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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国普通家庭的一年:在孤独、分离与死亡恐惧中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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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文
编辑 | 王迪
“得新冠就得新冠,我得过心脏病,还去医院切掉过一个肿瘤,年轻的时候出车祸摔断过六根骨头,我怕什么?”像美国农村地区的一些老人一样,八十二岁的菲奥娜奶奶曾因为疫情带来的强烈的孤独感,而反对各种防疫与隔离政策。今年三月,她被全家张罗着打了疫苗,一家人的心终于放下。
1.
2020年末,感恩节的前一晚,82岁的菲奥娜挨个打电话给自己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让他们务必像往年一样,感恩节当天晚上六点出现在老宅一楼那长条木餐桌面前。
“如果你们不出现的话,我以后就不认你们了,你们这辈子也别想再回家,也别想再看到我!”她在电话里扯着喉咙喊道。
她的三个儿女原本商量好,为了防止疫情传播,感恩节哪里都不去,他们凑钱给她在网上订了豪华的节日大礼包——有酒有肉有面包有甜品,全都是加热一下就能吃。
菲奥娜年纪大了,在电话里糊里糊涂就答应了儿子女儿的提议。但是到了感恩节前夜,往年热热闹闹的乡间大宅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人帮她把火鸡捆起来,在里面塞上馅料,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答应了什么。
气不打一处来的她拿起座机,挨个打电话。
理查德接起电话,先是被他劈头盖脸骂一通:“感恩节这么重要的节日,你就让我这个老婆子一个人过?你一年到头就回来这么一次,怎么着,今年连这一次也想逃过去?”
理查德在手机上查到疾控中心建议大家在自己家过感恩节的通知,菲奥娜却先不乐意了:“你是听那些狗屁不通的专家的话还是听我的话,要是你们都不回来,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天堂里还有你爷爷给我作伴。”
住在德州东北部人烟稀少的农场上的她对新冠病毒的了解非常模糊,她听来自己家里帮忙种玉米的少年说他的叔叔得了,发了几天烧,然后就好了。便利店里的收银员好像也得过,但是他除了瘦了一点,看起来一如往常。她还在电视里看到特朗普总统也得了新冠,但是没过两天,特朗普总统就重新站在了白宫高高的台阶上,朝电视镜头招手。
“得新冠就得新冠,我得过心脏病,还去医院切掉过一个肿瘤,年轻的时候出车祸摔断过六根骨头,我怕什么?”她这么对理查德说,“死了我也认了,那是上帝要让我回到天家去。”
“我年纪大了,就算不得病,也没有几年好活。跟你们见面的机会,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菲奥娜的话终于击溃了理查德的理智。他花了一个通宵收拾了行李,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开上了高速。
“往年感恩节我开车回家的时候,高速都非常拥堵,但这一次开车回家,路上的车很少,城市里的商店和市集也大多数都关着,连灯光都很少。”他说,他开过荒凉的公路,狭长的城市横卧在辽阔的黑暗里,远处的地平线泛着浅蓝色的冷光,“我觉得很孤独,我想,我的奶奶大概是无法忍受这种孤独了。”

2020年12月22日,美国加州,医护人员医治新冠患者。人民视觉 资料
2.
