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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以怎样的姿态看完一场5小时的《狂人日记》?
3月26、27日,陆帕版《狂人日记》将来到上海大剧院演出。
一个多星期前的3月14日,波兰导演陆帕的《狂人日记》在哈尔滨大剧院进行了一场正式的试演,这是这部剧的初次亮相,一瞬间吸引了整个戏剧界的目光。全国各地的戏剧人和文化人,纷纷“千里追剧”。而演出后一场文化学者云集的公开研讨会,也可能是近几年国内最具思想火花的一次戏剧讨论。
《狂人日记》剧照
“我们今天所有的人聚集到剧场,是为了鲁迅,是为陆帕,也是为哈尔滨大剧院,为驱动出品。这是一个文化事件,或者我们把它当做历史的一瞬间“。在研讨会上,一直关注着这部作品的表演艺术家,也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的濮存昕如此评价这个演出的意义。“一个波兰的艺术家,欧洲的艺术家,对鲁迅发生了兴趣,这也把我们的兴趣点燃了。”
导演孟京辉看完戏后非常喜欢,用了他一贯狂放而诗意的语言赞美:“导演陆帕用一个哲学家、心理学家和艺术浪人的视角,不仅为中国戏剧舞台贡献了一种文学解读,还贡献了一种关于梦境的节奏感,更为重要的是,他贡献了一种曾经有过现在正浓的饥饿感。《狂人日记》像一颗子弹用慢动作射向一堵坚硬的墙壁,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浸没于柔情和悲伤的瞬间,像一声叹息融化在无言的天空下面。这是一部伟大、任性、宽广而充满激情的戏剧作品。”
对作品深为赞叹的还有南京大学教授吕效平,他在研讨会最后“被逼”发言,但却激情火花四射,最后甚至“狂言”:“我坦率地跟台上的专家们讲,我比你们更懂陆帕。”
“陆帕的《狂人日记》不是一个传统的表演,他对塑造人物性格,对于讲故事,对于这个人为什么疯掉了没有兴趣。陆帕最伟大的地方,就是他永远能够瞬间地制造你我此时此刻心灵的质感。”
但演出后的观感,并非是如此统一的。孟京辉所热爱的那种“梦境的节奏感”,对另一些人来说,意味着催眠和沉闷。
陆帕的戏,从来都不是属于大众审美的。
《狂人日记》剧照
对于熟悉这位欧洲著名导演的观众而言,《狂人日记》是亲切和熟悉的。一如之前的《英雄广场》、《酗酒者莫非》,依旧是那种让人惊叹的美学,高级、精致、深邃。尤其在戏剧技术上,仍是那样难以企及的高度,如同吕效平的形容:“我们造的是上海手表,而他造的是200年的瑞士手表”。
但对于很多观众,尤其是带着对鲁迅期待而来的观众,5小时的《狂人日记》,并非是一种轻松而寻常的体验。这部“很陆帕”却又“未完成”的作品,在节奏上超出了大部分观众的承受力。昏昏欲睡后突然醒来,醒来后接着看戏,惊叹一阵后继续睡去,很可能会是坐在剧场里的循环常态。
在剧场的5个小时里,很多观众也许都会在生理层面面临这样一个灵魂拷问,“坚持,还是放弃?”
这种漫长而困顿的观感,在西方剧场是普遍而常见的。但对于并不经常有此体验的国内观众而言,该以怎样的姿态看完这部非同寻常的《狂人日记》,或许该有些事先的功课和心理准备。
有必要在观剧前先对导演陆帕的风格有一些了解,也需要对欧洲常见的“试演”概念有一些认知和宽容。
陆帕的每一部作品,都有他独特的风格,在中戏教授、舞美大师刘杏林看来,陆帕是兼导演、舞台设计、灯光设计于一身的一个艺术家,这样一位艺术家他非常鲜明地呈现了当代世界演出的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舞美或者舞台设计不是孤立的。
而陆帕的节奏,一如电影中的长镜头。按照他自己的解释,“我喜欢用放大镜来看生活里的瞬间,很多现实的瞬间我们没有办法在现实中停下来看,但在剧场里,我们可以。”
他也不希望观众在剧场里感受到愉悦,“观众在剧场里不应该是舒适的,只接受美好的东西,有时候,痛苦才能让观众接收到思考。”
吕效平教授的话或许更容易帮助理解这种风格的意义:“陆帕找到一种窍门,他把1秒钟变成30秒钟,让我们感受到语言难以表达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加起来,陆帕表演的戏,不是传统的表演,他真正要呈现的,是我们生活中心灵的质感,这种质感是多样的。陆帕的质感永远是忧郁的,他把人生当中忧郁的心情在这里展现出来,这是陆帕的诀窍。传统戏剧无法理解的。”
3月26、27日,《狂人日记》将来到上海大剧院演出。
只花了一天时间,两场演出戏票就卖得所剩无几,足可见这部剧的受关注程度。
