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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地图|工作坊回顾(上):盲行苏州河,体验未曾想

回声征集组
2021-03-13 19:02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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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月28日“你拍一,我拍一:跟随视障人士体验回声和城市空间”工作坊开始之初,我问大家:在不用眼睛看的情况下,你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是活动带领者之一,来自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的高山常常问健视者朋友的破冰问题。我第一次听到后,想了想说:“睡觉。”到了工作坊当天,其他健视者开始给出各种各样的回答:“穿衣服。”“涂口红。”“听音乐。”“做俯卧撑。”“夜晚起来摸黑去上厕所。”“刷牙,洗脸。”“好像只能在自己身体的这个圆锥体的范围内活动,如果超出这个范围,或者如果要移动的话,就很困难了。”在场的视障者说:“其实大家可以想想看,我们在生活中去做一些日常性的事情的时候,有多少是真正地用视力去看的?可能大多都是基于习惯,或者只是生活中的一些经验。”后来有健视者回答,聆听、倾听一个人在电话另一头说话的时候,也不用眼睛看,却可以达到心灵相通的效果。

对视障人士(内部还分为全盲、低视力、有光感等多种情况)而言,几乎所有事情都不是用眼睛看着做的。小到倒水、吃饭、洗澡、如厕,大到独立出行、工作、创业……在没有视觉的世界里,他们也向往尽可能健康、正常的生活。在这一次的工作坊中,健视参与者除了针对“回声”进行了无视觉下的聆听和体验,也对视障者群体有了一次放松状态下的接触和了解。视障参与者大都是第一次作为“导师”的身份带领健视者走进他们世界的一隅。

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走路的感觉十分不同。工作坊户外体验的来回路程总计约1.5公里,平时睁着眼睛大概20-30分钟就能走完。结果所有小组共花了约1.5小时才回到原地。然而,在我们回收的工作坊反馈调查问卷中,仍有不止一位参与者说:“希望增加体验时间,以便交流更充分。”更奇妙的是,健视参与者看到自己在体验过程中的照片后,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这一段记忆”,“原来记忆多么依赖视觉,而不是靠听觉来定位的。”

以下通过活动带领者和参与者的眼光,我们一起来回顾这次工作坊可能带来的启示。

2月28日,“你拍一,我拍一”工作坊室内部分现场。 苏杭 孙奇芳 图

盲杖是触觉的延伸,但还有听觉的层面

(朱纪蓉,“回声”项目策展人)

回声征集项目与视障人士合作的工作坊,源头之一是瑞士“回声:山以声音回应”展览入口处的展场模型,以及展场中的一段音频。作为一个以声音为主的展览,馆方为了让听觉较为敏感的视障观众有更好的体验,因此设计了一个小模型,搭配盲文放在展览入口处,让视障观众在“听展览”时候,透过触摸模型,对展览的空间设计有更好的感知。展场中的一段音频(在回声征集的第一篇推文出现过),则介绍了一位视障小女孩茱莉如何通过回声定位(echo-location)来辨识自己和物体之间的方位关系。

瑞士山岳博物馆“回声;山以声音回应”展场入口的模型  朱纪蓉 图

通过视障朋友在工作坊的分享,我们了解了盲杖对视障者日常生活而言,是触觉的延伸。然而,也是通过工作坊,我们意外地令盲杖彰显并强化了听觉的层面,成为“获取回声”的媒介。视障者朋友演示盲杖接触地面、墙面、各类不同的材料发出的声音,以及在特殊空间的回声,可以帮助他们较好地辨识周围环境。

然而,因为目前的城市基建对视障者的友善程度尚未达到先进国家的水平,再加上国内缺乏相应的支援,因此视障朋友并没有像是瑞士回声展音频中的茱莉一样,可以获得透过口腔发出的声呐辨识方位的技能(echo-location)。

2月28日,“你拍一,我拍一”工作坊中,参与者体验盲杖在河滨的使用方式。 拍摄、制作:苏杭 孙奇芳(00:12)
两位参与活动的视障者朋友在分享时指出,这是他们第一次以引导者(或是带领者)的角色向非视障伙伴分享如何用盲杖敲击、滑动以及通过回声对环境、空间产生感知。多数非视障者伙伴在分享时也表示,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体验视障者在日常生活中面临的状态,也是他们第一次体验通过回声来认识城市的方式。当声音元素被强化的时候,认识空间的维度可以更立体、丰富。

