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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上海男人就是早春二月
原创 毛尖 GQ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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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洋是上海“段王爷”,他讲的段子比他导的电影更销魂。一桌吃饭,沈爷说,海洋,来一段。宝爷报幕,上海男人和北京男人。江导就讲:拍片,遇到状况,你问北京男人,认识甘露吗?北京男人大腿一拍,孙老师吗,管我妈叫姨,明早9点,一准儿到。到明晚9点,你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旁边上海男人听见了,说我去试试,但导演你最好也再问问其他人。上海男人知道沪上最聪明的作家小白和孙老师私交好,托好小白,自己再电话,双管锁定,汇报江导,应该可以了。
江导的段子很长,这只是开场。反正吧,上海男人不太讲大话是真的。北方多展览人格,南方多水乡性情。北方男人说爱你,分量常不及一个上海男人说欢喜你,京城图气氛,话赶话终于箭在弦上,再不睡就遭人看不起了,所以北方出豪杰,一人做事一人当。宝爷情伤上海滩,一度打算移居北方,第二天却黯然回沪,接风席上3个东北姑娘出手要为他疗伤,他想想沈阳的男性家暴收容所,觉得自己可能扛不住爱的“锤炼”。
上海话里因此不太多豁出去的俚语,也不知道是历史沿革,还是摩登文化的原罪,很长时间里,上海男人一直是文艺作品里的尴尬人,再加上被莫名其妙的台湾女人“啊”过一句,帮老婆洗内裤成了上海男人的LOGO,上海男人的形象就更加猥琐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类似《霓虹灯下的哨兵》这样的电影,“黑不溜秋”的泥腿战士和小白脸上海男是一对反义词,好比霓虹灯和硝烟是一种对举,在这个文化态势里,三四十年代生气勃勃漂漂亮亮的波西米亚赵丹很快被严顺开巩汉林式的小胳膊小腿男取代,尤其严、巩还是春晚常客,在推广上海小丈夫方面,算是居功至伟。如此,在周围人只求生存的乱世旮旯中,还要保持“裤型”,冲出战壕前还要拿出梳子整一下发型的,一定是上海兵。中国地大物博,北京人一亮嗓,得!帝都来的。福建人广东人,一开口,也都好认。上海人口音不明确、身量不明确,高的有姚明快的有刘翔,但是芸芸众生,就算隔着雾蒙蒙的火锅气,上海男人都还是胡歌一样清清楚楚,凭什么?
上海人清爽。“清爽”,是上海话里的高频词。杜月笙出场,头势清爽,思路清爽,下手也清爽,葛优在《罗曼蒂克消亡史》中,把杜月笙的这种清爽,表现得很到位,穿条纹长衫,坐条纹沙发,人狠因为话少,上海谙熟《教父》原理。最好的上海关系如同顶级的上海馆子,荤藏春秋,素压冬夏,吹面不寒,柔情不露。所谓清爽,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是萝卜青菜两不相欠,是黄鹂和翠柳,白鹭和青天的岁月交互。
《海上花列传》中,最回肠荡气的一对是沈小红和王莲生,最上海的则是黄翠凤和罗子富。全书写妓女三十,从良两个,黄翠凤则是自己赎身。黄色艺俱佳,别的倌人都被阿妈训斥,独她有资格训阿妈,因为她获得了保留脾气的权力。她做清倌人时,跟老鸨吵架,被打了一顿,她咬紧牙齿,一声不吭,然后生吞了两把鸦片,最后是老鸨磕头求她,以后再不敢得罪她,她才吐出鸦片。凭着这样的才艺和性情,黄翠凤一招收下罗子富,搞得罗舍了四五年的旧相好来做她,后来明知她下套,也义无反顾拿钱帮赎。
明晃晃的黄翠凤,实实在在比今天通俗文艺中的奢华女权更懂得女性和社会的辩证法。1998年,侯孝贤拍《海上花》,李嘉欣演的黄翠凤。李倒是演出了黄翠凤手段的华丽和世故,但因为李嘉欣的沪语是后天培训,棱角别扭,严重影响了她举手投足的清爽,说到底,上海话就像上海女人,北方人听听咿咿呀呀是嗲,南方人辨认得出其中的锋刃,只是这锋刃缠了一圈蕾丝,罗子富为之“出神”,愿意为这蕾丝锋刃买单。李嘉欣的上海话,一疙二瘩,流水滞涩,是侯孝贤在声口把握上的问题。
