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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新民丨母亲:一本国难家仇账
原创 走南闯北的社长 行业研习 收录于话题#口述史14#乡村29#家庭14
社长说
荒诞年代,蹉跎岁月,不少事情现在看来真的匪夷所思。在逃离八尺的计划中,他竟做出了携子弃妻的决定,收了人家10多个大洋把妻子卖给了当地的一个男人。当然,如果我们身处其境,也许可以理解他当时的无奈之举,把悲惨算在战乱的历史之上。
我的母亲叫温清兰,1920年6月生于梅县白渡罗寨坝村。2010年5月13日,母亲以91岁高龄走完了她的人生历程,离开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如今母亲已去逝十多年了,但她充满坎坷经历的一生,时常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的脑中浮现。她,是一个身上有故事的女人。
1 他人的子与媳
母亲出生不久便被卖到梅县白渡悦来圩上给人当童养媳,在艰难困苦、寄人篱下生活度日,成人后,嫁到了梅县西阳。
时光回到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连年的战乱,特别是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使得中国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一个极为动荡的年代,国家存亡未卜,人民流离失所,只要是中国人,都有一本国难家仇账。为了生计,1941年前后,一个名叫钟水源的梅县西阳男人,带着他的妻子温清兰随着当时梅县北漂的人们,漂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平远县石正乡,以自卖身的形式落户于当地一无子女的老翁之家。夫妇两成了老翁的子与媳。
钟水源本以为有了安稳的家,可以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了。然而,好景不长,大概不到一年的时间,其所认的父亲,便在穷困潦倒中撒手人寰。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为人子女者必须披麻戴孝,为逝者送行。而钟水源心中则有太多的悲愤,有一腔难于压下去的抑郁感,他任凭人们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当那个“孝子”,这在当时的社会是很难被人们认可接受的。
本来住了人家的屋,吃了人家的饭(当然不应是吃闲饭),尽点最后的孝道应该不为过。如果,钟水源认了,也许将改变其人生后来的道路。虽然不一定一帆风顺,但也许能避免后来的妻离子散。脾气倔强的钟水源在他人百般劝说之下,终不回头应允。于是人们愤怒了。而面对悲愤的人群,扭曲的面庞,刺耳的怒吼,钟水源无言也不敢有所反抗。是日夜阑人静之时,钟水源携妻子迎着霏霏阴雨,寅夜出逃,向着北边的方向,逃离了石正。
几经辗转,数天后,钟水源携妻子来到了离石正近百公里外的平远县八尺乡,经梅县先期来到八尺的老乡介绍,钟水源携妻又以自卖身的形式在八尺圩街上落到一户同样无子女的张氏老翁家中,夫妻俩再次成为人家的子与媳。
八尺,现为一个建置镇,属平远县辖,镇政府驻八尺圩。东邻本县仁居、河头两镇;西南与江西省寻乌县留车镇接壤;北与江西省寻乌县南桥镇毗连。
再说,钟水源夫妻落户八尺后,重新振作,开始了新的生活,日子虽然艰苦,但却也算安稳。光阴倏然而逝,1945年农历八月二十四日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在西阳时所生的一男一女,不幸均已夭折)。这让他们夫妇的心灵得到了安慰,看到了新的希望。他们给新生的孩儿取名“福华”,是否希望新的生命将来能有“幸福年华”,这已经无从查考了。但从他们的境遇我们不难猜想,他们确实是希望孩子将来能有幸福年华的。为了让孩子能更健康的成长。不久,钟水源将孩子过继给八尺水口一曾姓人家名下。
2 携子而弃妻
一川风月要人看,万古青山依旧青。
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年,在早春二月的凛冽春风中,钟水源又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个底谷,他所在家中的男主人在春节刚过后几天便恨别尘世。钟水源自然又面临着需为人披麻戴孝的事实。造化弄人,也许钟水源真的是命中有蹇,他不愿为之的事情偏偏如此之快地又重复了一遍。他思之再三,总觉得此事实在难于从命,真的让人羞窘至极。
张氏家中亲戚便强将才3岁的小男孩福华抓到乡公所,关了三四天,没人给饭吃,饿得奄奄一息。后由梅县老乡黄姨(也就是曾姓人家的小老婆)出资救了出来。于是,钟水源不得不又选择了在石正遇到此类事时的方法——逃离。经过再三的思考,钟水源制定了周密的逃离计划,在梅县老乡黄姨(当我认识她时则应该叫她黄婆了)的帮助下,艰难逃离了八尺,带着黄姨和3岁的小男孩回到了老家梅县西阳,与黄姨一起带着小孩过起了日子。