正如视障朋友的分享所言——所有听得到的声音都带有回声,因为所有的声音都有反射(reflection)的性质;而且,完全没有反射的声音听起来是很难受的(例如推文5提到的无回声室)。我们把声音带有反射性质这一特点回应至瑞士回声展的作品,以及回声地图征集活动,乃至于未来国内回声展的策划中,希望征集到的回声素材/作品,能够彰显“他者回应主体(作为发声者的主体)”的一种状态。而这个“他者”,可以是大山,可以是城市空间,也可以是某个心灵。

闭上眼睛聆听,你以为自己非常了解的城市,比想像的还要美丽

(罗天瑞,录音师)

2月28日的回声工作坊是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经验。活动当天,经过一轮自我介绍之后,我们开始了声音冒险。每个小组都有一位视障者成员,教我们如何使用我们的听觉导航。在盲杖的带领下,我们沿着苏州北路走到河南路桥,然后返回。

步行过程中,我们听到了从大约一公里外的一幢高楼之中锤子的敲击声。这声音在我们上方,可以感受空气因此振动得厉害,并在各个方向、每个表面上回荡。在空气中回荡着的锤击声,似乎模仿着盲杖触碰地面的声音,两者相互呼应,令人惊艳。这两个无关的事件相互之间有一个有趣的节奏,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即兴表演。

对我而言,如此偶然的时刻太值得录下来。为了使这两种声音的对比度更加有趣,我以立体声录制,一侧有锤击声,另一侧有盲杖敲击的声音。当我回听时,两种声音都令当下的场景非常深刻,并创造了一种超现实的体验。

盲杖敲击地面的回声和远处的锤击声,加上鸟鸣和环境杂音,一起在大楼间回荡。 Terence LLoren 录制
在活动中,我了解到视障者轻敲盲杖的声音,可以展开很多意涵。盲杖轻敲在地面、墙面等表面上发出的回声,可以帮助辨识距离和空间感。盲杖碰触、刮擦地面的方式,可以帮助视障者探测表面材料、或是发现障碍物。但我意识到,最有趣的是,障碍物表面的回声也显示出一种存在。

当我的一组成员闭着眼睛走路时,我故意站着不动,看着他们向我走来,最终盲杖就撞到了我的腿。这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如果你听不到,也就看不到。想像我们的世界被提炼到一种没有颜色,只有基本形状的状态,那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当我们闭上眼睛,我们必须重新定义我们周围的世界、把过去看到的抛开,重新建构一个以声音为基础的新城市。这真的是一个释放创造力的大好方法。

我总是告诉人们闭上眼睛,并使用声音作为画笔来“绘制”周围环境。听到最后,如果你喜欢自己“绘制”的内容,那么就将这声音记录下来。但是,请务必牢记,我们所录下的声音,和我们记住的声音,两者永远不会相同。录音并不像拍照,录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每当我们听它,它都会改变,因为我们会忘记、会长大,或是会搬到别的地方。录音随着我们的变化而变化,它不仅仅是为了保存时间和记忆,而是为了创造新的声音和对话。

随着春天的临近,经过休眠后,万物的声音也渐渐回归。我鼓励读者以不同的方式体验周围的环境,闭上眼睛聆听,甚至记录下你听到的声音。像我一样,你会很快意识到,你以为自己非常了解的城市,比想像的还要美丽。

城市建设与规划中,很少考虑到视障人士的实际出行需求

(苏杭,城市研究者,本次工作坊户外路线设计)

“回声”是视障人士感知空间和阅读这座城市的方式。我为这次工作坊所选定的路线是北苏州路从浙江路桥到河南路桥的沿河景观步道。选择苏州河沿岸的原因是从苏州河与上海这座城市的发展关系出发的。

‌‌苏州河是上海的一条母亲河,不管是在经济、文化还是居住等等方面。北苏州路段刚刚完成滨河景观提升的工作,路况比较简单,可以最大程度降低非视障人士体验回声的难度。另一方面,作为城市研究者,我希望邀请视障人士利用这个活动的机会来体验滨河景观带,为“一江一河”基础设施升级的工作建言献策。在实际体验中,我发现视障人士无法理想地使用景观步道,原因有三:

北苏州路的桥下空间人车混行。  拍摄、制作:苏杭 孙奇芳(00:45)
进入景观步道区域需要从北苏州路北侧换到南侧来行走,但沿途红绿灯没有安装声音提醒装置,而且大量超速行驶的非机动车违反交通规则行驶(闯红灯、逆行),为视障人士穿过马路造成了许多困难。

河南路桥附近苏州河滨河步道(蓝色)与柏油路面(左侧深灰色路面)材质几乎相同,仅颜色不同。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景观步道材质与柏油路面相同,只是表面喷涂一层很薄的颜色,对于用盲杖敲击判断路面的视障人士来说,空间没有任何区分,会误以为此处没有步行道路。另外,由于步道和柏油路面没有任何高差,非机动车可以直接驶入步道,增加安全隐患。

景观步道没有穿过桥洞。北苏州路这一段的景观步道是不连续的,当行人、机动车和非机动车一起通过桥下空间时,桥洞下面的路面没有任何划线或导向。

视障者在健视者的提醒下,发现并阅读河堤上的盲文故事板。拍摄、制作:苏杭 孙奇芳(01:49)
此外,设计师还在沿河扶手上安装了盲文故事板,但在实际使用中发现,视障人士仅靠盲杖行走,根本不会察觉故事板的存在,也没有任何声音提示。

北苏州路北侧人行道上的盲道铺设很“随意”。  苏杭 孙奇芳 图

在北苏州路的北侧人行道可能是视障人士真正使用的部分,但这部分的盲道铺设也存在相当大的安全隐患。

通过这次活动,我认为上海的城市建设与规划中,很少考虑到视障人士的实际出行需求,或者说‌‌,与台北、日本相比,我们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设计者、政府以及人们对视障人士群体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人们正主动或被动地向一种“听不见”的“境界”逼近

(孙奇芳,作曲家)

第一个谱写音乐的人,就是第一个聆听世界的人。一切创作,都从留意周围的世界开始。

音乐,在聆听世界的过程中诞生。不论是最古老的乐器试图演奏的内容,还是逐步演化并丰满的音律体系和乐器制作工艺,无一不是如此。不仅仅是音乐,一切人文创作的源动力都来自于对世界的观察和感受,来自于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讲,聆听已经变成一件十分奢侈,甚至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

现代人的生活非常复杂,尤其身处上海这样的城市,每一天都要从嘈杂、喧闹中,找不得不找的信息,理不得不理的头绪,周而复始。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人变得越发专注于自己,充满明确的目的性,和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排除一切干扰的无可奈何。就像降噪耳机的诞生,人们正主动或被动地向一种“听不见”的“境界”逼近,试图降低甚至抹去与目的无关的,这个世界上所谓的一切“噪音”。

北京有个声音博物馆,里头保存了艺术家多年来录制的城市声音。这些来自老北京街头巷尾的叫卖声,和其他细碎的声音一起,承载了生活在此的人们从第一次听到它们直到现在的共同记忆,其中大多数声音早已经随着城市的发展被掩埋直至彻底消失。

本次工作坊的户外体验出发点即滨河公共雕塑作品《听河》。  苏杭 孙奇芳 图

城市的声音是城市给人最直观的感受之一,聆听城市是一种获取更完整的城市图像的方式。从聆听和记录开始,使每个人都可以在听觉上认识这个城市,去倾听那些时刻都在发生但往往多被忽略的“背景音乐”,站在一个更宏观的视角上,去理解城市,理解人。

这次工作坊中我一共录制了十几段声音,其中最为满意的是一段长5分钟的声音。录音的位置在苏州河边的人行道上,面对着街道对面的一个小区高层建筑。我记录了这个瞬间——一组参与者正经过马路对面的高楼前方,一边行进一边相互交流;树上有三四只鸟,正发出清脆的叫声;马路上驶过了电动车,跑步的人掠过我的身边,两个过马路的阿姨窃窃私语;身后的苏州河边,一些参与者们停下脚步交谈。

