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怼张桂梅鼓励女孩子离开家乡寻找机会的背后
原创 维舟 维舟 收录于话题#社会观察5个
云南丽江华坪女子高中校长张桂梅,在建校12年来,带1804名女生走出大山,改变了她们的命运。如果不是她,这些女孩子的人生下一段路程,很可能就是在家养猪、生孩子。
张桂梅曾说:“办这个女高,我可以把命搭上!”多少年来,她竭尽全力,就是为了挡住这些女孩子被拉回去干活、嫁人。也是出于这样的信念,她强烈反对女性在考出去之后回归家庭,毕业后当全职主妇的,即便回来捐款,也被她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
像这样一个人物,被当选为2020年“感动中国”人物可说是实至名归,确实有无数人被她的事迹所感动。然而,日前“知乎”上却出现一种声音认为,张桂梅的做法是歧视男性。
知乎大V李新野宣称,张桂梅不仅仅是“过誉”了,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得到任何的宣传”,因为正是她极力推动女孩子离开家乡寻找机会,“整天想着嫌弃自己的父亲、兄弟、儿时青梅竹马的男友,整天就想着去县城、去北上广、去美国。一个社会有少数极端利己主义者这么想没多大问题,而把这种思想当正确思想来宣传,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番言论一出,底下附和者云集,随后发酵成一个公共话题,很多人为之震惊,网上骂声一片,最后以知乎删帖了事。
他们为何反感张桂梅?简言之,在他们看来,张桂梅改变了女孩子的命运,但却动了他们的奶酪,触犯了男性的利益。
李新野的一位支持者就表达了这种底层男性的危机感,说越来越多的女性只知道伸张自我权利、索要高额彩礼,一旦进城就不愿再回乡,而他留在农村的不少堂表兄弟,越来越难娶到老婆。他质问,他们难道不才是真正的弱势群体吗?又有谁来照顾他们的权益、满足他们的意愿?
这早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对小地方的女性来说,“城市的空气给人自由”,但当她们向上流动之后,剩下的女性就成了稀缺资源,而往往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重男轻女,这又加剧了男性之间的竞争。
此前,我就在文中分析过一个小县城里的现象:当近年来女性能自主选择、终于有机会离开时,原先占尽优势的男性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
反过来说,女性应该怎么做才合他们的意呢?答案恐怕是:别想着摆脱现有的处境,而要留在原地,安于社会分配给她们的角色,安心相夫教子,特别是繁衍后代——“养育子女的伟大与辛苦”才是这些人赞颂并肯定的。
然而,且不说成为这样一个“伟大而辛苦”的母亲对现代女性而言毫无吸引力,他们这种想法本身就表明自己无法真正代入进去理解女性的处境,仿佛女性本是他们的“资源”。借用波伏娃的话说,将女人等同于利他主义就是要求女人对男人的绝对忠诚,这(被剥夺超越性)是父权制下女人被指定的命运,但绝不是她的天职,正如被奴役并不是奴隶的天职。
因而在此吊诡的一点是:正因为他们是这么想的,那些女孩子才要想方设法奋力抓住任何一个机会离开,而此时,他们非但没有幡然悔悟,相反却是诅咒张桂梅这样帮助那些女孩子离开的人。
打个比方,这就好比一个奴隶主,当面临时代大变动之际,却拒绝做出改变,他想不通原先的奴隶制度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奴隶们不能再安于现状,于是把愤恨都发泄在那些唤醒奴隶、引领他们离开的废奴主义者身上。
这种归因也意味着,他们隐含着一种家长制心态:“孩子”本来没有自己意志,现在被“教坏”,那只能是有人教唆所致。这正对应于一种极其保守的社会结构,在这其中,女孩子不能自主、没有主见,更不会反抗被安排给自己的社会角色。
然而,显而易见的一点是,就算没有张桂梅,也会有李桂梅、王桂梅,甚至哪怕那些女孩子们辍学打工,也迟早还是会接触到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想保存自己那个狭小的旧世界,仅靠隔绝是无济于事的,外部的新鲜空气已经不可阻挡地渗透进来,你无法阻挡人们去呼吸。
这种反应也意味着,这些人缺乏反思原有机制的能力,因而在出现结构变动时,他们并不是顺应调整,而是试图竭力回归自己心目中那个井井有条的秩序。然而,那个图景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虚构出来的,从未那么美好(至少对女性这样的弱者来说),现在却被抬出来作为解决现实困境的出路。
如果以为这只是一小群人的呓语,那就错了,恰恰相反,它在中国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我曾说过,中国特别多这一类人,他们即便在面临变局时,也缺乏对新局面的想像力,而是固执地抱紧自己那可怕的单一化思维。
虽然这在小地方的底层男性中尤为常见,但其实却不是一个“阶层”问题(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何底层女性较少这样),而不如说是一种思维定势。至少像李新野本人据说就是清华毕业,也早跻身精英无疑,但他出身于潮汕这样的文化传统极其保守的地域,可想价值观的形成深受影响。
社会心理学家Gordon Hodson等人在近年来诸多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发现,“越是认可社会保守主义的个体,在认知上越是僵化刻板,越缺乏认知灵活度,总体复杂性就越低”,由于认知能力在开放思想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认知能力较低的个体可能更倾向于社会保守主义的右翼意识形态,主张维持现状不变,由此获得心理稳定性与秩序感”。
这就是经济学家Milton Friedman所说的“现状的专|制”:人们往往对现有状况产生强大的依赖性,畏惧改变。现状的变化,在这些人看来则是“瓦解”,在“看不懂”之余,他们内心的感叹其实是“像以前那样多好”。他们想逆转这个让他们不满、不适的现实,但自己却不愿做任何调整适应。
不难想见,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年来一些女性拥有更多自主选择权固然对她们自己是好事,但对另一些底层男性来说,却是动摇秩序的坏事,激发出他们的危机感和恐惧感,而他们最终指望的,其实是“老办法”能解决“新问题”。
问题在于,这没有提供任何新东西,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对他们竭力想挽留的女性也很难产生吸引力,最后总显得像是一厢情愿的自说自话。他们不知变通地陷在自己的信念之中,以至于最后他们的诅咒看起来也像是可悲的哀鸣。
本来,困境并不是没有出路,但所谓出路,总要从改变自己开始,然而,这却又是他们本能抗拒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更难适应变动,因为他们拒绝承认,将他们困住的,其实正是自己的思维。但如果女性已经改变了,为什么男性不可以呢?
原标题:《底层男性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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