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1351 位失独父母,在“孤岛”中自救 | 有数
本文为“湃客·有数”栏目独家作品,版权所有,任何媒体或平台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从此我再也见不到宝贝女儿了,再也听不到有人叫我爸爸了,亲爱的女儿,我控制不住地想你,又不敢哭岀声,只能捂住被子独自流泪……在我的生命里失去你,爸爸真的是好痛好痛啊……”这样的悲痛每晚都在折磨着这位失去独女的父亲。
规模日趋庞大的失独家庭是这个时代难以言说的伤痛。所谓“失独家庭”是指独生子女死亡,其父母不再生育、不能再生育和不愿意收养子女的家庭。我们爬取了百度“失独吧”以及中国最早失独公益论坛“失独者之家”中的21863条相关帖文数据,清洗后获得1351位失独父母的基本情况和故事,希望让更多人听见他们在互联网角落里的苦痛和孤寂。
谁在说?
据社科院人口所统计,2010年,我国累计独生子女死亡达100.3万户。在该年,全国新增死亡17.29万独生子女,未来数十年内,这一增速将持续加快,到2040年,死亡独生子女人数增速或将达38万人/年。依此趋势,预计到2050年,失独家庭总计或将达1200万。
日趋庞大数字的背后,是一个个本该和美的家庭。
统计百度贴吧“失独吧”以及“失独者之家”论坛中1351位失独父母后,我们发现这些失独父母的年龄大都分布于45-55岁之间,已基本丧失二次生育能力,且往往要负责照顾年迈的长辈,对于他们而言,失子失女无异于天塌。而去世子女的年纪则大多停留在15-25岁,正值青春少年时,正是被父母寄予期望的年龄,在这时失去心爱的子女,父母的悲痛无疑又重一分。
在论坛中发言的母亲数量远多于父亲,也更频繁地在论坛中表达痛苦与思念之情,但从具体的文字中我们发现父亲的悲痛并不比母亲低丝毫,只是他们往往更需要假装坚强。
在说什么?
“非至痛者无以言”,在失去独生子女之后,父母们有哪些情感表达?我们对抓取所得的两万余条数据进行了语义网络分析和词频分析。
写往天堂的信:失独痛之深
失独帖的语义网络以“孩子”为核心,“儿子”、“女儿”、“妈妈”、“父母”为次级核心,在所有的语义关系中,“孩子-妈妈”、“孩子-父母”、“儿子-妈妈”等关联程度最强。他们与周围“失去、离开、痛苦、思念、唯一”等表达孩子逝去、父母心理情感的关键词,共同构成失独帖的基本语义:表达父母失去独生子的痛苦之情。
失独者在贴吧、论坛中的表达与诉说,离不开这样的基本语义,他们往往不会也不愿回忆失去孩子的具体情形,而多在表达和发泄心中的痛苦思念之情。独生子女是父母的一切,承载着他们的希望,对他们而言失子无异于天塌,是摧心剖肝之痛。关爱失独家庭的公益组织“暖馨家园”负责人柏万青说:“失独家庭失去孩子的痛苦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悲痛的情绪长期伴随整个家庭,常人无法感同身受。”
另外,我们发现“天堂”作为一个较为特殊的词语,连接着孩子与父母之间的基本语义。在我们爬取的数据中,有超过40%的帖子以第二人称“你”为诉说对象。“今天下雨了,天也不热了,你在天堂还好吧?你在天上好好的生活,好好等着妈妈跟你团聚!”这些文字就像父母写给远在“天堂”的孩子的一封信。失独家庭无法改变现实,也无处排解他们的悲痛。在极端无助的境遇下他们只能将哀思寄托于“天堂”、“来世”、“轮回”这样的信念中,一方面是试图与孩子产生象征性的微弱联系,另一方面也是聊胜于无的自我安慰。
我们对数据中父亲和母亲发帖内容高频用词分别进行统计分析,发现男性用户的第一高频词是“爸爸”,女性用户的第一高频词是“妈妈”。这与上文中所提到的失独父母使用第二人称来发帖,以此寄托对孩子的哀思是结论一致的。
思念日日不断:失独痛之久
从文字中,我们发现语义网中表达正面情绪的语义(“幸福、快乐、家庭”等)超过68%的表达是对孩子生前的怀恋。“儿子,你陪伴了妈妈23年,虽然你也有缺点,也有让妈妈不满意的地方,但是你带给我的更多的是快乐,妈妈非常满足我们一家三口平平淡淡的日子,我和你爸无数次谈论着你娶妻生子以后的生活……”除抒发痛苦之情外,对往昔岁月的怀念、以及悔恨惋惜之情的表达也是失独者表达中的一大主题,孩子生前的幸福生活与失子之痛在文字情感上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除了情绪相关的词语外,与程度、时间、频率相关的词语(“永远、每天、天天”等)同样频繁出现,且串联起了各个核心语义,出现在不同失独者的倾诉和表达中。“妈妈想你,时时刻刻都在想你,可我却永远无法告诉你。在留着你气味的环境里,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你……每晚,思念就会直袭我的心扉,我的心就被深深地刺痛……”这段话来自百度贴吧中的一位失独母亲,在她完整的895字叙述中,共出现了37个“每天”、“每晚”、“永远”、“总是”等与时间频率相关的表达。失独家庭的痛苦不仅是深刻沉重的,更是持续而缠绵的。
