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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勒逝世110周年|绕不开悲剧和死亡,他何以直击人心?

杨宁
2021-04-01 12:20
来源:澎湃新闻
文艺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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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911年,马勒去世。110年后的今天,世界各大剧院、乐团纷纷推出不同形式的纪念活动,诠释马勒,致敬马勒。我们应该怎样理解马勒,聆听马勒?不妨追根溯源,先认识马勒。

马勒 人民视觉 资料图

古斯塔夫·马勒是个充满矛盾的作曲家。其中有一点似是而非:音乐学家普遍认为马勒的作品非常艰深,但自上世纪60年代“马勒复兴”以来,马勒就从未跌出最受大众欢迎作曲家的排行榜。英国唱片工业(BPI)2015年的一份调查中,马勒排在巴赫、莫扎特、贝多芬之后,列第四位;而美国明尼苏达公共电台的一份调查中,马勒直接排到了第一。十年前的“马勒年”(2010年为他诞辰150周年,2011年是逝世100周年)演出轰轰烈烈;十年后的今天,大家又在忙着纪念。

马勒的音乐何以穿透艰深的表象直抵人心?他的音乐绕不开悲剧和死亡的主题,大家又在这悲怆、失落的音乐中寻求什么?

许多人喜欢从马勒的生平故事中寻找答案。作曲家其人、其人生和其作品这三者的确在马勒身上有着罕见的互证。

马勒作品的唱片。

马勒的出生地是个小村庄,名为卡利什特,今属捷克,人口仅330人,当时归属奥匈帝国。马勒家说德语,在捷克语地区属少数民族,而捷克人在帝国中又是少数。此外,他还是犹太人——当时,犹太人是帝国里的二等公民,才刚刚开始获得平等地位。多重的少数身份导致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安,他本人自称“三重无家可归者:在奥地利的波西米亚人,混迹德国人中的奥地利人,流浪全世界的犹太人——无论在哪,都是个入侵者,从不受欢迎”。这成了他的音乐的情绪基调。

此外,马勒可能是他那一代的顶流音乐家中唯一出身卑微的。我们所熟知的作曲家大多生在音乐家庭,如贝多芬、莫扎特、巴赫、勃拉姆斯,以及马勒的同事理查·施特劳斯和同学胡戈·沃尔夫;另有不少出生在书香家庭,如舒伯特、肖邦、门德尔松、舒曼,以及马勒的学长汉斯·罗特。德沃夏克的父亲虽是个屠户,但也是职业齐特琴演奏家。只有农民出身的李斯特是个显著的例外。

马勒的祖母做过街头小贩,父亲勤奋经营,将全家搬迁到有着2万人口的伊格劳镇,靠酿酒和小酒馆的生意晋升小资产阶级。因此,马勒的童年和大多数作曲家不一样,充斥的不是乐谱上得来的声音,而是街头巷尾的舞曲、民歌和军乐,和父亲酒馆里的酩酊大醉。这奠定了他的音乐的素材基础,也是他的交响曲如此富有争议却又如此吸引人的根本原因。

然而,尽管经济上经营得小有成功(马勒的父亲曾骄傲地炫耀他获得了自由民地位),马勒的家庭却充满不幸。14个兄弟姐妹只有7个存活,身为第二个孩子、也是幸存的长子,马勒自幼目睹死神不断造访。14岁时,弟弟恩斯特夭亡,更令他以一部歌剧创作来表达悲伤。马勒父母的婚姻没有感情,父亲上进却顽固,母亲则十分温柔,这让他形容他们“势同水火”。就读维也纳音乐学院后,马勒才真正接触到我们如今在音乐史中读到的那些音乐——最时兴的当然是瓦格纳,以及它背后的哲学。他所要继承的是一个不断勇攀高峰的音乐传统。自贝多芬完善了交响曲的叙事、为这个体裁注入哲学性以来,在马勒之前,无论是门德尔松和舒曼略显保守的真诚试笔,还是柏辽兹和李斯特把特定素材当成人物来写“音乐小说”,或是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恪守传统形式、逻辑严明却更为深广的巨作,这些大作曲家无一例外地在文学、历史、传统、宗教等形而上领域的传统中寻求更进一步的崇高(舒伯特的通俗和真切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马勒并非不追求崇高,但他的出发点并不是见诸史书的、高雅的音乐和文化传统,而是更接近朴素人性、却为传统史家所忽略的风俗和生活。

1870年古斯塔夫·马勒首次在伊赫拉瓦举行公演的地方。

自古以来,作曲家面对通俗素材,无论是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第30变奏中引用的民歌,还是莫扎特、海顿的小步舞曲和土耳其风,或是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都需要先将其“艺术化”,再摆上大雅之堂;帕格尼尼在协奏曲中用上大鼓和镲来加强气势都被指为低俗。因此,当马勒把自幼听到的舞曲、民歌、军乐不加修饰地写进崇高的交响曲体裁时,音乐界感受到的是“听觉污染”。

例如,勃拉姆斯和理查·施特劳斯设计的主题素材,几乎有着古典雕塑的立体感、美感和张力;相比之下,马勒《第一交响曲》第一乐章的第一主题直接移自他自己的一首民歌风艺术歌曲,音型简单,节奏单一;第二、三、五、六交响曲都以简单粗糙的进行曲开头;《第四交响曲》第一乐章的第一主题更几乎轻佻。

更糟糕的是,马勒在前一半作品中似乎并不寻求形式上的精炼与严整。他声称“交响曲要包容整个世界”,于是在作品中塞进各种各样的具体形象(春天、扬帆起航、葬礼进行曲、向鱼儿布道的圣徒、未开化的大自然、花草、鸟兽、人类、天使、田园、牛铃……),似乎想在万花筒般的画面、形象、风格、素材中不疾不徐地完成远古史诗般庞杂的叙事。对此,以追求形式美著称的乐评人汉斯立克评道:“我们两人中一定有一个疯了,而且不是我。”

如果说交响曲是呈现对比、并化解对比的艺术,那马勒的音乐在很大程度上只呈现,不化解。马勒带领我们在形形色色的事物之间游历,任凭它们在我们心中留下印迹,不加解释,不去调和,不赋之以逻辑。他让我们观赏森林里的动物假模假式地为猎人送葬(《第一交响曲》),体验童真曲调不动声色地滑入黑洞的恐惧(《第四交响曲》),聆听激情澎湃的宣言失控成抓狂的挣扎(《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也在同一部交响曲中请我们沉醉于情书的温柔(第四乐章),投身于狂欢节般的热闹节奏(第五乐章)。如何面对这些矛盾成了听者的任务:是试图合理化,还是让它驻留心中直至忘却?马勒的拥护者往往沉醉在这矛盾之中不可自拔,而反对者所反对的,往往就是他的音乐无法完全地合理化。

双方其实殊途同归。聆听马勒的音乐,我们会感到,它所指向的,或者说,它所产生的一种心理映象——无论是不是他的本意——就是我们在经验深处所感受到的巨大的、深远的、难以化解的矛盾感。如果说,对对比的化解成就了交响乐艺术中对人性理想的抽象而高雅的表达,那么,不试图化解成就了马勒音乐中独特的“真实”感。而这种真实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我们所经历和目睹的光怪陆离的世界中,有了实实在在的现实参照。马勒的听众所寻求的,是具体的映照,而不是抽象的救赎。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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