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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青年庞麦郎:创作一千多首词作品,2018年起状态不佳
红星新闻3月16日消息,隐藏在陕南群山之中,偏远山村“古拉格·什尼亚克”的寂静再次被打破。
8年前,村民庞明涛在出走多年之后,用一首“荒腔走板”的《我的滑板鞋》杀到乐坛的聚光灯之下。他的亲友第一次被媒体包围时,才知道庞明涛已经成为了明星。
“古拉格·什尼亚克”,是庞明涛为自己藏在秦巴山脉深处的家乡宁强县代家坝镇南沙河村起的名字。而他为自己起的名字“约瑟翰·庞麦郎”,在小山村外则更为人所熟知。
山坳中的庞家 本文图均为 红星新闻 图
8年间几般跌宕,从一首歌25万到“走穴”过程的开销都得“花呗”支付。这个曾经带着一张脏得看不出花色的床单和写满歌词的小字本只身“北漂”的青年,似乎又再次回到原点——大山深处的老屋,犁地、喂鸭、种玉米的日常。
当然,也多了些许不一样。比如,他越来越少出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再比如,他有时甚至连续七八天不吃饭,叫他吃饭还会被骂。然后,开始“胡言乱语”“摔东西”,再然后,“殴打父母”。
走红8年后,因为一条“精神分裂症已经严重到伤害自己或他人的生命”的消息,乡村青年庞明涛再次回到舆论场的中心。
年过6旬的父母一天能接到上百个电话,多是询问“庞麦郎”的病情,这令他们不知所措。他们嗔怒“小白”(即经纪人白晓)没有征得家人同意就把消息散播了出去,担心儿子出院后看到又受刺激。
南沙河村没有“光滑的地”,就像庞明涛几乎未曾被认可的音乐和梦想。
3月15日,白晓在微信上给红星新闻记者发来了几首庞麦郎近几年创作的歌词,其中一首《老屋》这样写道——
我阔别已久的地方,珍藏着我儿时的破旧衣裳,那是泥土筑的土方,滋生着我千万个美丽梦想;
父亲犁下的泥浆,是我稿纸上的算术平方,母亲锄下的禾苗,是我画笔下的多彩图像;
有多少时光在犁下翻滚,就有多少苦难我们共承担,有多少岁月在锄下流淌,就有多少团圆我们共分享;
你燃烧我的希望,我会把他们永久珍藏,你浇痛了我的乡愁,我会把他们一一埋葬。
送医
从宁强县城出发,沿着京昆线国道向北,穿过秦巴山峦,约50分钟抵达一处山坳,便是庞麦郎的家乡——南沙河村。
向村里老人打听庞麦郎,不一定得到准确的答案。但问及那个唱《滑板鞋》的青年,“你说庞明涛嘛”,老人指着不远处土坡上一处略显陈旧的平房,“就是那儿。”
这个被庞麦郎称为“古拉格·什尼亚克”的地方,此刻田间正绽放着金灿灿的油菜花。远处几位农民在劳作,几只鸭子争抢着食物,橘猫在院子前的樱桃树下晒着暖,而他的主人正在20公里外的康复医院接受治疗。
庞麦郎的家
送医是3月1日的事。母亲张清梅回忆,那天早上,丈夫庞德怀正在厨房里烤火,起床后的庞麦郎用板凳砸向父亲,“砸到右手臂了,没有使劲,人也没有受伤。”发作完的庞麦郎,径直走出家门,坐车去了代家坝镇。
夫妇俩知道,儿子“又犯病了”。他们打电话给村支书和派出所,后村支书又打电话给了精神病医院。当日下午,待庞麦郎回家后,几人合力将其送上了去医院的车。“他不去,说自己没病,还说我们有病。”
在张清梅的记忆里,儿子“犯病”是2018年前后的事情,“当时他胡言乱语,经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摔家里东西,时好时坏的。”
庞德怀也发现儿子的不对劲,他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带儿子去治疗。庞德怀今年62岁,早年在山西长治煤矿上打工,后来又做了混凝土工人,和其他村民一起辗转山东、山西、陕西等地。
去年农历9月,庞德怀回到家中,儿子的病情仍时好时坏。待儿子从西安演出归来,他骗称要做核酸检查,带儿子去了精神病医院。儿子入院刚三天,又听说“跑掉了”。
