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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东南古堡群,高铁时代藏不住了(下)
黄哲
山西东南角的泽州盆地,是座名副其实的聚“堡”盆。
如今,坐上去年底新开通的太郑高铁,从省会太原只需一个多小时,从郑州出发一小时不到,就可到达晋城东站。晋东南古堡群,高铁时代于是藏不住了。
铁打的进士,坩埚打的城
在晋城,特别是阳城县内,北留和润城两镇,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德比”对手。
虽托大清相国陈廷敬的福,其家乡北留以“皇城”之名,在近三百年内独领风骚。但润城人至今不服:看看财富,再看看进士数量,一直到明代,我们才是撑起阳城乃至晋城的门面。
砥洎城建在沁河之中的一块大石头上,三面环水。本文除注明外均为 黄哲 摄
润城祖上的确阔过,其别名“铁冶镇”,留下了“铁打的进士”之名。
作为黄河支流,汾河养育了省府太原为首的晋中地区,古称洎水的沁河,发源自沁源,最后在河南境内入黄,正好从晋城腹地蜿蜒流过。上述每一组名门望族的城堡,无一例外都接受了这一龙脉恩泽。
润城镇的砥洎城,整个城堡就建在沁河之中的一块大石头上,三面环水,整体轮廓就像一只大乌龟。
“注意别剐蹭啊!”下车时,司机小哥连忙叮嘱我,可我又不在城里开车,怕什么。但之后就感受到那句老话——锅是铁打的了。不过此埚非彼锅,若不留心靠近,能把人衣服剐出花来的城墙、那只大乌龟龟甲蜂窝一般花纹,原来是一个个坩埚。
废弃坩埚,加沁河水冲下来的河卵石垒起来,另类的城墙,在全世界也独一无二。
曾几何时,仅阳城一地,出产的铁就占到全国百分之七八十的分量。而炼铁时铁水融化倒出后废弃的铁筒、也就是坩埚,也被会过日子的“老西儿”变废为宝,成了最佳的建筑材料。
废弃坩埚,加沁河水冲下来的河卵石垒起来,中间则用炼铁的废渣、石灰和到一起形成的铁埽黏合加固,可谓一本万利。这一材料另类的城墙,在全世界也被鉴定为独一无二。
变废为宝的坩埚,被用作建筑材料。
崇祯年间,为防流寇匪患,虽然做上了京官、但作为“铁打的进士”之一,大兴知县杨朴不忘本,自己出资并牵头也动员当地的富户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但就在乡亲们齐心合力修建起自己固若金汤的家园才过了一年,杨乡贤就积劳成疾去世了。
但他的心血没有白费:在精妙的化学作用下,时间越长,城墙反倒越坚硬,近400年过去,仍是名副其实的铜墙铁壁,让顶着洎水中流砥柱之名的城堡,名副其实。
但再坚固的堡垒也并非无懈可击,东方也不乏特洛伊木马这样从内部攻破的案例。更何况比起其他的古堡大多是由一家族掌握,砥洎城可是座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堡”。
解决问题的钥匙,其实就在城堡唯一和陆地连接的那道门上。为了防止里应外合,这里采用内外两道门、而且不能同时开启。黑科技再加上制度制约,才为城堡上了双保险。
而城堡内部,也不同于其他城堡的关起门来是一家。全城被划为12个里坊,采取联防制度。
最宽处最多两三米、最窄处仅容单人穿行的道路,更是如羊肠蛛网般纵横交错、如布疑阵。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不管进了哪条街巷,都感觉前方似乎没路,像是进了死胡同,可等你走到头,才会发现原来是可以转向的。
迷宫一般的巷陌、骑楼甚至转角处,除了山西民居常见的三雕,砥洎城更以门头著称——不在材料的精美、工艺的复杂,而是所有的文字都有典故、皆出自经史子集。这样人文氛围,滋养出的人才辈出,就不奇怪了。
有“五脊六兽”的大箕天主教堂
晋城市近郊以昔日泽州府的古地名,命名为泽州县。贯穿泽州全境的,除了今天的太郑高铁,还有昔日的晋豫古道。
行车于以晋豫古道为基础改造的国道上,那些绵延的农舍和粮仓,于曙色苍茫中,依然清晰透出昔日府城的殷实底子。
建在一整块磐石之上的大箕天主教堂
建在一整块磐石之上的大箕天主教堂
晋豫古道上必经的买卖重地大箕村,村中最高处,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两侧落差巨大,能看出是已经干涸的昔日河道,巨大却瘦长健美的岩石,酷似船形。一直走到近处,发现竟还有高高的钟楼还有十字架。
将照片第一时间发给损友,“这是又去欧洲浪了?拉仇恨啊!”疫情还没解除,你想啥呢!再说了,好好看看远处的中式宝塔。遂发去定位,友人终于服气,“原来中国也有这样的城堡教堂,还以为是欧洲的中世纪古堡!”
