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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开信:读书有用吗?

2021-04-01 17: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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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刘婧、张赛 单读

本期公开信来自单读编辑刘婧和单读在疫情征文期间结识的作者张赛。刘婧写信给张赛的起因,是看了读者对《单读 25:争夺记忆》的评论。行文中,她试图回应读者集中的有关“阶级局限性”的批评,并准备听取张赛诚实的想法。

张赛的文章被收录在《争夺记忆》里,职业是外卖员的他,与大部分写作者的教育、生活经历大相径庭。在回信中,他叙说了自己对写作与阶级的理解。他说书能影响人,但现在有太多辞藻淹没了值得被记住的人和事。

公开信( Republic of letters )是单读的开放栏目。我们欢迎来自不同背景、住在不同国家的作者,在这里向彼此写信,分享他们最近的生活、关心的议题、以及世界上重要的事。

本期写信人:刘婧

张赛好:

北京今天是黄土色的,按照 PM10 的浓度色卡看,它是血痂色的。索性取消了通勤。室友问我中午吃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了句点外卖。然后突然想到你,即使后来没点,还是感到愧疚。如果你在北京,这样的天气,你还会出门跑单吗?

前阵子聊天,跟你说起读者对于《单读 25:争夺记忆》的评价。好的就略过了,主要是收集了负面的。那几天确实受了点打击。一来我往常不怎么看评论,没进行过这样的身心训练;二来意识到自己在认知上的局限,真是来自方方面面,因为读者们提出的不少问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在这本书上花了很多心思,甚至有些骄傲。不知道是不是类似看自己孩子的心情。你有两个孩子,你肯定比我清楚。

除了整体结构、编辑思路,整个的征文过程,也是我们费了老大的劲完成的。征文是从 2020 年年初开始的,那一、两个月征集的文章,都是疫情日记,作者来自各行各业,其中也有你的几篇。咱俩算从那会儿认识了。那些文字没办法正式出版,原因你我都明白,但我们还是想办法,给了它们一个相对公开的载体。下半年,更大规模的征文开启,这一次我们将命题的范围扩大到这一整年的所有记忆。

那会儿,疫情在国内已经趋缓,加上前几个月发生的剧变,巨大的悲恸还在回荡,但很多人开始掩埋痛苦,进入日常的节奏。我们新媒体上发布的疫情相关文章也引不起关注了,这就是很好的预示。

第二波征文就是在那个处境下进行的。得到的回应远远少于第一波,质量也不如之前。我所说的质量包括多方面,比如深度,短短的几个月似乎不足以让任何人对眼下的事情做更进一步的分析;广度,话题还是局限于疫情,尽管 2020 年发生的大事件很多;文字,大多是较为粗糙的文笔,加上经验的单一,吸引力很弱。

最后,除了你,以及一位想必是在疫情期间负责看守大门、检测体温的社区工作者之外,其他非专门从事知识生产工作的所谓“素人”的来稿,都没办法进入到正式的出版物里。于是我们开始了面向海外作者的、相对定向的征稿。结果就是,我们想要的作者身份、视角、经验的多样性,没能像我们期待的实现得那么好。

现在想来,其间的种种不完美,还是埋下了隐患。收到的很多反馈也基本是在质疑这一点。一度,我甚至怀疑,这样的征文是不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的效果?

其中有个具有代表性的留言,我印象深刻,在此原文附上:

因为作者主要是都市生活的知识群体,且中肯地说,大部分人,尤其是国内作者不是被疫情造成致命威胁的人,没有深入到风暴中心,所以才会给人隔靴搔痒的感觉。问题不在于文笔,而在于作者的丰富性不足,如果更加革新一些,完全可以邀请医护人员、外卖骑手、打工子弟来写疫情,文艺质感和在场感都会很不一样。

留言者是我的一个朋友,自己写东西,也做过编辑,现在还在做一档播客的主播。他读过大量的书,也进入了知识生产的前线。我还没正式找他交流,但真的很想问问,他对于“邀请医护人员、外卖骑手、打工子弟来写疫情”的可行性,有没有一个真切的想象。

电影《天才捕手》剧照

除了可行性,还有个想法困扰着我。是不是互联网给我们的错觉太大了,真的以为人人都能自我表达并被看见了?那天我跟你说及“话语权”的问题,在网络时代,这是个更复杂的事儿了,因为我们更容易被迷惑。一个人能在网上说几句就同样能出书吗?一个医生会写东西,ta 就正巧在风暴眼并可以闲下手来写篇纪实报道?至于能写东西的外卖员有多少,我想你肯定比我了解。

你说你想看封城后还在捡破烂的人、生育的人,我也想看!有这样生命经验的人不见得会给我们投稿(他们甚至并不知道何为写作),实际上我们发起的投稿也确实没收到这类回应;而我们这些真正会写东西的人,也没能够走出去认识他们的生活。

解决方案是什么?是“邀请”他们来写?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知识分子的自我懈怠和自我放过?——好,我觉得你们都有机会说话了,不用我费心去了解你们了,你们自己来说吧——当然不是,从来就没有“都有机会说话”这种事儿!