作为继《酗酒者莫非》之后“中国故事”的第二部作品,陆帕导演的这部《狂人日记》,从某种程度而言,超越了演出的范畴,更像是一个濮存昕所言的“文化事件”:一个西方导演眼中的鲁迅,一个在疫情年历经波折和磨难完成的跨国界创作。
跨国视频创作
从波兰到哈尔滨到绍兴,从跨国视频创作到最终来到中国,陆帕带着自己的波兰主创团队先后经历了3个城市的转战和隔离,每前进一步,都遭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剧组的每个人都在过程中感到一种“狂风巨浪”般的未知和艰险。在剧中扮演赵贵翁的李龙吟在哈尔滨演出后感慨:“话剧《狂人日记》经过疾风暴雨,暗礁险滩,几次几近翻船,最后终于首航,平安靠岸。”
也因此,在今年引进剧目几乎完全缺席的当下,《狂人日记》的创作和演出,拥有了戏剧之外的更多重意义,成为一种理想主义的存在。刘杏林看完演出后说,“在这个特殊的年份,外国的导演团队要进来,还要各种隔离,这是个非常艰难的过程,没有决心、没有魄力、没有勇气,这个事情是做不成的。所以无论从任何意义上讲,我觉得这个戏本身就带有英雄主义。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坚持文化,付出牺牲,付出代价,这就是一种英雄主义。”
学者于丹对此亦激动不已:“《狂人日记》在这个舞台上是一次集结号。在今天看什么东西都要缩到15秒的今天,我们在舞台上还有这样的节奏,让我们静下心来,回到文字中,去读懂鲁迅先生那一声呐喊。”
而为这个戏前后筹备六年的陆帕,在此之前通过各种为他翻译的文本,阅读了鲁迅,并在和很多人的对话、思考和碰撞后,自己完成了剧本创作。在这个版本的《狂人日记》里,有讲述者、狂人、哥哥、嫂嫂、赵贵翁、母亲等多个角色。
但在最后落地排练阶段,因为长达28天的隔离,工作周期无奈缩减,这让他对自己作品现阶段的状态并不全然满意,认为无论表演还是节奏都还有“改进的空间”。他把目前的演出定义为试演(Work in progress)。在陆帕看来,创作仍未完成,也永远都在未完成的路上。今天的《狂人日记》虽破土而出,却仍是萌芽。对于整个剧组来说,试演是磨合,也是继续创作的过程,而这个过程,需要和观众一起完成。
于观众而言,对《狂人日记》最大的好奇,也许就是一个外国导演如何解读鲁迅作品,如何重构这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经典。不过,在这个戏剧精神和话题稀缺的年度,走进剧场,做好看一部“不是传统戏剧”的戏剧的准备,和这么多人一起参与到一个演出事件中去,也许是看《狂人日记》更有意思的姿态。
无论坐着还是躺着看完戏,在剧场度过5个小时后,这部剧,终会有东西击中你。
在高铁上的创作会
看戏前可以了解的tips:
陆帕导演眼中的鲁迅和《狂人日记》
以下是陆帕在哈尔滨演出后的发言实录:
对鲁迅先生的这部作品我相信我们每一位都是有深刻的了解的,在中国,它也是学生必须阅读的一部作品,同时这部作品也是全球最出色的、最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之一。
我觉得这部作品是非常带有鲁迅先生个人情绪的一个作品,因为在他创作的这段时间,鲁迅先生一个人住在北京的一条胡同里。对于他一直尝试的,把欧洲的文学作品传播在中国的尝试,他感觉没做到也比较失望。他同时对他所从事的医生职业失去信心。这些正是《狂人日记》里“讲述者”这个人物的基础。
鲁迅其实希望每个读者积极起来,他希望读者通过阅读他的作品,能够启动自己的思想和分析能力。他所写的很多内容,尤其是那个年代写的,是不一样的,他就是比较靠近欧洲文学,他当时对欧洲的这些文学作品也非常了解,也就是他曾经希望传播的,后来他就开始自己创作,自己写,为了引起读者的思考。
所以这部作品最初触动我的,就是让我对这个神秘的讲述者有了兴趣,也对这个神秘的弟弟有了兴趣。我们也知道鲁迅先生本人所写的很多作品都出于他们兄弟的这些关系。始终都是互相想念,那种很密切的这些关系,也经常表达放弃之后的痛苦。
我想说的最后一个细节是日记里“古久先生的流水簿子”,这个情节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个事情就是狂人20年里一直困扰着他的事。中国的文学专家经常提出:古久先生的书代表中国四千年一直存在的儒家思想。这句话实际上是代表狂人一个非常个人化的想法,他可能自身20年前犯了一个罪,他就是以踩踏古久先生的书去描述这件事。实际上这个行为隐藏了他不敢说出来的一些罪。所以我们也可以理解成狂人,他也不撒谎,他就是沉默者。所以讲述者去找他哥哥让他怀疑的就是这个问题,哥哥答不上这个问题,也有可能他就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狂人日记》剧照
