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口》：重返帕米尔高原

澎湃新闻记者 徐颖

近日，有关帕⽶尔高原的纪录片《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在爱奇艺上线，导演刘湘晨为新疆师范大学影视人类学教授，之前作品《太阳部族》曾在美国《国家地理频道》播出多年，是中国最早走向国际主流媒体播出的纪录片之一。

此外，讲述巴⾳音布鲁克蒙古人的《祖鲁》，以及《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均为其代表作，后者还是“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申报联合国“人类⼝头与非物质遗产”的重要影像媒介。

刘湘晨

二十年来，刘湘晨行驻帕⽶尔高原采访和拍摄，在塔什库尔干县达布达尔乡热斯喀木村，他和当地的塔吉克父老乡亲缔结了家⼈般的情感。他的视觉记录，让更多⼈了解到塔吉克族、太阳崇拜、高原游牧等等发⽣在帕⽶尔⾼原上的历史和⼈⽂风景。

在《⼀直看着你来的路口》中，65岁的刘湘晨带着博⼠在读的⼥⼉刘贝贝，重访帕⽶尔高原与那里的山山水水，希望将自己的情感和经历传递给下⼀代。片中女儿从一开始对⾼原的不适应和略微抵触，到站在瓦罕走廊的南瓦根基山口感叹：“亲眼见证⼈类大通道，一切⾏走都有了意义。”

刘湘晨在帕米尔高原与塔吉克族乡亲们在一起

片中，中科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队长、常年坚持在新疆考古作业的巫新华博士为一⾏人讲解一路所见的遗址，历史的深邃在画⾯中得到最直观的感受，丝绸之路变得具体了。

说是旅行，也是探亲。当父女俩再次见到20多年前给父亲最大的帮助的来提普霍加爷爷、给父亲医病的提加奶奶，淳朴重感情的塔吉克牧民给予女儿很大触动，她因此也更加理解父亲不舍的情感。

帕米尔⾼原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更有乔⼽里峰、慕士塔格峰等海拔7000⽶以上的世界级冰山。这里的自然环境严苛，中国的塔吉克族就生活在这里，总人口四万人左右。他们的祖先从里海沿岸迁徙至此，成为这片高原著名的始居者，至今保持着对太阳和火的崇拜、婚礼节庆抛撒⾯粉以祝福、逢人见面行吻手礼等古⽼习俗，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高原生存的奇迹和处于人类文明十字路口多元信仰体系的构成。

瓦罕走廊基里克山口，历史上无数高僧、旅行家和外交使者从这里走过。

澎湃新闻-私家地理专访刘湘晨导演，请他谈了谈纪录片拍摄背后的故事。

《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口》，这个名字非常有情景感，是如何定下这个名字的呢？

2013年，完成我的最后一部有关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的大型纪录片拍摄后准备离开，与村里的⻓老吾守尔·尼牙孜老爷爷告别，老人家说，他会一直看着我来的路口，意思就是⼀直盼着你再回来的意思。后来做这个片子的时候，和策划⼈、制片⼈⼀一梳理这些过往，提到这个细节，大家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句话，一下子就能击中⼈的内⼼，最后就把这句话做了这部片子的片名。

介绍下您本人跟这名叫吾守尔老人之间的20多年的情谊吧。

这个缘分起源于1996年，我人生第一次来到帕米尔高原的东部边缘，拍摄我的第一部纪录⽚《太阳部族》，由此结识了沿札来甫相河分布的十一个居民点的父老乡亲。

这是塔什库尔干县达布达尔乡热斯喀⽊木村。那时候，有的居民点⼈多一点儿，有二三十户，有的居⺠民点就⼀户⼈家。穹托阔依，翻译过来就是“大牧场”的意思，就住了一户人家，这就是吾守尔·尼牙孜老人一家。

经常过往经常住，时间⻓，也拍过他们家的片子，慢慢就成为⼀家⼈，结下深厚的友谊。

这个家里有三个儿子，七个⼥儿，我年龄最⼤，和吾守尔·尼牙孜大儿子同龄，老⼈家就把我们两个都当作他的⻓子，家里什么事儿都会说，有很多家⻓里短的交流，走到哪儿要说一下，去哪儿要问⼀下，就这样形成了家⼈的感觉，有了亲情的连接。

2013年，拍完大型纪录片《帕⽶尔》之后，那时候，就觉得我以后再去高原可能很困难。离开时，⽼爷爷说了那句句话：他会一直看着我来的路口，盼着我们再回来看他们，再回到这个地方。当时我答应一定回来。没想到，2015年老人去世了，年龄大，115岁，很少见的年龄。我当时也去不了，无法给老人送葬，这促使我最后一定要回到这片土地来兑现吾守尔·尼牙孜老爷爷给我们说的那句话：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口。

2013年的吾守尔·尼牙孜老爷爷。

2019年进山之前，刘湘晨在喀什给乡亲们挑选礼物。

2019年，刘湘晨重返热斯喀木村，拜访吾守尔·尼牙孜的家人。

2019年，刘湘晨重返热斯喀木村，拜访吾守尔·尼牙孜的家人。

塔吉克老乡宰羊招待远到而来的客人

《一直看着你来路口》这部片子，你把自己的女儿也带入成为被记录对象，是为了增加新的故事维度吗？

这个片子背后的这些事儿，这些过往，这些经历，首先不是通常所说的一个“故事”。2019年，我有个明显的感觉，就是觉得我以后不可能再去帕米尔高原了，一个是时间不允许，很多事儿要去完成，还有今年我已经67岁了，以后这个年龄也不太适应去高原。

