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P冷芝士 | 拜占庭秘史中的性少数

原创 PUP China 普林斯顿读书汇

Editor's Note

拜占庭秘史中的性少数？是的，你没看错。

本周起，“普林斯顿读书汇”将为大家带来全新月度专栏【PUP冷芝士】，讲述那些丰富有趣却鲜为人知的“冷知识”。专栏文章内容衍生于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的书籍及作者的相关研究，指向一些看似琐碎庞杂又“无用”、甚至可能还有点无聊的问题。但实际上正是这些富有趣味的小问题背后，隐藏着可以帮助我们解码这个世界的大智慧。

出版于2020年底的PUP新书：Byzantine Intersectionality：Sexuality, Gender, and Race in the Middle Ages 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在这本书中，加州大学艺术史教授Roland Betancourt讲述了东罗马帝国艺术作品中所反映的同性恋、跨性别等性少数群体的状况。通过对这些“冷知识”的挖掘，他希望发出对少数群体的声援，以鼓励新一代的年轻人。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艺术史学家。

Alison Lee（路易斯安那大学拉法叶分校艺术史助理教授）：你可以先和我们聊聊你自己的事，比如你在哪里出生，在哪里读大学？你的导师是谁？你为什么对拜占庭感兴趣？在讨论书中内容之前，我相信读者们很乐意先了解一些关于你的背景信息。

Roland Betancourt（加州大学尔湾分校艺术史教授、Byzantine Intersectionality 一书作者）：当然，我很高兴能介绍一下自己的背景信息。我在弗洛里达州的迈阿密长大，在大沼泽地那里。我妈妈觉得那里糟糕透了。从一些方面看的确如此，特别是在那儿长大，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我的家庭是第一代美国人，我的父母在35到40年前从古巴来到美国。我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家庭长大，或许在迈阿密我的家庭也算不上特殊，但是这确实对我在书中讨论的一些问题产生了影响。高中毕业后，我到了迈阿密大学，后来又到了宾夕法尼亚大学。我很小就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艺术史学家。

我还坐在轿车后排宝宝座上的时候，我妈妈就开始跟我讲著名艺术品了。我的阿姨问我妈妈，你为什么惊讶他成了一个艺术史学家，是你把他培养成这样的。

伊斯坦布尔圣索菲亚大教堂，拜占庭时期的标志建筑之一

在高中二年级，我参加了大学先修艺术史课程，这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基础经历。一开始学习艺术史是不容易的，因为很多学生甚至不知道艺术史的存在。因此参加先修课对是一种视野的拓展。

我很幸运能和一些真正关心艺术史本身而不仅仅是先修课考试的人一起学习艺术史。这意味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受到了全面的艺术史培训，并且真正理解了艺术史。我很擅长艺术史。我能够理解它，记东西也没问题。我当时不必应付数学，虽然我的数学不算太糟，但确实学起来很费劲。我感觉到是艺术史选择了我。我上大学的第一天就确定自己想成为艺术史学家，只是还不确定要研究哪个历史阶段。我感兴趣的是整个历史图景中的对话，而不仅仅是某个特定的时期或者某个艺术品。

当我到了宾夕法尼亚大学，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思考我想要研究的历史分支。当然我还要准备之后的博士学位学习。很快就到了第三年，剩下考虑的时间不多了。我倾向于研究拜占庭艺术是，因为我未来的导师Robert Nelson的相关作品影响了我。我时常受到他的鼓舞：他通过艺术史的角度对拜占庭的理解鼓舞着我，他的作品也一直对拜占庭艺术史以及更为广泛的艺术史领域做出贡献。

我们看待艺术作品，不应仅仅站在艺术史学家的角度去看，更应关注作品之外的一些细微之处和背后发生的故事。

Alison Lee：也许我们可以逐个章节来聊聊这本书，当然可以以一种非常自由的形式。我认为第一章的重点内容是，你反复提到了圣母领报的图像，也就是天使加百列去见圣母玛利亚，并告知她将受圣神降孕而诞下圣子耶稣。我描述这些的时候很小心，因为你在书中讨论这一部分，也就是她将成为基督之母的时候，你将这些图像与关于强奸的图像相对比，比如《苏珊娜和长老们（Susanna and the Elders）》，以及其他一些例子。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也许你可以进一步阐述。