贴吧用户“天堂”(化名)是一位失去独生女儿的母亲,她从2019年11月13日开始在贴吧以“乖茜,妈妈想你了……”创立主题贴,一直更新至今。在这近400天里,她有四分之三的日子都有发帖记录,总共发帖355条,57343字,即平均每日都会在贴吧里留下约200字写给逝去的爱女。这位母亲追忆了女儿被病魔折磨的详细过程,描述了每一次就诊、治疗、复发和手术。通过她的讲述,我们看到了一个强忍着痛苦、逼迫自己努力回归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却屡屡会触景、触物伤情的母亲。
从热力图统计我们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母亲的发帖频率稍有下降、发帖字数也略有减少,但她却依旧会写道:“让我快点老去吧,意识迟钝了,就不需要一天天地承受那么多次撕心裂肺的疼了”,“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能治好妈妈这苦涩的心吗?今天妈妈还是想你了”。这样的故事再一次说明了,失独之痛对父母造成的创伤是深重、漫长且难以由时间疗愈的。
痛苦而坚强:失独者的矛盾自我
在我们建立的失独语义网中,“坚强”和“痛苦”两种情感处于同一语境中,形成了相对的两端,他们同样连接着“妈妈”、“孩子”、“失去”等关键词。这代表着失独者矛盾的双面情绪,他们一方面沉浸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另一方面又为了给父母养老等责任而不得不坚强活下去。
柏万青认为,失独家庭面临最大的困难并不是经济上的问题,心理上的问题才是关键。失独父母的心理往往是充满矛盾的,这种矛盾加剧了他们的痛苦。失独群体的这些情绪往往得不到适当的发泄,因此容易导致诸多消极行为的发生,也因此常常传递给周围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另外,我们对男性和女性用户所发布的内容分别做了词频统计,发现除了在“思念”、“痛苦”等高频词上存在共性以外,男性用户更多地使用了“坚强”、“面对”等词,而女性用户发布的内容里则更多地出现了“害怕”、“不敢”、“回来”等词。在一个失独家庭内部,父亲和母亲虽然承受同样的失独之痛,但在具体情感成分上却可能存在一定的差异:母亲更多地表现出被痛苦所困、悲伤难以自拔的状态,而父亲虽然也思念亡儿,却更多不得不表现出生活下去的信念和努力。
谁在听?
在收集的文字里,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同命人,加我来聊聊”、“加入失独群,倾诉衷肠”这样的字眼,因为共同命运而联结起来的这群人有着属于他们的圈子,外人都无法轻易接近。但他们也渴望着抒发和安慰,公益组织“海涛社工”的陈煜颖说:“老人的诉求其实很简单,就是倾诉,你需要做的就是静静听他们和你说。”
社工是倾听老人们最多的人,陈煜颖说他们并不会单独组织“失独”群体的活动,而是希望消除老人们自己心理的阴影,让他们知道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社工们会在活动上带着他们一块聊聊家常、做做游戏,时间久了老人们也有了自己的社交圈。
每次活动开始之前,社工们都会提早到场,有的老人晨练、买菜结束之后就会直接到活动现场来,见到陈煜颖都会热情的打招呼。“能被老人记住名字其实是最开心的,这说明他们开始接纳你了。”陈煜颖说。“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这样简单的愿望在他们的身上是十分奢侈的。陈煜颖所在的这个帮扶项目叫“力国半天孙”,寓意就是成为老人们半天的儿孙,让他们短暂地享有天伦之乐。有一位刘奶奶,现在已经八十大几岁了,每次都是拄着拐杖来参与社区活动,老远见到陈煜颖,就会叫她的名字。陈煜颖说:“他们在家也没有人聊天,完全就跟老小孩是一样的,会拉着你说好多以前的故事,一遍又一遍。”