在美国,每年年末从感恩节到圣诞节的这一个月就像狂欢。“黑色星期五”(即每年感恩节之后的一天)是类似“双十一”一般所有商店都会打折的购物盛会。著名百货公司梅西百货会在纽约举行一年一度的感恩节游行,有卡通人物的模仿秀,有几层楼高的气球人,也会有装饰地新奇别致的花车。游行队伍从中央公园出发,经过纽约市中心最繁华的几条街道,数万人从清晨开始就守候在花车途径路线两旁。
而这次,因为疫情,节日欢庆的气氛减弱了很多。奥斯汀最新最大人流最多的购物广场每年都十一月底开始就有“亮灯”仪式,火树银花的彩灯缠绕在屋顶和树枝上,会一直亮到元旦,但是今年,只拉了两条稀疏的彩灯,意思意思就算了。
刚满三十岁的史蒂文说这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艰难的一个感恩节。他的妹妹有边缘性人格障碍,患有这种疾病的人,情绪在一天中会有多次的剧烈起伏,无法和他人形成稳定且持续的关系。
“她对人忽冷忽热的,前一秒还觉得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下一秒就对你冷淡到不行。我家里,只有我能忍得了我妹妹的坏脾气。”他说。他和妹妹相差不到两岁,念小学、中学都在一所学校,妹妹无法处理好人际关系而被孤立的时候,他在家里拼命举哑铃,练肌肉,就为了可以替妹妹出头。
后来,他离开那座新泽西州的小镇,来奥斯汀读大学,继而工作,妹妹则因为精神问题,从大学里休学,之后的好几年,一直呆在家里,和父母一起住。
“我妹妹经常和我爸妈吵架,有时候会冷战好几个星期,然后我爸妈就让我回去陪陪我妹妹。”史蒂文回忆起之前几年和妹妹相处的时光:她像活火山一样,可以没有预兆地爆发,她也经常拉黑他的联系方式,但是他会在凌晨接起她的电话,也会在她反复的恳求下,花好几百美金买机票,就为了周六晚上陪她一起吃顿饭。
“她在视频通话里恳求我回家过感恩节的时候,我真的好几次差点就买了回去的机票,”史蒂文说,“这个病不会传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承担痛苦,那我立刻就回去了,但是我害怕把奥斯汀的病毒带回家,传染给我爸爸和妈妈,还有我外婆,我爸爸快七十岁了,还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我奶奶快九十岁了。”
史蒂文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他所在的得克萨斯州的确诊病例在全美五十个州里面排前两名,整个州每天确诊病例数量一直在一万例以上。而他为了维持生计,仍然要继续在日式餐厅做服务生,每天都要接触很多人,即使戴着口罩,被感染的风险也不小。
“我让妹妹失望了,但是我还是坚信我的选择没错。”史蒂文反复说道,似乎在努力说服他自己。
3.
感恩节当天,餐厅打烊之后,他在厨房里磨蹭到老板催他走才离开。
他回到家里,给早就没电的手机充上电,突然收到母亲发来的短信——原来母亲在这天下午确诊了新冠。想来想去,应该是一周前去Costco采购感恩节大餐时染上的。母亲坚持要像往年那样做一顿丰盛的感恩节大餐,要有蔓越莓核桃面包,要有一整只塞满了胡萝卜、洋葱、芹菜、面包碎的火鸡,要有烤豌豆和土豆泥,还要有一个苹果派。许多食材和调料在家附近的商场无法买到,只能开一个小时车去Costco购买,而Costco则全是进行感恩节大采购的人群,光结账就在人群里排了快一个小时的队。
“我很好,只是有些发烧。”电话那头,母亲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三天前,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味觉和嗅觉,顺嘴和同事提了一句,同事让她去做一下测试。她在政府部门做文职工作,学校有免费的监测。测核酸的时候,医生让她谨慎起见,没有出结果前先在家自我隔离。但忙着准备感恩节大餐,忙着采购礼物的她却完全忘了这茬。
接着,她开始讲述那顿感恩节大餐有多么美味,虽然她尝不出味道,但是所有的调味步骤早就烂熟于心,每个人都吃撑了——因为他不在家,所以要把他那份也吃掉。
他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母亲感染了,但是母亲还和全家人一起吃了感恩节大餐,而他的爸爸和奶奶都是高危人群,根据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统计,他们一旦被传染上新冠,存活率不到50%。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能忍住感恩节不回家的,但是,我,你妹妹,你爸爸还有你奶奶,我们都需要这个,”母亲在电话那头挥了挥手臂,“需要庆祝我们最重要的节日,这样能帮助我们假装世界上的一切还算正常。我们需要出去和人们聊天,去购物,如果把我们都关在这么一间房子里,我们会疯掉的!”
“我冲我妈大吼大叫了很久,我都忘记我骂了什么,”第二天早晨,史蒂文发来的短信里如此写道,“我真的太愤怒了,我忍着不回家,我为了他们的健康,牺牲了我的感恩节,他们却去超市排队买东西,就不能随便吃点吗?”