Roland Betancourt：我想说这并不是全部。这一章真正想要讲述的是，在关于圣母领报的一些概念中，我们能够看到从9世纪开始的重要转变，那就是人们在讲述“圣母领报”的时候，更加强调，甚至是偏执于“玛利亚同意成为圣母”这一点。对我而言，从艺术史的角度看，这让我明白玛利亚是如何在圣母领报中被描绘成为一个“标志（icon）”。这种标志，从一个更为流行更为宽泛的角度去看，甚至像我们用的表情图，有沟通交流的作用。

有时候看这些艺术作品，我们仅仅是站在艺术史学家的角度去看，而没有关注在作品之外的一些细微之处和背后发生的故事。我们需要问自己，“圣母领报”究竟是什么？在基督教的历史上，这些故事非常重要。但是《圣经》的文字在中世纪有很多种流传的版本，我们能看到的仅仅是一些碎片化的内容，很多我们希望读到的关键细节，比如门徒多马真正触碰到了基督，玛利亚表示同意的那个时刻的，并没有详细的解释。中世纪和基督教早期的作家们时常是与并不存在的东西打交道。这是我们了解基督教历史过程中需要特别关注的一点：很多时候并不是说《圣经》里这样写了，所以事实就是这样。我们经常需要进行批判性思考，去思考这段历史中存在哪些不合理的地方，存在哪些细节上的缺失。我们如何才能找到合理的解释？我们如何理解不同版本的描述以及其背后的故事？这些是我关于圣母领报的思考。

圣维塔教堂装饰画拜占庭狄奥多拉皇后及随从

Alison Lee：我认为这是对第一章非常好的一个总结。我想请你也对第二章做一个类似的阐释。第二章叫做“荡妇羞辱皇后（Slut-Shaming an Empress）”。你写这一章的时候推动力是什么？之后我也想和你聊一聊我对这一章重要内容的看法，特别是从历史和艺术史的角度。

Roland Betancourt：这一章在拜占庭历史中是非常难懂的，被称作“秘史”。这是由普罗科皮乌斯（Procopius of Caesarea）记录的一段历史，优秀的拜占庭研究者都会知道他。他的其他文字涉及当时的建筑和战争，记载了查士丁尼王朝时期非常全面的历史，展现当时皇室的善行，包括修缮寺庙和教堂建筑，以及其他皇室应当做的所有善事。

比如在关于建筑的文字中，你可以看到关于修建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描述，包括当时面临的所有建筑挑战。但后来普罗科皮乌斯写了另一部著作，可能是写给一小部分人的。在前言中，他写得很像某种阴谋论或者揭秘备忘录，说道自己当时在皇室中，因此看到了真正发生的事情。此前他不能说出真相，因为可能因此被杀害，但现在因为自己已经不想再看到更多人死去了，所以决定说出国王查士丁尼和皇后狄奥多拉统治时期的真相。他就好像在说，我当时就在那里，就在事情发生的那间屋子里，现在我要说出一切真相了。这本书就像约翰·波顿或者鲍勃·伍德沃德的揭秘备忘录一样。

关于这本书最有趣的是很多拜占庭历史的研究者和专家都纠结于我们应该多大程度上相信这些文字？里面有很多有趣的细节都能够被其他史料佐证，这些史料是普罗科皮乌斯关于查士丁尼王朝更加正面的记录。它分享了大量查士丁尼的丑行，比如他起诉同性恋者，因为大多数同性恋者和他唱反调。又或是有人说查士丁尼是一个真正的魔鬼，深夜皇宫里陪同他的人会看到他的头消失了，他无头地游走在大厅里。

当历史学家进入对狄奥多拉的叙述时，普罗科皮乌斯的文字到底给我们提供了什么？如果你曾经听说过一些关于狄奥多拉的事情，就知道关于她的事不仅仅有拉文纳的马赛克。你可能听说过狄奥多拉的生活细节，很多存在于秘史中。里面描述说她是马戏团的表演者，其中的细节往往是不堪而淫秽的，很大程度上基于她的性行为对她进行了羞辱。

他们即使在死亡来临时也没有背叛自我的性别认同。

Alison Lee：我想说在这一章有关于堕胎的一些内容，非常吸引人，也很具有开创性。你谈到了一些拜占庭时期的作者将堕胎的责任归结于女性发生性行为的男性。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新鲜非常现代的视角，甚至比我们现在的一些观点都更加前卫，真正让我们能够重新思考这一问题。

