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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考古百年 |20年多前的虎溪山一号汉墓发掘往事
位于湖南省沅陵县城关镇西的虎溪山一号汉墓该墓是继长沙马王堆汉墓后,湖南地区第二座未被盗掘的王侯墓,是湖南西汉考古的又一重要发现。1999年,该汉墓中出土的竹简,有《计簿》《阎昭》和《食方》等内容。《计簿》是目前同类性质资料中时代最早、内容最丰富的,记录有侯国的具体管理方式和内容以及面对中央王朝的责任,详细地记录下侯国的人民、土地、物产、行政设置、吏员爵级、交通邮驿,是今天人们了解当时基层社会运作的最为直观的资料,也正是历史文献记载所缺失者。为研究当时侯国户籍、城邑及诸侯的日常生活提供了重要材料。
沅陵虎溪山一号汉墓的发掘,对研究西汉时期侯一级墓葬制度,特别是异性列侯的墓葬制度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为研究湖南地区的西汉早期社会历史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依据。本文为当时的考古往事记录。
由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的考古发掘报告《沅陵虎溪山一号汉墓(全二册)》,于2020年11月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
沅陵虎溪山汉简
1999年5月6日,我接到沅陵县博物馆馆长陈勇的电话,在沅陵县城关镇某一基建工地有文物发现,可能是古墓,县博物馆已责其停工。我当即向何介钧所长报告。听此消息后,何所长与其他几位所领导商议,决定派裴安平副所长和我于5月10日驱车前往沅陵了解情况。
沅陵是个遥远的地方,当时还没有通高速公路。我们一早出发,经过八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目的地。次日上午对现场进行勘查,古墓位于沅陵县城关镇西部的虎溪山,当地修建宿舍楼过程中,因开挖建筑基础沉井,挖出了白膏泥和木炭、木屑,施工单位将此事报告给县博物馆。之前的施工动土已将该墓封土平掉,墓圹上部也推掉了部分,西侧一面陡壁上可以找到残存的部分封土、墓口平面和一级台阶。九个直径1米的建筑基础沉井打在墓圹之内,其中三个打到了木板(亦即椁盖板)的深度,这一深度距施工地表8米(图一)。
发掘前现场环境
随后几天是对墓葬进行更加详细的勘探,初步探明该墓为长方形竖穴土坑墓,残存墓口长14、宽11米,带斜坡墓道,方向正东。墓圹形制特殊,因此在确认墓边过程中,还给勘探者带来一点小麻烦:它在墓圹的南北两壁中间部位开始,沿东西两侧向下开挖人字形阶梯,由于这一阶梯的上部已被推平,故南北两侧形成大约有一个长1米、宽0. 6米的从墓圹边向墓内突出的台面。当时对这种情况还不太了解,以为有前、后室之分。不过,从墓葬的填土以及形制、结构来分析,我们判断这是一座大型汉墓,其尺寸及规格基本与长沙马王堆汉墓相当。令人兴奋的是,在该墓的南边20米处,又发现了一座同样规模大小的墓,这应是夫妻异穴合葬墓。这两座墓分别编号为虎溪山1号、2号汉墓。据史书记载,沅陵这个地方在西汉曾经是沅陵侯的所在地,这种大型汉墓无疑当属列侯级墓。
鉴于这种情况,1号墓必须立即发掘。在向省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提出抢救性考古发掘申请后,接下来的工作是与建设方展开的一系列谈判,这一艰难过程前后持续了一个来月。在这期间,建筑工地全面停工,已开挖的沉井进行密封加固,现场留人值班,前期准备工作也加紧进行。一个月之后,一支由省文物考古所主持,联合市、县文物考古业务人员参加的虎溪山1号汉墓考古发掘队进驻工地。