但情况就是,在美国的许多农村地区,新冠病毒并没有得到人们的重视。因为缺乏有效的科普和宣传,人们戴口罩和勤洗手的意识非常薄弱。而农村地区人烟稀少,政府没有人力和无力像在大城市一样颁布“居家令”,并且不断巡逻,对违反规定聚集的人们进行罚款。美国农村地区的居民普遍受教育程度偏低,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已经对抗疫产生了疲乏心理,就像史蒂文的母亲一样,“早就受够了生活中的那些限制”。
《纽约时报》的数据显示,农村地区每百万人口的确诊病例数达到城市地区的两倍左右。
史蒂文思前想后,在网上加急订购了血氧仪,然后打电话给了妹妹,让她督促母亲和父亲立刻分房睡觉,让母亲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食物用托盘送到门口。
母亲的情况还可以,她的神志一直很清醒,咳嗽也不厉害。但是当天晚上十点,更坏的消息传来了——他的父亲突然开始有了新冠的症状,而且情况恶化地非常快。他一开始只是有些发烧,但很快开始上吐下泻,不停地打着冷战。妹妹架着父亲走下楼梯去车库,父亲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是在胸腔里装了一只风箱。父亲慢慢挪动着,最后缓缓瘫倒在地上。他开始无声地流眼泪,妹妹只能打了911。
“要是知道这件事情会如此发展,我索性就回去了,反正也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史蒂文在电话里说,“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我爸爸最后一面。”

在抢救的新冠患者。人民视觉 资料图
4.
“就好像,崩了很久的那根弦突然就断掉了,你本来在家里呆地好好的,但是就是那么一瞬间,你发现你再也待不下去了。你如果继续在同一个地方,和同样的人朝夕相处,就会疯掉。”感恩节后的那个周日,住在美国北部印第安纳州的张娜娜打来电话。
摧毁张娜娜的神经的是她九岁大儿子的一个调皮举动。因为儿子经常拿油性笔在墙上乱涂乱画,她终于下定决心,花了整整三天时间重新粉刷了墙壁,然后买了一块硕大的白板放在书房的墙上。但是儿子偏偏不领情,非要在白板没有覆盖到的缝隙和门上乱涂乱画。
她一边给小儿子做蒸蛋,一边给大儿子做意大利面,一边在电话里和同事谈论着周五要发表的一篇文章,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儿子的杰作。
“我当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到浑身发抖,怎么也止不住。”
就在两天前,她还被两岁的小儿子气了一次——她给小儿子买了最新款的玩具车,小儿子非常喜欢,觉也不睡地玩。玩具车没电了需要充电三个小时,她的小儿子就哭了整整三个小时。她原本要和作者开审稿会议,但是小儿子哭得声嘶力竭,面红耳赤,她只能推掉了会议,还因此被领导批评了。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的丈夫从书房里走出来,从柜子里拿了一副降噪耳机,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就继续回到书房里去了。
“我当时好想和他离婚,凭什么当孩子学校转成网课,是我牺牲掉工作来照顾家庭?我也讨厌我自己,我每天都在做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这生活是我想要的吗?”
大儿子丝毫没意识到她的愤怒,朝她吐了下舌头。张娜娜操起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朝被儿子画得色彩斑驳的门上扔过去。她时不时瞄向书房的门,那扇门关得紧紧地,可以听到丈夫的说话声——他似乎一天到晚都在开会,而当他终于开完会,走出来吃她精心准备的宵夜,她想和他聊聊的时候,他却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自己说了太多话,只想一个人静静。
那就让他一个人去静静吧。她愤怒地打开门走了出去。她走过了三个街口才发现自己没戴口罩,也没有穿羽绒服。在滴水成冰的零下五度的晚上,她的头发被风吹得糊在脸上,睡裤的下摆拖在泥泞的雪水里,她的脚趾冻地透心凉,但是她觉得无所谓——新冠肺炎、孩子的期末作业、下雪天——统统都无所谓。
倒是不远处一个建筑工地上的几位夜班工人发现了她,几分钟之后,一辆警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两位警员走下来,说是那几位工人报了警。他们询问她是不是被家暴,是不是被拐卖了之后逃了出来,她摇头一一否定之后,他们仍然坚持叫了救护车,医护人员测量了她的脉搏体温,给了她一块巧克力。警察给了她一条毯子,把她送回了家。
她拿钥匙开了门进去,小儿子已经睡着了,大儿子又把另一扇门也涂得五彩斑斓。桌子上有一个吃了一半的方便面碗,似乎丈夫看到她不在,匆匆吃了点宵夜,又继续去工作了。
她把十年前,还是女学生时那些漂亮的呢大衣和高跟靴子找出来。那些东西混乱无序地堆放在车库里,每样东西都附着一段旧时光。她把旧时光装到车里。倒车,开出了车库,向市中心驶去。
5.