在每一次的故事结尾,陈煜颖听到最多的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样的话。即便是社工们短暂的共情,也无法抚慰老人们面对空虚的无力和无助。通过对“失独吧”中发帖和回复人群的关系分析,我们发现同命人彼此抱团取暖,而与之经历相类似的孤儿群体也常常参与对话,表达他们的感同身受。失独者群体日趋庞大,关注他们的却只有遭遇相同的寥寥数人,他们的倾诉缺少了听众,当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还留在原地,无人问津。谁在倾听,又有谁能倾听?这个答案不得而知。
虽然“非至痛者无以言”,我们却在有限的回复中看到了“倾听者”的蛛丝马迹。通过对失独主题贴下的回帖内容词频分析,我们发现“孩子”、“妈妈”等表达亲缘关系的词汇词频更高;围绕着这条亲情关系的纽带建构起真挚的祝福和祈愿,我们都为人子女,也都将为人父母,失独者的诉说应该被更多人听见。
需要被听见
失独父母不敢做梦,但也盼着做梦,因为他们很可能在梦里和孩子相聚,但这却不是真实可触的实景。在白天,这些失独父母们可以忙于工作,可以和熟悉的朋友相约出游,也可以在志愿社团的活动中互诉衷肠,可是一到晚上,孤独和怀念又会随着夜色袭来。
47岁的失独父亲李先生在微博上名为“失独农民”,自从4年前因事故失去儿子起,他便开始在微博分享自己的故事和回忆。李先生说,夫妻俩痛难自已,但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夫妻俩“不敢在爷爷奶奶的面前表达悲伤的感受”,只能“每天晚上抱着哭”;白天的时候他们还能去田里做事,把注意力集中在劳作上,但到了晚上闲下来,“脑海里又都是儿子的样子”。李先生总是重复和我们说道,“晚上的时间是真的没有办法”。
李先生不是个例,我们将贴吧和论坛中失独父母的发帖时间段进行了分类统计,发现从17点起,发帖数量会开始持续上升,在20-21点间迅速上升,并在21点达到了全天最高点。这是他们睡前的时间点,但他们却“眼睁睁的瞪着漆黑的夜,幻想着找寻你的踪迹”。
失独父母不敢过节,特别是那些普天同庆的喜庆节日。我们将失独用户的发帖日期、发帖内容与各个节日进行关联,发现清明并不是同命人们最需要倾诉的日期,甚至远远排不上位,而春节、端午、中秋这样的传统的团圆节日,更容易触动失独父母的心弦。过年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他们最怕在这些时候去和亲戚聚会,见到别人家团圆的样子,过往的团聚岁月又会浮现面前——“街邻过年团聚笑,我却撕心泪流”。除此以外,父亲节、母亲节这样相关的日子也同样让失独父母们心伤,吧友“六月”(化名)是一位失独母亲,但她却觉得“母亲”这个称谓再也不属于自己,在母亲节,她只感受到了更大的悲伤。
失独父母的伤痛是难以排解的,往往只是被深深藏在心底。我们根据孩子的去世时长,分类测量了失独用户们的发言感情,发现不同时长的情感几乎没有差别——无论是去世不到一年,还是去世10年以上,失独父母们的消极情绪都几乎没有减弱,甚至有所升高。无论孩子去世了多久,失独之痛都不会减缓丝毫。
结语
从这些论坛中的失独父母身上,我们不难想象那些没有机会被听见、被看见的失独者们,他们把悲伤的回忆藏在心底,面临无处、无人可以倾诉的困境。
失独父母普遍年龄偏大,但依旧尝试着在贴吧和论坛中不熟练地打出一封封写给孩子们的书信;他们也可能在努力寻找团体,参加各类公益组织,积极与同命人们抱团取暖,但每到深夜或者佳节,无论事情已经过去多久,无处倾诉的苦痛感又会浮上心头,悲伤也难以随着时间消散。
也许论坛和贴吧里不止失独者们在发声和倾听,但是倾听者仍然是少且同质,同命人们依旧成为了一个“偏居一隅”的小团体,因为他们的不幸是相同的,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会相互劝慰,相互鼓励,彼此也容易接受,成为了城市里一个个隐秘的孤岛。
“暖馨家园”负责人柏万青说,“每当有人让我去劝慰那些尚未从痛苦中走出来的对象,我一般不会去劝慰,因为这个时候简单的劝慰是没有效果的,应该允许他们流泪、甚至痛哭,释放悲伤情绪”。固然我们难以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们的伤痛,但希望更多的个人和群体去尝试尽力倾听,让失独者所说不仅仅成为贴吧、论坛里的只言片语,让这片“孤岛”与我们产生更多的联结。
——————
本文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数据新闻与可视化》硕士课程学生作品
作者:陆昊辉、鄢浩、刘子慧、董珊、罗钧文
指导老师:徐笛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