这的确是国内罕见的古堡教堂,建在一整块磐石之上的,更是罕有同者。
这座与长治尼各老堂、马厂堂并称晋东南三大天主教中心之一的小寨天主堂,实在是养在深山人未识。
虽是西洋舶来的天主教,包围教堂的堡寨围墙,却是中国模样。
竖书黑底金字“天主堂,加上纯中式的柱础和五脊六兽。
寨门上的阁楼,更是居然采用纯中式的柱础和五脊六兽。原来,除了竖书黑底金字“天主堂”字样,这阁楼和城墙本是一体,比教堂的历史要还要早两个多世纪。那还是在明末清初、也就是晋城城堡群建设的高潮期,大箕西面的秋木洼村,出了个巨商王泰来。他家资丰厚,后在朝谋了一个官职,红极一时。为保其家安全,就在要道旁修了南寨、北寨、小寨三个防卫营地。
三个营地中,修在一块磐石上的营地最小,故称之为“小寨”。
19世纪末,两位荷兰籍神父,为躲义和团在附近土窑里避难,他们向圣母许愿:如果能平安度过此次劫难,就修建一座教堂,以表示对圣母庇护及当地教友帮助的谢恩。几个月后果然安然无恙。
为还愿,两位神父四处募捐,于1902年买下大箕村西荒芜多年的小寨,修建了这座小寨天主堂。为了纪念神父和教友们避难时所诵读的圣母玫瑰经,教堂又名圣母玫瑰堂。
城堡的城墙两丈多高,在孤立的岩石之上,更成天堑之势。虽不像砥洎城那般个别,但也与晋城其他古堡均不同,除外表有一层石灰,砌的砖更是有横也有竖。
当初,传教士买下小寨时,此处已经是一片残垣断壁。传教士就在此基础之上,虽然围墙整体风貌是中式,却将按照西方的防御理念,修了与中国传统元素不同的枪口——从外面看是方,从里面看却是椭圆。
寨角上一座呈正方形的建筑,很是突兀。但老教友说,这是整座堡寨的大恩人。直到现在,起码百十口子都要指着这座方厅里的那口水井过日子。而他们早早前来,就是打水忙活准备早上的圣餐事宜的。
教堂建在一块磐石之上,吃水困难可想而知。最初要到河滩岸边的水井去挑水,担水上坡进寨,费时费力。遇到下雨,特别是冬季下雪后,坡陡路滑,担水就更加困难。
而在磐石上打井,深度还要达到河滩地面以下数米才能找到水源,困难比担水还大。当时可没有什么先进的打井机械,只能用原始的工具锤凿钢钎。
据说当年教堂给凿井人的工资是这样计算支付的:凿出一斤石粉,就付给一斤小米;不论工作时间长短,以石粉重量兑换小米。
就这样,凿井坚持了近三年,终于在磐石之下冒出一股细泉,等过了几天神父放下水桶试探水的深度,结果不但满满打了一桶,而且觉得水还很深。
这不禁让人想起《圣经》里,梅瑟拣选以色列子民时的故事,“用你手中的拐杖,击打你面前的石头,就会有水流出来”。
从阁楼进入教堂,之前还要穿过长长的坡道。坡道左手,由前向后,依次有五排带阁楼的平房,都建于教堂主体建筑之前。小圣堂、神父院、厨房、女书房和音乐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直到解放后,附近十里八乡最早的女童普及教育,也是从这里就地改建的学校起飞的。
这座仅有二百个座位的教堂,实在算不得恢弘,最多只能算中型教堂。但建筑的每个细节,都贯穿着设计者的巧思,堪称宗教建筑里的精品。
教堂既有罗马式拱形的窗户,亦有哥特式钟楼。而最见功力的则是巴洛克式的教堂正面:顶端构成花体M,内包两个小三角A,暗合圣母玛利亚名字MARIA的首尾字母,与上方的十字架组成“圣母圣号”。中间大三角图案象征着圣父、圣子、圣神的“三位一体”。下方的两根石柱,象征着耶稣既是人又是天主的“两性一位”。