“在场感”,是可以通过“进入”获得的,哪怕是二手的转述,只是缺少进入的人。作为编辑,也作为一个还在写点东西的人,这可能是我对你这样的读者最大的愧疚,我既没有发现更多像你这样在场的写作者,也没能找到足够多的进入现场的作者,更没有自己去进入。

上次聊天你跟我说,你期待的是“世界无产阶级大联合,不想看上层人的委屈”。虽然我也不是什么“上层人”,但毕竟是坐在遮风挡雨的办公室就能交得起房租、买得起食物,且偶尔还能在消费主义的洪流里趟两下的青年,可能正是项飙所说的“小资产阶级民粹主义者”,就还是有点惭愧,无法反驳。所以我这几天最心忧的,是这种阶级局限性(或是什么别的名词)多大程度上限制了我的思考和审美,也局限了我的工作的可能性。

电影《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剧照

你那天说起前段时间在网上被大量转发的一篇徐冰的文章,我挺惊讶,你告诉我,你觉得“文笔很好,但是没必要写”。写不写是人家自己的事儿,我想你真正想说的其实是没必要在一个公共的平台发布且引起这么大的关注。这也是你说的,事关疫情和灾难,好多文字就显得没那么必要了。

你肯定没去过昂贵的美术馆看他的展,所以你就这么说了,但很少有人这么说。我挺开心,能听到你这种想法。除了你,我大概不会从身边谁的口中,听到类似的观点了。我更开心,你就这么直接地告诉我了,没觉得我会不理解你。

前几天读到一篇小说,小说里,一个快递员和一个搞社会实验的前都市女白领(她身份复杂,姑且这么概括)认识了。作者说这个故事关乎“谁拯救谁”的问题。说实话,读的时候总想起我当时去武汉找你做采访的事儿,故事里女白领也多次采访快递员,后者觉得前者的问题又长又绕,不知道当时你对我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巧的是,就在我给你写信的同一天,外卖盟主的家人在网上发出了筹钱请律师的请求。之前你告诉我,外卖盟主的事儿之后,每单能从公司那里拿到的钱,从 5.8 涨到了 6 块,尽管还是比之前的 6.3 到 6.5 少,不确定是不是有直接关联。你说你想采访身边的外卖员,先别管能不能发表,希望你没事儿就聊聊,有空就写,你写得肯定比我好。

对了,在那个小说的最后,谁也没拯救谁,谁也没把谁联合起来。好的小说家往往超脱、出离,这样的预言是明智的;但对于我的工作而言,说实话,这预言使我悲伤。

给我写信。

刘婧

2021.3.15

本期回信人:张赛

刘婧好:

我恨智能手机。刚出来打工那一年,人人写信,行李箱有几本书,没人注意,以为你是往信里摘抄佳句。后来有了手机,上百人的工厂只剩我一个写信和日记。失去了保护色,我暴露了。结婚前我爸常说,都像你一样中国还行啊,老挝都打不过,书都是死东西。虽然当时心里说,没几个人会和我一样拼命读书,结婚后我还是几乎成了一个正常的人,送快递外卖,投入整个身体和时间。

读书有用吗?你会怎么回答?元宵那天猜灯谜,屡猜屡中,喜不自胜,成为孩子们眼中的大英雄。不好意思猜太多,到前台兑换。前台说,猜对了,不过请出示购物小票,满 58 元兑换一次。我不会忘记孩子们失望的小脸。

如果不是疫情,我很难再拿起笔。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爸口中的人上人,在你那里,我才有资格拿起笔。现在我的两个孩子落在他手上。在我这里,孩子们梦想着开挖掘机,在他那里已经变成上大学,当大官,坐办公室。当然,我真的羡慕你上过大学,还能毕业。我在社会这所大学,永远不能毕业。

当我拿起笔,只是想记录。我就是想把镜头对准街上的人,对准自己。我想我是个拍纪录片的,虽然最后发现不过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那时候,街上有谁?是都封城了还扒着垃圾桶妄想有所收获的人,是骑共享单车上下班的人,是内防外出外防进入里外不是人的人。我看见他们,也想听见他们。

“封城”期间的武汉

那天看见头条的推送,徐冰写他的院子。真实的感受是,文字真好,真没必要写。看底下评论,以为会有批评,结果没有,这很中国。他当然有也必须有这个自由来写来发表。你说很惊讶我这样说,身边大概不会有人说。我也惊讶,难道他和我一样几乎没有朋友吗?还是朋友都变成了亲人?有个外国的女作家,到乡下躲瘟疫,写抒情散文,不是被骂惨了。