黄翠凤开出妓界女权,因为她很知道对岸有罗子富这样的男人。他也很知道她的手腕,但欣赏她的决断,她会弹琵琶,会全套《荡湖船》,长三中本属平常,不过花界没有几个敢拿命拼尊严,这是上海男人买账的。她是为自己,但这样金石有声掷地清爽,让罗子富刮目相看又敬又爱。所以,上海人的确有自私的一面,但绝对不是电影《芳华》这种伧俗的上海表达。就像张爱玲可以说自己,“我是个自私的人”,胡兰成也可以这样说张爱玲:“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自私而言,民国头号自恋男胡兰成倒真是懂得张爱玲。因为这懂得,张爱玲最后诀别胡兰成,一边寄出30万稿费,一边告知:“你不要来寻找,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所以说,上海人的自私,背后有“足够的同情心”的支撑,绝对不会亏欠对方,但求彼此清爽。上海男人和上海女人,因此也是相互成全。佟振保离了王娇蕊,只有堕落。类似西门庆和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当得起相互激荡,《金瓶梅》在西门庆死后,精彩值明显下降。上海男女春风春雨般互为表里,所以看上海男人的好,要看上海女人的好。看上海人的好,要看上海的好。
饭桌上,大家各种吐槽上海,但是顶着天街小雨回到家,依然觉得上海是最接近梦想的地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不是这个地方给了你什么,而是她没有从你那里拿走什么。常常,北漂两月的老倪回到上海,聊着聊着,罗老会突然感叹,哎呀,春天你的鬓角还全部是黑的。是啊,老倪会怅惘一句:北京的马路太阔了,从这边走到那边,头发就灰了。
冷露湿桂花,明月流大厦。北漂的男人们想到曾经遇到的《繁花》女孩,“一讲就笑,四目有情”,觉得老金写的句子就像他们自己写的, “以前一直认为,人等于是一棵树,以后晓得,其实,人只是一张树叶子,到了秋天,就落下来了,一般就寻不到了。每一次我心里不开心,想一想乡下过年,想想上海朋友的聚会,就开心一点儿。因为眼睛一霎,大家总要散的,树叶,总要落下来。”人生就是一次荒凉的旅行啊。不过,只要你一朝是魔都男人,你一生都会有上海心。
一个上海男人是什么呢?一个上海男人就是早春二月,你照顾了该照顾的人,恋爱了该恋爱的人,然后十字交叉你的黑色围巾,去革命。左联的很多烈士,都有孙道临般的书卷气,这个常被外界误认为娘娘腔,但从上海走出去参加革命的,从来不少,上海男人也从来不惧牺牲。
一个上海男人,就是《我的团长我的团》中的上海兵阿译,出战前,他的确拿出梳子整了一下发型,他的脸也的确比战友白一点儿,他平常哼的也是上海小调,但是临终一战,是他领着大伙唱响知识青年从军歌,“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他孤身渡江绝地而战,不负青春不负国,这是上海男人。
同样是上海男人,《北平无战事》中的崔中石,作为一个战斗在要害位置上的地下党人物,任凭风云变幻,始终方寸不乱,出场就清空了“傻缺”男主方孟敖的嚎叫派气息。他是北平地下组织的“白月光”,他有非常温柔的家庭生活,也有非常激情的革命生涯,他完美地诠释了革命的理念和肉身的同生同构。是千万个崔中石,缔造了共和国的“永不消逝的电波”。上海男人,用最温暖的方式为革命打造了不可或缺的身体感,就像《红色》中的徐天,就像《隐秘而伟大》中的夏继成。
江山万里随春动,有些地方的男人把自己活成理念,上海男人把自己活成生活本身。是这个缘故吧,上海姑娘的优点和缺点一样明确,因为在所有的大都会里,上海男人和上海女人,从彼此身上拿走的东西,最少。就像上海的简称“申”,“申”字上下左右对称,中间和谐,两头各自峥嵘。这是上海的田野和人际。
因此,上海容得下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倾城之恋”,沈世钧和顾曼桢的“十八春”,也装得下王琦瑶的“长恨歌”,天香园秀的绝代心气,而上海男人,可以用王安忆的《考工记》为代表,年代不同,领域各异,但多少都带着陈书玉般的“谪仙”气息。而今天的阿宝、沪生、小毛们的故事,等着看王家卫怎么拍《繁花》吧。而如果你还懵懂于上海男人有多仙,看孙甘露小说,请允许我挪用《信使之函》最后总结一下上海男人——
上海男人是陈词滥调的一种永恒款式。
上海男人是充作朝霞的一抹口红。
上海男人是初恋的旌旗。
上海男人是时光的一次暧昧的阳痿。
上海男人是待燃的疯狂的柴堆。
上海男人是一种状态。
原文刊载于《智族GQ》四月刊
毛尖,作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撰文:毛尖
插画:陈禹
原标题:《毛尖:上海男人就是早春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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