个更为艰难的转型阶段。

“俄罗斯修宪终极目标是什么？”廉晓敏在此前回答关于这一问题的文章中指出，2024之后，普京或许不在，但他搭下的框架会在。“细读新的宪法修正案可以发现，再次参选并非普京的唯一选项，让体量如俄罗斯这样的大国平稳度过2024，并继续强大，才是修宪的终极目的。”

杨成告诉澎湃新闻，此次普京正式签署关于总统任期的法案，也由此奠定了他在中长期内把持俄罗斯内政外交演变主导权的法律和伦理基础，“换言之，普京籍此为自己在一个国际体系转型加速、充满变数的特殊时期长期执政觅得了充分的合法性和合理性，而他本人推动的宪法改革至此将划上自洽的句号。”

（实习生朱家羲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