况且,面对可以发表的院子艺术史,让人难堪的是,有更值得记住的人,没有人写,有更值得记住的事,没有人发表。

说到《单读 25》,你把它比喻成自己的孩子。记得刚认识你,去翻你的朋友圈。没办法,无聊的人才关心别人的隐私。没大腿,没劲。却发现那里是一部阅读的心灵史。加缪,奥兹,帕慕克,一个也不认识。还好,我喜欢的哲学家,一个也没出现。喜欢哲学的人,不适宜结婚,会失去客观。反正我后悔了,自从有了孩子,孩子这个词条被狭隘地分类为自己家的和别人家的。我可以坦然祝你早日结婚生子,这样,大概你能写出一篇孕妇视角的疫情小说。而那时候,《单读 25》也将有一个客观且应有的评价。

现在不能有。记得封城的时候,你说你完全看不下书,我也一样,有这个情绪为前提,就明白读者对这本书的期望。看门人那篇很好,但是能不能别告诉我那些文学人名,他没意识到那些引用都是败笔。还有大段引用笛福的哥们,我一口气看完,好是真好,以后再看也是好文章,现在不是,这需要时间介入。还有写《人觉得自己渺小一点也挺好》那位,也是闲适文字,就是平时我们常常称赞的有才华的文章。可是,现在,谁要知道你看了什么书,有了什么大彻大悟,玩了什么游戏,哭出多少眼泪。疫情太近,太大,逼人太甚,那些归纳比较总结的写作者,此时此刻,谁的生命愿意被你归纳,纳入某个主义?我想看世界版的凛冬日记,我想看那些没处躲的人,而不是有处躲的人。当然可以写《围城》写《第一炉香》,但请稍安勿躁移步若干时候再出应有的风头。

这本书就不应该收录诗歌。诗当然能说一些想说却不能说的话,我自己也写。读着真急人,有更重要的事在我们眼前,不是抒情,不是总结,不是反思,是记录。就是卢梭的观点,写诗很落后。回看八十年代,诗歌到那个欢迎程度,不奇怪,现在这么不受待见,也不必奇怪。读者进步了。

有一回看见吴琦老师在微博晒书架,想留言,找来找去,一本也不认识。我知道这是另一个世界,准确说,这是更广阔的世界。

由此,我能体会作为编辑你付出的艰辛。可是没办法,做这本书,就得挨骂。你竭力做了一本在未来与过去都超出水准只是没能准确回应当下的书。那些牛 B 过的人,为什么不再回应现实?我们当然知道,沈尹默原名沈君默,去掉一个口,你就是大人物。

想跟你说,把《单读 25》留给时间吧。皇天常负有心人,时间不会。

批评别人,也得自我批评。很多人总觉得自己写得多牛,不能跳出来,客观审视自己。恰好我有这个能力,我写得怎么样,还是有自知之明,真棒。后来绞尽脑汁想了想,也不是一无非处,就是摆摊日记没头没尾,读者很难理解一个打工人摆摊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获得封城时以为不再有的时间。

上个月,我把你送的《把自己作为方法》看完了。结果就是“把孩子们作为方法”,记录带娃的经历。我尝试着归纳总结比较,并大段引用文献,以前我总拒绝理论。上学时读过《鲁宾逊漂流记》,知道了故事,不会再读。封城的时候,忽然想起里面的一句话:我终于学会不去对任何事绝望。这本书不再是故事书。我爸错了,书是活的。他们至少影响了一个人。

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她说我写的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认识了。现在,我成了她,知,识,分,子,连在一起我也不认识。

我接受理论,前提是已经充分记录。也接受赞美,前提是已经充分批评。

这两天,外卖单价试探一样在 5.9 到 6 块之间徘徊。这还和盟主有关系吗?我依然无从确定。只是小心翼翼发了一条朋友圈:孩子们,以及奥特曼,救救我们大人。刘婧,我说话又像写诗了。空气这样坏,我不想写非虚构了,我到虚构那里待一会。我有树洞,我的那些同行呢?

无产阶级是我们父辈常用的词。这场瘟疫对数量庞大的底层造成了事关生存的冲击。在关乎生存的意识上,我意外地和我爸保持一致,不得不借用他的词汇:让无产阶级的文学站出来,让它说话。这一点,我很不安,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毕竟,它代表着过去。

期盼你夏天时再来武汉,看望你的父亲,顺便看看我。上次总是我说话。

张赛

2021 年 3 月 16 日

▼接受赞美与批评

原标题:《读书有用吗? | 公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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