演员眼中的陆帕导演
《狂人日记》的演员阵容包括了王学兵、梅婷、陶海、乐曦、李龙吟等,还有一位92岁高龄的北京人艺老演员李滨。
但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剧中王学兵扮演的哥哥,梅婷扮演的嫂嫂,两人的戏份并不算多。而陶海扮演的讲述者和乐曦扮演的狂人,才是剧中戏份最多的角色。
王学兵和陆帕已经是二度合作,此前,他在《酗酒者莫非》里的表演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击节赞叹。而在《狂人日记》中,王学兵显然也是最了解陆帕创作风格的演员,他在剧中的表演状态,始终是最契合作品的。
早在陆帕构思剧本之时,他就觉得《狂人日记》里的哥哥应该由王学兵来演。而王学兵也很喜欢哥哥这个角色:“看这个戏,我们不能只站在狂人的立场上。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只能看到主角的视角,但如果我们能站在主角周围其他人的立场上看,整个故事就会更丰富也更多元。”
王学兵这样理解陆帕:“他喜欢那种生涩的感觉,就像他经常和我们说,希望我们每一次表演都去找第一次即兴表演的状态,那种危险性、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对手会说出什么词的感觉是最好的,但这也是最难的。因为在戏剧排练中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们一定会和各部门协调,会把具体的细节规定下来,但我们依然要往即兴的方向靠。我觉得表演最重要的就是找到最初的新鲜感,即使已经很熟了,还是要找到新的刺激自己的东西。”
“陆帕导演的戏,节奏相对是比较缓慢的,如何能让观众看下去,实际上就是要和观众有通畅的交流。如果没有这种交流,即使把戏的节奏加快、时长缩短,还是会让戏显得无趣。”
梅婷则因为是陆帕的“粉丝”加入的剧组。2014年陆帕导演的《假面·玛丽莲》首次到中国演出时,梅婷就被当时的女主演桑德拉·科曾尼克折服,“她怎么能这么棒,太不一样了!”自此,梅婷一直期待能与陆帕合作。《酗酒者莫非》筹备期间,梅婷正在外拍戏,错过了面试。但最终,《狂人日记》,她如愿进入了陆帕的剧组。
梅婷说:“每一个演员都需要一个陆帕。” 《狂人日记》线上排练阶段,陆帕就不断地帮演员分析人物的心理。梅婷说:“他说到的每个点都让我觉得既不一般又很精准,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而且他这样的点子总是解答我心中的困惑,所以我也在不断地吸收。“
《狂人日记》剧照
对剧组所有人来说,陆帕对演员特别大的要求,就是不希望演员“表演”,他鼓励演员们感受彼此,只要感受到了一些东西就大胆地做出来。这也让梅婷深有启发。
在剧中,梅婷扮演的嫂子是全剧最美的存在,热烈娇艳,这是在原著中并不存在的一个角色,也是很多观众较难理解的角色。但在梅婷看来,她或许是狂人的另一面,热爱文学、热爱绘画、热爱音乐,是一个诗意的人。“狂人在发狂之前什么样,她是明白的。又或者说,嫂子就是狂人的一部分。”
在剧中,和陆帕第二次合作的演员还有著名剧作家、演员李龙吟。在李龙吟看来,“陆帕导演是我接触的导演中水平最高的导演之一,而且他在欧洲、在国际上都有很高的地位。他对于戏剧、对于舞台、对于剧场的理解,还有对于演出过程中演员和观众的交流的理解,这些戏剧观比我之前学到的要大得多、广阔得多也深邃得多,让我学到了太多的东西。”
李龙吟说, 陆帕是一个很博大的导演,是一个我始终没琢磨透的导演,他的年龄和经历让他对鲁迅和《狂人日记》这样的经典有更深的理解。为此,他分享了一件让他有点震惊的事:
“陆帕从一开始排练就提醒大家,狂人去哪儿了?狂人死了吗?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过这个问题。陆帕说,鲁迅其实在《狂人日记》序里就写到了,弟弟去外地做官了。我吃了一惊,鲁迅写的痛恨制度痛恨礼教的狂人,说几千年历史就是吃人的狂人,高调地大喊救救孩子的狂人,原来鲁迅在一开始就埋下伏笔说他做官去了,他加入了他讨厌的阵营。从这一点来分析,我们就会发现鲁迅是很伟大的,陆帕是很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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