去年农历腊月,庞麦郎又从家里去到西安。“电话里说的正月初六回来,结果腊月三十回来了。”回到家中的几天后,夫妇俩发现儿子的病症又开始反复,想要带他去治疗,却被拒绝,直到正月十八,也就是3月1日的上午。
父亲的骄傲
3月12日,经纪人在网络公布了庞麦郎患病入院的消息。媒体求证村支书得知,庞麦郎入院是因为“殴打父亲”。
不过,在之后的媒体采访中,这位皮肤黝黑、身材瘦削、满脸皱纹的农民,却一度否认殴打情节;也没有强制送医,“是劝说去的”——他试图维护儿子的形象。
庞麦郎的父亲
庞麦郎是家中次子,前面有一个哥哥,多年前在山西长治煤矿打工,后在当地做了上门女婿。关于庞麦郎的出生年月,老两口已经记不太清了。
“乖、作文好”,是庞德怀对儿子小时候回忆的总结。和大多数农家娃一样,庞麦郎小时候除了上学,就是犁地、除草、种玉米、喂猪、做农活,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到去年。
庞德怀始终颇感自豪的是,在家中经济困难的情况下,仍然坚持送庞麦郎去读书。午间与来访的记者吃饭,他咂了口酒,再次感慨起来,“与他同龄的孩子,有些初中都没读完就去打工了”。
据媒体报道,庞麦郎小学就读于南沙河小学,后又入读代家坝中学,中考时因为差三五分没考上,家里送他上了宁强职中。在宁强职中,庞麦郎的作文还上过职中的校报。职中待了不到半年,他在电视上看到西安外事学院,又去外事学院读了两年。
“在外事学院第一年作文还考了98分。”庞德怀对此记忆犹新,“他写的字也好看,在我看来可以排第一。”然而在西安读了两年书后,庞麦郎便悄悄跟几个小伙子去山东打工,没有找到活计的他直到没钱才跟父亲打电话。之后再没读书,去到广东打工。
在庞德怀的记忆中,儿子还去过云南、上海等地打工,工作无外乎给饭馆端盘子。因为身体不好,总是干一段时间就停了,没有挣到什么钱,还会问家里要零花钱。
关于儿子什么时候迷恋上创作,夫妇俩也记不起清晰的时间。只记得儿子从外地打工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歌,连吃酒席也不去”。夫妇俩起先觉得儿子是瞎鼓捣,看到他这么坚持,也无可奈何,“人大了,也管不到”,“他就是喜欢做事做到底”。
儿子录音、发歌要钱,他们就给。儿子成名之前,“感觉给他投入的钱起码有四五万了。”
一篇专访庞麦郎的报道显示,2008年,庞麦郎决定进城“找前途”,先去了宁强,后又去汉中一家KTV工作。在这里,他偶然点到一首迈克尔·杰克逊的歌,“被震撼了”,尤其听说“一首可以大卖几十万”后,便立志要做“中国最国际化的歌手”。
他一边打工,一边写歌,《我的滑板鞋》就写于这个时期。
争议庞麦郎
2013年2月,攒够了十几首歌的庞麦郎觉得“汉中发展小”,只身买票坐了18小时的硬卧到了北京,随身带的牛仔包里,只有一张脏得看不出花色的床单,和写满歌词的小字本。
夫妇俩不太了解儿子在北京的日子怎样度过,只知道他住在地下室里“没日没夜”地写歌。在《人物》杂志的报道中,庞麦郎在北京不会租房、不信任中介,没地儿住,夜里只能去网吧,累了就斜躺在椅子上睡着。最后,连去网吧上通宵的钱都没了,就在公园背风处的长椅上凑合一晚。
关于庞麦郎成名的原因,有报道称是“虾米音乐人”平台发掘了他,也有报道称是华数唱片公司花重金包装了他,“6名企宣,24小时3班倒,买关键词搜索,请大V段子手写段子造势。”
无论哪种方式,《我的滑板鞋》火了,这首描述他亲身经历的歌——一个小镇青年经寻寻觅觅之后,终于买到了心爱的滑板鞋那种喜悦,成功入选2014年“十大神曲”之首。
庞麦郎的“高光时刻”。图据微博
导演贾樟柯曾为这首歌哭泣,他摘出歌词“时间,时间,会给我答案”,将其形容为一种“多么准确的孤独”;歌手萧敬腾说,这首歌“一听就觉得很真诚”。
南沙河的村民也知道村里有个小伙子“出名了”。年轻人从手机看到庞麦郎的视频,又告诉老人,老人一看,“唱不像唱、念不像念的,这唱的啥子歌?”