理查德躺在少年时睡的那张硬板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几天前,大家风风火火从美国各地赶到的时候,虽然房子里飘着黄油和蔓越莓的甜蜜,气氛却颇有些尴尬。小心谨慎的叔叔和阿姨在感恩节餐桌上全程戴着口罩,在大家都吃完之后,装了些食物拿到房间里吃了。读生物学的堂妹坚持不和任何人拥抱,她端着盘子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着火鸡和豌豆,每隔五分钟就洗一次手,还坚持让大家在睡觉前都测一下体温。理查德自己也顾虑重重,他摘下口罩,飞快地吃完了盘中的食物,然后又重新戴上了口罩。
菲奥娜非常恼火,她责怪大家明明是一家人,却互相防备。
“我们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如果你们把病毒传染给我,我绝对不会怪你们。”她再三对大家说道。
叔叔则说,她用亲情逼迫大家都回到这里来和她一起过感恩节,既然大家都已经做出了让步,那么她也要做出让步,让大家做好防护措施。
这是几年来,人第一次聚得这么齐全。这一周里,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地,但还是能感觉到时间让一家人越走越远。在去年美国大选中,家族的大多数人像理查德一样支持拜登,奶奶和几位亲戚则是特朗普的铁杆粉丝,他们坚信拜登通过舞弊才赢得了大选。有人在家里时时刻刻都戴着口罩,但也有人觉得新冠不过是流感的一种。那时,说到即将上市的疫苗,有人说会第一时间去打,有人则觉得疫苗是民主党人搞的一场骗局。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生怕引起摩擦。最后,几轮小规模的争辩被众人劝解开,大家谁都无法说服谁。人们的话题也仅仅局限在天气,食物,和橄榄球比赛的比分上了。
现在,马上就要启程回奥斯汀去,理查德觉得送了一口气。他试图回忆起和那些堂兄妹和亲亲眷眷一起度过的旧时光,但是有些东西他完全记不起来,记起来的,又和现实实在无法吻合。
他用手机预订了明天的核酸检查,他一回到奥斯汀就去检查。

疫情期间美国机场内等候的人。人民视觉 资料图
6.
史蒂文请了假,他呆在那间狭小的公寓里,什么都不敢,就等着家人发来短信,告知他最新的情况。
父亲被送到医院之后,情况急转直下。在普通病房呆了几个小时之后,就进了加护病房。妹妹在医院里陪着父亲,但是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她隔着加护病房的玻璃拍了一张照片:里面有好几个病人,完全看不出来哪个是他的父亲。他们都戴着呼吸机,陷在白色的软垫和被褥里,身体上连接了各种管道和金属仪器。
妹妹抽空给母亲买了退烧药,止痛药,让她吃了下去。剩下的似乎只能依靠自己的抵抗力。他们也没有精力在把母亲送去医院。唯一的好消息是奶奶并没有出现任何症状。
他想要飞回家照顾父亲,反而是平时一直哭哭啼啼的妹妹在电话里说自己可以支撑起整个家庭,让他不要过来。妹妹平时很怕被抛弃,也很擅长操纵情绪,她会不断诉说自己的苦恼,而获得他的关注。但是在关键时刻,妹妹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成熟。她守在医院里,做出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决定。她事后才说,当医生给父亲注射了抗体却完全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的时候,医生曾经让她准备好和父亲告别。
但是瑞德西韦在关键时刻起了药效,住院之后的第四天,父亲终于可以从病床上下来,自己走去洗手间上了厕所。而同一时间,母亲的嗅觉和味觉也恢复了。她打电话向史蒂文道歉,说自己不应该责怪他不回来过感恩节,也保证以后非必要不会出门,如果出门也一定会戴口罩。
父亲直到一周后才出院。他很多次想要打电话去冲他大吼大叫,问他为什么不注意身体,为什么不按照疾控中心的指南做好防疫措施。但真的接通电话,父亲沙哑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他愣了很久,最后哽咽着说因为父亲腿脚还没有恢复利索,他给父亲买了轮椅,让妹妹有空推着他在院子里走走,然后飞快地挂了电话。
7.