荒诞年代,蹉跎岁月,不少事情真的匪夷所思。在逃离八尺的计划中,钟水源竟做出了携子弃妻的决定,收了人家10多个大洋把妻子卖给了八尺肥田的一个男人,在成就别人一宗姻缘的同时,造成了一宗母子分离一世的人生悲剧。当然,如果我们身处其境,也许可以理解钟水源当时的无奈之举,把悲惨算在战乱的历史之上。
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被逼无奈,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这战乱兵燹的年代,一位来自梅县的弱女子怎能改变眼前的一切,迎着强劲的山风,俯瞰苍莽的群山,她眼前上演的是一幅母子离别的凄惨画面……
至此,读者必然已经猜到,那个八尺肥田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萧达昌,那个弱女子温清兰就是我的母亲。那个小男孩就是我现在的兄长钟福华。
我父亲原与江西省寻乌县上黄地一童养媳有婚约。成婚与否,我不得而知。后这个童养媳死了,母亲就顶了她的位置。那时,我父亲家里特别穷,我祖父赴南洋杳无音信,全靠我祖母——一位归国华侨、小脚的惠州女人,拉扯着我父亲与其他4个兄长。我的家族从过去的“书香世家”“官宦世家”沧为贫困潦倒的穷苦家庭。我父亲五兄弟,每个成家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来都有一段令人伤心的往事。
我母亲在我父亲处于这样的环境中选择了他,不能不说是前世的约定。
成婚后,父亲和母亲开始了艰苦的生活,除了正常的农活,他们赖于生存的主要办法是挑担度日。他们经常挑盐到近百公里外的江西筠门岭,然后又从筠门岭挑米回平远八尺圩。除体力上的苦痛外,最主要是需防范土匪的抢劫。记得小时候母亲曾跟我说过,有一回,他们10多人遭土匪抢劫,在大路边的一个烂房子里关了十多小时。
生活再苦也得过,生活再难也不是难。但无后却是大事。婚后几年,我母亲一直未生育,于是夫妇俩便将四兄长达贵的第三个年约2岁的儿子抱来抚养。就是我现在八尺肥田老家的兄长萧通明。
……
此后的数十年,我的父母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有喜有乐也有苦有难。但不管是什么情况,我想称赞的是我母亲那不离不弃的情怀。母亲是普通的客家妇女,她一生勤劳、仁慈、善良、敦厚,在左邻右舍中有口皆碑,但不得不说的是我母亲与三子福华的分离,在人生中留下了最大的遗憾。终身处于感情的折磨之中……
3 未曾谋面的哥哥
迎着1953年农历十月初七日早晨的阳光,我降生在了粤东北农村一位普通农民的家里。因为我母亲之后再未生育,于是我成了我父亲的独子,成了我母亲的第四个孩子。
1953年,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胜利后的年代,八尺刚完成土地改革。为纪念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再则是“明”字是我们萧氏家族的一个世辈字,因此,我父亲就为我取名萧新民,把“明”字改成了“民”。
新生命的降临,给母亲带来了新的喜悦,但她始终未忘初心,她深心里惦念着她的三儿。她摸着新生儿的头,默默地对儿子说:唉!算来你哥也有9岁了,不知他过得可好?!
乌飞兔走,暑往寒来。时间一晃,十多年又过去了,我已成长为一翩翩少年,开始懂得了一些尘世间的恩恩怨怨。从小到大,在母亲从未停止过的念叨之中,我知道在那遥远的南方,我还有一个哥哥。那时在我孩童的世界里梅县西阳是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每当学习或做家务之余,或是那静谧的夜晚,不知为什么,我总会想起我从未见过面的哥哥。“他究竟长得怎么样?”“跟我像吗?”“他为什么不来找母亲?”这些难解的问题,总是盘旋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当然,如今,我已然明白,那就是因为亲情,那就是因为牵挂。
其实,随着时间的流逝,福华兄亦渐渐地萌生了对母亲的思念,他多次打探,想从父亲嘴里掏点有价值的线索,但每每都以失望告终。后来,他总算在黄姨(实际上成为了福华兄的后母)处打探到了确凿的消息。20多岁的他知道其实梅县西阳到平远八尺并不算太远,当然终然天之遥也阻挡不了他的思母之情。
每天,热闹的西阳街安静下来之后,福华兄都会在他那靠近大河边,处西阳街头的小屋里默默地沉思。他常常伫立在窗前,仰望窗外的天空和面前奔腾不息的河水,静静地聆听风和江河之水在述说着岁月的风雨……
4 相聚时难别亦难
在确切得知自己的母亲在八尺的消息后,福华兄向父亲明确提出了探母的请求。但却遭到了拒绝。大概几个月之后,在黄姨的暗中帮助下,福华兄拿着单位的介绍信,借出差之名,终于踏上寻母之途。
晨曦从破碎的云层直涌而出,照着大地,时间应该是1970年,兄长已25岁。初夏的晨风是那么的柔软,阵阵晨风吹过,人的胸膛是那么的惬意,福华兄迈着急促的步伐,往车站走去。这一天,他终于踏上了寻母之路。