漫步苏州河静安段的听觉体验,车声、人声、鸟声齐鸣。 孙奇芳 录制
我对这段录音满意的理由有两条。一是录音的位置。特定的空间结构和反射材质会导致特定的回声效果。一侧的居民楼形成了一个高大坚硬的反射空间,另一侧的苏州河面形成了一个平坦温和的反射空间——它们共同形成了一个L型声场,造就了北苏州路沿河街道在听觉上特定的回声效果。
漫步苏州河静安段的听觉体验,远处“东方红”飘来。 孙奇芳 录制
二是录音的内容。在录制这条街道声音内容的过程中,活动的参与者们进入了录制空间。他们随机发出的声音在原有的城市声音之上,增加了一个层次。L型空间结构让他们的声音同样产生了特定的回声效果,与其他回声融为一体。每一个正在聆听和体验这个城市的参与者,也是这个城市声音的创造者。

另一种感知附近的方式

(吴雅琼,OCAT上海馆公教负责人)

回声不是要把我们带回那个遥远的自然,而是提供另一种感知附近的方式。

相比于视觉,听觉是被动的——我们可以闭眼却无法关耳——但我们却又常常听而不觉。美术馆的展览作品大多依赖视觉,而眼见未必为实,视觉世界在不断变得更美丽。当眼睛无法辨认时,耳朵也许可以给我们更直接的反射。Jana Winderen是近年曾在OCAT上海馆呈现声音艺术作品的一位挪威艺术家,她曾分享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感受:相比于其他地方,听到第一声鸟叫用了更久的时间。因为周边施工的噪音,很少有鸟儿在此栖居。

回声工作坊邀请视障人士加入,与非视障者一同漫步苏河湾,他们用自己习得的特长来引导我们这些“听障”人群。我们是他们的眼睛,他们是我们的耳朵。这是在利用特殊人群哗众取宠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用视障朋友们的笑容和笑声来回答。

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参与,让我看到了更多不一样的事物

(刘曌,同济大学声音实验室负责人)

在整个工作坊中,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参与,这也让我看到了更多不一样的事物。我会从声音、人文、设计三个面来简单聊聊感想。

2约28日,“你拍一,我拍一”回声工作坊活动现场,高山与参与者演示生活中如何带领视障者行走。 苏杭 孙奇芳 图

声音,这是工作坊的重点之一。对于体验过视障人士走路经历的人而言,声音比起一种记忆和享受,更多的是一种警醒的辅助工具,帮助他们去认知周边的世界。在闭上眼前行的过程中,时间被放慢了,声音的出现就是感知世界变化的过程,然而外界的干扰环境其实让这一切都变得非常复杂。真实世界的声音组成是如此多元以及相互交织,因而过于嘈杂,以至于惯用眼睛的我们会忽视一些细微的声音。

人文,这是本次工作坊的另一个独特点。对于平时较少接触的视障人士,我们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和他们如同朋友一般轻松自在地聊天,因为平日有太多顾忌和犹疑。但在今天的场合下,大家可以用更开放和自由的状态交流,问出很多心中关切的问题。视障人士则以导师的身份告诉体验者要如何走进他们的世界,甚至还会分享一些生活中的窍门和小知识,比如日式沐浴用品的瓶盖上做了独特的设计可以让人用触感就直接分辨功能,这让在场的很多人都表示意外和新奇。

设计,这个点是在旁观了活动后产生的一些反思,那就是我们对于残障人群的关怀真的足够了吗?我们所建设的环境对他们友好吗?在活动中不止一次听到视障人士提到了他们平时需要根据地面反射的声音来判断方位,然而美化过后的道路看似不同材质,敲击起来声音却颇为相似,这样就对靠声音辨别方位的人增加了迷惑性。城市在变得看起来更美好,却也可能变得更危险。江边防洪堤上对于景点的盲文注释更是一种美丽、错觉的存在,视障人群在户外出于安全考虑不会轻易伸手触摸旁边的陌生环境才是真实的情况。如此之类的事情真的值得我们更多的关注和反思。

(未完待续。在本次工作坊回顾的下篇,你将听到一则播客和更多参与者发自内心的声音。)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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