我们可以继续探讨下去，继续谈谈第三章的内容。第三章的标题是“变性人的生活（Transgender Lives）”，是关于僧人和宦官的生活的。我希望能够带大家理解你所说的，寺庙僧侣的制度本身就促成了同性恋行为。你可以跟我们讲一讲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你在书中是怎么使用“queer”这个词的也很重要。在这一章你也用了和狄奥多拉那以章节一样的问题推动的方式来阐述，但整体走向却有所不同。

Roland Betancourt：是的，在这一章里我写到了一些僧侣生下来是女性，但是因为很多原因选择作为男性僧侣生活。在他们生活的社区里面，人们常常推测他们是宦官，因为他们没有胡子。

这些故事非常吸引我的一点是这些人往往非常强大也非常凄惨，时常请求自己的兄弟在自己死后不要整理自己的遗体。如此以来他们即使在死亡来临时也没有背叛自我的性别认同。在拜占庭时期关于这些人的描述中，我们能够看到他们在死的时候是作为女性的。尽管在这些描述中我们也看到这些人物清楚地表达了他们作为男性身份。他们努力避免我们今天所说的“弃名（deadnaming，指未经变性者允许使用其变性前的姓名，故意消除其性别认同）”或者性别误解（misgendering）。对我来说印象非常深刻的一点是，拜占庭时期的作者使用的是医学书籍中的一系列语言来描述性别间的不同，但同时也阐明了为什么这些人不愿意认同自己的性别或者说自己出生时的性别。

圣索菲亚大教堂内拜占庭风格的装饰画

你能够读到一些很吸引人的细节，比如这些人不再来月经因为他们停止了作为僧侣的修行，以及他们的皮肤开始变黑等等。皮肤变黑一般来讲是与男性相关的。甚至在我刚刚提到的医学书籍中也能够看到这样的描述，他们被称作“男人一样的女人”，几乎不来月经，皮肤粗糙，比一般女性更黑。关于这些跨性别的僧侣，非常有意思的是，用以描述他们的语言体系依然是来自医学书籍，并存在很大程度的思维定式。

对我来说着真的打开了一个新的认知世界，让我看到一种拜占庭式的对性别认同的理解。关于这些跨性别僧侣非常吸引人的一点是，拜占庭时期的作者能够通过他们探索在寺庙当中存在的不和谐，关于这一点我在第四章会有更多的讨论。这些僧侣一方面正确地被认为是男性，另一方面却被误解为女性。这让描绘他们的作者能够不耻于讲述这些跨性别僧侣引起了其他僧侣的情欲或是欲望，而那时他们应当在寺庙中与世隔绝，继而试图溜进哪些变性僧侣的房间。

我不愿再因为恐惧而压抑自己的声音。我想尽可能直言不讳地去发表观点声援少数群体，以此鼓励新一代青年人。

Alison Lee：第四章叫做“同性恋的感觉（Queer Sensations）”，具体是关于《新约》中多疑的多马这一部分。第五章叫做“埃塞俄比亚宦官（Ethiopian Eunuch）”，探讨了在拜占庭时期种族是怎样展现的，从文本出发继而涉及到了更广泛的范围。在第五章我们看到你很恰当地回到了一种艺术史的模式。最后一章就好像一个盛大的落幕。

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我还是想再问你一些问题。这是关于我们作为作者的身份，以及关于我们在写作以及提出观点的时候使用的语言与论调。在这本书中有一种非常吸引人，非常正直非常积极的气质在这本书中。在书最后的结论当中，你说未来的学术必须承认边缘化、压迫和交叉性并不是现代的创造。阐明或者呼吁这些力量是不合时宜的，或者与史学家的目的相悖的。这是与压迫同流合污。这是一个结束语。我认为这是一种很强的声音，我想让你谈谈你想要呼吁的精神与行动。

Roland Betancourt：是的，我认为这是这本书最重要的一个方面之一。对我而言，永远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让那些最需要的人感到信服，或者如何让那些不愿被说服的人感到信服？我认为这时常是一种徒劳。我认为我写这本书是因为如果我想等我有时间再去写，可能就缺乏真诚或是应有的行动力。我动笔去写，因为我不愿再与对少数群体的压迫同流合污。我不愿再因为恐惧或者担心不被接受而压抑自己的声音。我希望能够尽可能直言不讳地去发表观点声援少数群体，以此鼓励新一代年轻人。我一直说我希望这本书在十年内被淘汰，因为现在已经有很多新的东西让其中的内容变得更加复杂，而且这些新的发展并不会被忽略或是抛在一边。这些远远超过了这本书中关于每个主题短小的论述。

原标题：《PUP冷芝士 | 拜占庭秘史中的性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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