所以，我希望我和这⾥的⼈、和这里的地缘、⼈缘，有所承续，考虑了半天，一开始担心女儿的各种问题，毕竟是高海拔区域。也考虑过专业的户外⼈士，总觉得没有我⼥儿这个角⾊能够更好地体现这种文化传承、亲缘传承的意义。对我⼥儿来说，这是⾮常艰苦的挑战。

她答应跟我去的时候，后来她有所经历的⼀切，证明了她和那里的父老乡亲，尤其是高原上那些孙辈们关系都非常好，结下友谊，到现在有很频繁的电话微信联络，他们也会住在女儿城里的家里。原来想象的一种延续，确实在下一代⼈身上已看到了。

刘湘晨把女儿贝贝介绍给乡亲们认识

刘湘晨和女儿贝贝在一起，与乡亲们再次告别。

您做了多年媒体人，后来又受聘于新疆师范大学，方向是影视人类学和民族学。学术上的方法和积累，给纪录片了带来什么影响？

影视⼈类学是⼈类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基本的学术价值、学术表达，还是⼈类学民族学的东西，这个对纪录⽚的影响非常重要。纪录片的本质诉求，就是对真实的无限追求，寻根问底。这种精神的本质和⼈类学所要实现的价值是一致的。

但是，在做片子的时候，你会看到，一部片子的导演，常是整部纪录片话语体系的“核”，显示导演对整部作品有某种超越性的“操控权”，他会按照他的意愿和判断来安排、来组织内容，这个做法，作为应合市场推⼴的一种选择和策略，有可以理解的原因和理由，但是，作为基本的学术伦理是不允许的。

⼈类学的学术伦理，主位、客位的关系你要搞清楚，话语解释的终极权力并不属于导演，并不属于所谓的“操控者”，解释的终极权力应该在拍摄对象身上，他们是文化的持有者和创造者，他们对话语的传达拥有终极解释权。像很多经典的影视⼈类学电影，往往由我们的拍摄对象决定这段镜头要不要，拍摄对象有权⼒允许你拍或不拍，允许你用或不能用，“导演”没这个权力。只有在充分尊重的基础上，才能获得拍摄和传达最基本的“资格”。

所以，这就能看出纪录片的创作者对⼈类学民族学的了解、学习尤为重要，这是给我们的纪录片拍摄提供最重要的、也是最基本的学术伦理和参照。有一个⾮常重要的观点：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说），我们真正应该脱帽致敬的，首先不是导演，而是摄像机所面对的那些⼈，他们是文化的持有者和创造者，对文化拥有着终极“解释权”，这是导演永远无法替代、永远无法置换的。

刘湘晨

纪录片导演跟被拍摄者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会有不同的意见吗？

我们和我们所面对的田野和拍摄对象，有时候确实有很⼤差距，生活习惯、文化意识。小到用什么、吃什么，怎么喝水，怎么睡觉，都有很大差异。为此，我们会犯很多可笑的错误，这都可以理解。

唯有一点，只有对这种文化，对所面对人群充满应有尊重的时候，才能找到沟通的最佳途径。纪录片创作，不是仅一个肖相权授权就可以了，它需要更多的了解、理解。

这就是为什么要求纪录片拍摄，尤其是影视人类学电影的拍摄，一定有一年、两年，甚⾄是数十年这么⻓时间的田野积累。没有这个长时段的积累，⼈和人之间的熟悉和理解，相互可信赖的关系是不可能构建的。

所以，我认为作品的完成，一定不是一部单一的“导演作品”，是与拍摄对象的共同创作。实际上更复杂，还要加上方方面面的合作者、制作者、推广者......不能以片尾署名来简单理解，一部片子的构成非常多元、复杂。

帕⽶米尔⾼原生活的塔吉克族，老一辈会用面粉描绘各种有象征意义的图画，保留了各种关于火崇拜的古老仪式。以您观察，现在的孙辈们和祖辈的生活方式有没有什么不同？

陆陆续续拍了二十多年，写了很多文字，出了一些书，留下很多影像，完成了有关中国塔吉克族数量最多的影像积累。二十⼏年持续下来，可能算这一代文化学者或影视工作者的幸运吧，相对于经典的高原游牧生活，这个民族正在发生巨⼤的历史变化，很多东西都面临挑战，面临文化的整合与重塑。

现在有路了，村里的路经常被洪⽔冲毁，手机的使用，车辆的使用已很普遍，人们和外界的交往，居住环境、生产、生活方式都在发生剧烈变化。

作为一个历史见证人，我们与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的塔吉克父老乡亲共同经历了二十多年，也见证了二十多年，从一个相对经典的时期，到现在正在剧烈变化的时期，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记录了，完成了作为一代人的使命。未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化形态，还在发展过程中，目前还不能给予非常清晰的一个结论，它正在变化之中，正在形成的过程中。

帕米尔高原的公路

您之前纪录片和电视台和媒体机构合作，这次是选择在爱奇艺纪录片频道播出，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呢？

之前在电视媒体做专职纪录片导演，2012年进⼊大学，在大学担任影视人类学的教授。这个时候，影⽚的拍摄，我的身份，都是多样的，拍⽚的构成也是多样的。有国家重大哲学社科项目的课题，有与有志于纪实影像制作的民间投资机构的合作，还有与一些单位的联合开发，各种情况都有。

这部片子，从前期投入的多元构成，到后来的宣发、推广和播出方式，可以作为当今中国纪录⽚发展的一面镜子来映照。如果没有多方的支持、理解和共同努⼒，我的愿望完不成，无法兑现对帕米尔高原塔吉克父老乡亲的这份承诺。我认为这是如今中国纪录片所面临的、所能做的选择和调试。这种方式也是一个探索，以这样一部片子踏出一步，希望能找一条可能的路径。

（本文图片均来自《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口》及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