进入内堂,两边各6根红色的柱子,分别代表最后晚餐时分侍耶稣左右的十二门徒。虽然如今装修的有些过新,但还是看着眼熟——原来冯小刚曾在此拍摄《温故1942》。
《温故1942》取景于大箕天主教堂 视频截图
《温故1942》取景于大箕天主教堂 视频截图
现实中,抗日期间的河南难民也曾经在此避难。和当年义和团时期的逃难者一样,他们都曾藏身于堡寨墙下三百余年历史的藏兵洞里。
电影《白银帝国》也曾在此选景。投资让这里露脸的大老板,正是晋城籍台胞里最财大气粗的那位郭台铭。
“堡中之堡”蟠龙寨
良户古村的蟠龙寨,是晋城古堡唯一的堡中之堡。
它是昔日清代侍郎田逢吉的府邸,外面固若金汤。为了给自己的居所再加一道保险,田大人不仅居于高耸坚固的豫楼内,还给楼前加了一座吊桥,平日高高挂起,主人通行时才放下。
良户侍郎府的尾端,是一座上书“居贞吉”的院子,揭示了此处应是小姐院/楼的所在。但奇怪的是,除了一大块种了菜的平地,传说中的香闺却杳如黄鹤。
“小姐楼咋不见?因为人家就没小姐么!”的确,老田家男丁甚旺,为小姐楼准备的地方,却一连几代人都一直等不到几位千金降生,只好一直作为花园。
粮仓在堡寨里的地位至关重要
老田家的男丁兴旺,居然娶了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公主府也好找:门口的狮雕和其他大门的都不一样的就是了。一般能用狮子作为门墩者,都得富贵到一定级别,滚绣球的公狮子在上首、幼狮承欢膝下的母狮子则在下首,公主府正相反。进到门内,内侧门楹的附凤字样也揭示了主人身份。
村中最老建筑是始建于金代的太虚观。田侍郎和数位本地乡贤告老还乡之后,都曾在此义务教授当地子弟。
太虚观的外立面还保留了金代初建时的特色
直到今天,这里的村里路上甚至见不到丢弃的垃圾,路边也没有农村常见的垃圾堆,更没有远远飘来的旱厕味道,这即便在已经高度城市化的沿海地区的农村也难得。
乡居生活还算原汁原味。农业生产和传统集市贸易日常进行,就连村头墙上的标语,仔细看,也来自村里自产的玉米、小米和辣椒。
如果不是疫情,几乎每个中国传统节日,村中都有社火等民俗表演——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其他“文旅兴村”常见的外请演员,这里的演出团队全部是本村居民组成。
盘龙寨几百年前建设时就采用了“责任实名制”,是建筑质量的保证。
“不光是演员,整个文旅公司除了我一个,从总经理到每个普通员工,都是村里人。”良户文旅集团董事长杨建新告诉我。“就连把村里古建修旧如旧的工人,也是当地人。”
杨建新是太原人,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山西大学中文系高材生,为了他心中的乡村振兴梦,已经几乎完全融入了堡寨里的生活。“高铁开通,除了回太原更方便,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了,但‘速度’还得再加快。”老杨说的不是高铁,而是他自己——虽然村里走出的大学生也纷纷回来了,但寨上的小学去年招上的新生只剩一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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