从西阳乘班车到梅县,再从梅县乘班车到平远县城,然后是从平远县城乘班车至八尺,再然后是从八尺圩步行6华里,几天后的傍晚,福华兄终于来到八尺肥田村楼上,出现在了二十多年未见过面的母亲面前,从包里掏出从亲戚家想方设法寻来的生母的照片,看一下眼前的女人,看一下手中的照片,在确认是自己的生母后,眼泪翻滚而出。
看到久别的儿子,做母亲的不禁潸然泪下,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母子俩久久地相拥在了一起……
春秋迭易,岁月轮回,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风风雨雨几十年,母亲阅尽人间沧桑,她一生最大的财富是她两个儿子。那勤劳善良的朴素品格,是她那宽厚待人的处世之道,是她严爱有加的朴实家风,她含辛茹苦,勤俭持家把身边的儿子拉扯长大,同时,深心里始终忘不了自己的另一个骨肉。
相聚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奈百花残。几天很快过去了,到了母子、兄弟分别的时候。
母亲没有文化,但她的叮咛十分实在,就是希望儿子平平安安,早点把儿媳和儿孙们带到她身边来。我的父亲,毕竟见多识广,倒是道出了一番让福华兄感动并受益不浅的语言。具体话语我已记不清楚了,大概意思是:人生竞争路窄,平静以待自然宽,在这人海如潮,红尘滚滚的社会中,我希望你能搏拼,既要挣得财富,更希望你平平安安,希望你勤恳劳作、辛勤耕耘,不存侥幸,一分付出一分收获,善待自己,善待人生,得意时淡然,失意时泰然,居逆境而超脱,遇忧愁能自解。要善待你家中的老人,他们拉扯你成长长大,并助你成家立业实属不易,百善孝为先,这是中国人的最优良传统。我这里是你母亲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希望你和妻儿子女常回家看看。父亲的话肯定没有我概括得那样富有文彩,但肯定是实在、真心的。
听着我父亲的话,福华兄感慨良多,默默点头,背上挎包,他慢慢地走出大门,一步三回头,心中系着千万个不愿意离开了母亲和母亲的家人。
母亲则早已是泪眼婆沙,站在大门外,直到看不到福华兄的背影,才慢慢地回到了家里。
福华兄回西阳后不久,终于说服了父亲,于次年春带着妻子和女儿钟春红与母亲家人团聚,圆了母亲和他自己的人生一梦。
我父亲萧达昌对异姓的儿子视为己出,把他们看作亲生儿子、儿媳,疼爱有加。历史遗留的陈恩旧怨并没有泯灭人性的亲情。在处理我母亲与我兄长相会、联系的这件事上,我父亲和黄姨都表现出了宽阔的胸襟,愿让人间多一份爱,多一份幸福!
自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和福华兄便有了经常性的联系,1973—1975年我在兴宁师范读书期间,曾多次利用假期的时间去西阳福华兄处度假。福华兄一家人都对我挺好的,特别是嫂子桂梅,她出工出勤,上上下下打理家务,拉扯3个子女。当时福华兄有胃痛的毛病,桂梅嫂总是悉心照料,对我也是疼爱有加。我结婚后亦曾带我的爱人去过几次西阳,看望兄嫂,及其生父和养母黄姨。
随着时间的推移,福华兄的3个子女均已成家立业。1998年秋,兄长的儿子完婚后,兄嫂带着大女儿、女婿、外孙子,二儿子及儿媳,三女儿和外孙子来到平远探望我母亲。已七十多岁的老母,再次见到儿子,而且看到了自己的曾孙,非常激动,老泪纵横。这辈子她想也没想过还能听到曾孙叫一声“太婆”呀!
5 岁月如流
母亲的晚年生活是幸福的。1996年6月,我父亲去逝后,母亲一直生活在农村,因为故土难离。在农村她度过了她人生中的最后14年。虽然没有住过洋楼大厦,没有周游列国,但按当时农村的生活标准,她是幸福的。用农村的话说,她内外有人,内是过继来的,我的堂兄萧通明,外是参加工作后的我。
母亲儿孙满堂,吃、住、用不愁。她一生没有女儿,孙女萧春凤代替了女儿的角色,孙婿袁文渊代替了女婿的角色,平时与节日念念不忘的是“亚婆”。一个电话,一个口信,保准能满足老人的心愿。想想老母过逝,守灵时,其曾孙文泰、鹏泰两兄弟用手电去照棺木中的“太太”,生怕“太太”被蚊子咬了,就可见其情深之极。
春华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无痕的时光迂回,在懵懂的记忆里,岁月沧桑如旧,沉沦着生命中的那些悲欢离合。而母亲身上的故事,我将永记于心。
行业研习社独家稿件
作者:萧新民(原名肖新民),原平远县地方志办公室主任,《平远县志(1979-2000)》主编。
编辑:Su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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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萧新民丨母亲:一本国难家仇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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