酒店大堂空荡荡地,十几位服务人员,只有张娜娜一个客人。
她打电话让人给房间送来一瓶酒,然后在硕大的浴缸里,一边泡澡,一边喝酒。她忘记上一次泡澡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怀第一个孩子那会儿,当时老公还会给她肚子上涂抹防止妊娠纹的精油。孩子说话很晚,学习比同班同学都慢,她只能请家教来教他。后来又怀了二胎,因为家庭开销的增加,老公换到了一家制药公司工作,薪水比前一份研究员的工作多50%,而晚上和周末加班也成了常态。她看多了家庭主妇被抛弃的故事,所以不愿意辞职,宁愿花钱请保姆上门来做饭和清洁。
再后来就是疫情,出于安全起见,家教,保姆统统辞掉,这些活都压到了她身上。她不堪重负,只能向老板要求转成兼职。老板又招了一名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做她没办法完成的一部分工作。新来的研究生聪明又勤奋,每天晚上凌晨还在回复邮件,对于排版和审稿的程序很快就上手,和几个她原本的老作者也对接地很顺畅。她一边焦虑孩子们的功课,一边担心疫情过去之后,职场上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睡到自然醒之后,她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喝着咖啡,窗外已经放晴了,可以看到几片云彩,和远处的山。她和老公还是穷学生的时候,他们经常在那间狭小的公寓里呆坐着看窗外,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头发。那个时候,全世界只有彼此最重要。他们决定结婚的时候,她在誓言里说希望结婚之后仍然有热恋期的感觉,但没过多久,两个人就成了相顾无言的老夫老妻。
老公给她打了电话,她说需要一个人呆着喘口气,老公说好。
“三天够不够?我会请年假来照顾孩子。”他很平静地说。
“够了,”她算了算日子,“我周五回去,这周末是你姐姐生日,我上次答应给她烤一个蛋糕的。”
她在酒店住了三个晚上,有时候在空无一人的吧台喝酒,有时候做spa。
三天之后,她立刻恢复成了聪明理智的她,还时不时打电话给我,鼓励我要继续坚持下去。继续在家里呆着,继续和亲戚朋友隔绝,继续一个人面对动荡的社会。
“疫苗已经开始注射了,”她用过分欢快的声音说,“我们离胜利已经很近了。”
在每个街区,在每个只能外带的餐厅里,人们都能感受到一种阴沉、压抑、孤独又茫然不知所措的气氛。但是被困在家里十个月的疲惫而倦怠的人们就是仍然在互相安慰,互相鼓励。
“等春天来了就好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公园里野餐,我给你做水果挞。”出门拿信的时候,邻居的奶奶冲我招手。我们都戴着口罩,然后遥遥做了一个拥抱的手势。

当地时间2021年3月4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当地农场工人开始接种新冠疫苗。人民视觉 资料图
后记
3月3日,理查德在Facebook上写道“一年了,终于……”就在这一天,他开车载着菲奥娜去打了第二针辉瑞新冠疫苗。
亲戚们在政治立场和生活习惯上各有不同,但是大家在想方设法让菲奥娜尽快打疫苗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他们天天早晨刷新各大药房预约疫苗注射的网站,也打电话给不同的公立医院询问。菲奥娜和其他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们一样,在注射疫苗时拥有最高优先级。
“越到三月初,我心里越紧张。第一是觉得我们坚持了这么久,如果在打疫苗前得了新冠,那就是前功尽弃,也太不值得了,第二是害怕临打疫苗前预约出了问题,那时候就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了。”理查德说道。因为疫苗可能会带来疲劳,发烧等副作用,所以他们不放心菲奥娜一个人开车去,最后决定理查德开车送她去。
菲奥娜的疫苗注射非常顺利,她几乎没有排队就打到了,然后在观察区等候十五分钟。再接下去的十四天里,抗体会在她身体里逐渐起作用,并且达到最佳的保护效果。菲奥娜笑着对护士致谢,然后稳稳当当地坐到了车里。她看起来和没打疫苗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当地时间2021年3月13日,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民众接种疫苗。人民视觉 图
反而是理查德感慨地掉了眼泪。在疫情最肆虐的时候,他所住公寓有一名老人因为新冠去世。那一天晚上,他梦到了菲奥娜也死于新冠。她冰凉的尸体孤零零地停在医院的太平间,而他因为新冠,连和她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他还害怕失去父母,失去兄弟姐妹,失去那些亲亲眷眷。特别是那些不遵守隔离措施,偷偷出去逛街的亲戚。但好在,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许多人都把注射疫苗当成一个开关,按下之后,生活回到疫情前那样,可以假装一切经济衰退和生离死别都没发生过。理查德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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