伴随争议的,还有名利。据媒体报道,2015年,庞麦郎为某连锁旅馆开业“站台”,一天2万;在某娱乐展览会唱歌,2天4万;给游戏公司写歌唱歌,一首25万。
不过,来自“古拉格·什尼亚克”的庞麦郎似乎还没来得及准备接受这一切。他先是在媒体公开宣称自己出生于台湾基隆,惹得众网友怒骂其“忘祖背宗”;后又在与华数签约5年的情况下,遁逃上海……
2015年初,《人物》杂志的《惊惶庞麦郎》再次将他送上风口浪尖。文中他邋遢、滑稽、怪诞、惊惶的形象引发网友群嘲。
后来庞麦郎在微博自述中,称自己被“要挟”签订了合同,2/8分的收益让他无法忍受,于是选择逃离;接受《人物》杂志采访,是因为“觉得和作者是来自小地方的人,觉得她会帮我”,没想到“她用笔作刀,将我最后一点尊严刺穿”。
病人与“老屋”
“从那以后我便又开始了迷茫……”庞麦郎自此少见于媒体报道中。再次回到公众视野——在全国各大城市的live house里开办“旧金属绝版音乐会”,陪伴他左右的是新签约的经纪人白晓。
但“复出”并没有多大反响,反而见诸于新闻报道的是“假唱”、“个位数观众”以及“卖鞋”等关键词。
白晓在自述《我的老板庞麦郎》一文中提到,2016年前半年,他们在live house巡演的票房还不错,最多时一个月能赚20多万。进入下半年,巡演开始难以为继——出场费从上万下降到几千,观众从几百到几十,给安排住宿、交通的场地方也越来越少,巡演过程中的账单慢慢开始以支付宝花呗的形式支付。
庞麦郎与经纪人白晓(左)。图据微博
夫妇俩也体会到儿子的拮据。2017年,庞麦郎退掉了在西安年租金3万多的房子,回到了他曾不愿承认的家乡。出门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到后来,出门甚至会问他们要车费。
在老家,父母发现儿子的语言越来越少,经常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开始,他还会帮母亲干干农活、喂喂鸭子,及至去年,情况越来越严重,连门也不出,有时连续七八天不吃饭,母亲叫他吃饭甚至还会挨骂。
白晓也在视频中称,“2018年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从认识他的时候的130斤,变到现在的80斤,我感觉他的生命在渐渐地消失。”
即便如此,庞麦郎仍然在坚持创作。白晓将庞麦郎比作中国版的梵高,称他是一个“饱受精神分裂症折磨,还在坚持创作坚持自己热爱的艺术家”,“他的好多词作品,都是在生活和疾病的煎熬中完成的。”
白晓在视频中透露,庞麦郎发病时甚至几次想要杀掉自己。南沙河的村民发现庞麦郎精神不对,是在去年10月前后,庞麦郎在代坝镇上酒后闹事,怀疑其有精神问题,打电话让村干部和家属去接人。
3月12日,白晓公布消息后,庞德怀一天接了不下百个电话,全都是询问庞麦郎的病情,他只得一遍一遍重复。最后,他显得有些不耐烦,直接挂掉电话,“问这么多有什么用?”
一面担心儿子的治疗,一面日常劳作的庞父
眼下,庞德怀夫妇最担心的是儿子能不能得到有效治疗,考虑要不要给儿子换家医院。间或,又嗔怒“小白”(即白晓)没有征得家人同意,把消息散播了出去,担心儿子出院后看到又受刺激。
白晓回应红星新闻记者称,在其公布消息之前,已有自媒体从别处得知消息在网络发布,“为避免风言乱语,掌握话语权,遂公开了此消息。”
近两天,庞德怀又去了趟医院。因为担心儿子见到自己会情绪激动,他只得悄悄地在窗外看看,儿子在病床上呆呆地坐着,望着自己的双脚,嘴里似乎在哼着什么。
3月15日,白晓在微信上给记者发来了几首庞麦郎近几年创作的歌词。据他称,庞麦郎创作了一千多首词作品。
其中一首《老屋》写道,“我阔别已久的地方,珍藏着我儿时的破旧衣裳,那是泥土筑的土方,滋生着我千万个美丽梦想;父亲犁下的泥浆,是我稿纸上的算术平方,母亲锄下的禾苗,是我画笔下的多彩图像;有多少时光在犁下翻滚,就有多少苦难我们共承担,有多少岁月在锄下流淌,就有多少团圆我们共分享;你燃烧我的希望,我会把他们永久珍藏,你浇痛了我的乡愁,我会把他们一一埋葬。”
庞麦郎的作品《老屋》歌词
(原题为《乡村青年庞明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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