正式发掘从6月16日开始,墓葬填土的发掘采取布设探方,分层发掘的方法。时逢雨季,持续不断的降雨给发掘工作造成很大影响,需搭建雨棚才能确保工作顺利进行。填土下挖近1米深度后,雨棚终于搭好,这样就避免了雨淋。不过,由于棚子是用彩条塑料布遮盖,密不透风,使棚内形成温室效应,六月的太阳一照,里面就热得汗流夹背。进入七月、八月后,棚内温度最高达45 ℃,曾经有数批次的民工因中暑、生病,干不了这苦活而中途退却。但是,发掘工作并未因此而停工。我们最终还是依靠自1990年开始发掘窑头一带的当地民工——他们具有典型的湖南人精神,吃得苦、霸得蛮、扎硬寨、打硬仗。对于发掘这种大型墓葬的艰巨与复杂,本人早有思想准备,制定了较为完善的工作预案,工作人员的职责均有详细分工,以保证发掘工作始终有条不紊进行。
随着工作的开展,对墓葬填土,墓圹结构的认识,也不断有新的收获:分布于墓圹北、西、南三壁的阶梯,已渐渐显露出来。其中北壁与南壁为人字形,西壁则为“V”字形,从第一级台阶开始向下延伸,每级阶梯的梯面长0.6、宽0.5~0. 7、高0. 25~0. 3米不等。其中南北两壁阶梯的东边部分与墓道内距东壁8.6米处向西斜着延伸的阶梯相衔接,在墓道尽头距原墓口平面深5. 8米的地方形成墓坑东壁的另一处拐角台面(图二)。
墓内的填土,也有其特异之处:在距残存墓口2米以下,靠近墓圹东北部的地方,最先出现一片直径约2.5米左右的黑土,与周围五花土判然有别,我们当时的第一感觉是盗洞,因为这种黑土内还夹杂有大量的炭末。但当我们对这一“盗洞”进行仔细观察分析后,并无任何其他遗物发现。在达到4米深度以后,这一黑土与墓内的黑土连成一片,分布范围越来越大,最后竟扩充至整个墓圹内填土的大部,并延伸至墓道内,这无疑是一种特殊的填土,而非盗洞。
从墓圹整体填土来看,最上面是红色砂土,夹大量卵石,这层土大约有1米左右厚,它之下是黄色的砂土,这种土叠压着夹炭末的黑土。5米以下则是灰色的膏泥和白膏泥。膏泥不是产自虎溪山本地,应是从其他地方运来。膏泥可以划分许多层,分布不均匀,到了接近墓室的时候,膏泥反而在墓道内有大量堆积而在墓室内分布较少。这种分布状况,我们戏称之为“豆腐渣工程”——本应堆在墓室的膏泥被大量填到墓道里去了,或许当时监督这一工程质量的人没有严格把关。正是由于这种情况,使得墓室密封程度远不如马王堆一号汉墓,导致椁室坍塌,棺、椁壁板累成一处,严重变形,随葬器物特别是漆木器等破坏严重,服饰及墓主骨骸等腐朽无存。
墓道与墓圹及阶梯之关系
八月的烈日炽烤着,考古队员不得不打着赤膊干活。民工们则索性将长裤脱掉,仅留一条裤衩。但是,麻烦又来了,那就是蚊子的袭击。这虎溪山的蚊子特小,飞行速度极快,又一声不响,且身携毒汁,咬后准是一个大肿包。蚊子们不怕风油精,不怕清凉油,不怕烟薰,更不怕杀蚊剂,甚是厉害无比。在45℃左右的温室内,确实磨炼了考古队员的坚强意志,也磨砺了斗酷暑的精神,大家都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忘我工作(图三)。八月中旬,何介钧所长从省城长沙来到工地,那个时候墓室的填土已经快发掘至木炭层了,木炭层仅有20厘米左右的厚度,以下则是椁板。何所长到现场了解情况,并对下一步的工作作了部署,然后等候我们的消息。
发掘现场
8月23日,关键时刻到来了。经过前段时间的发掘,膏泥及木炭层已全部清除,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九块边缘略有腐坏的椁盖板。当我们面对它时,整个工地已是人声鼎沸。省考古所由所长何介钧、副所长袁家荣带队,田野一线人员几乎是全员出动,仅留了几位在家守候待命。在现场,二十多名公安人员已经到位,附近的群众蜂拥而至,一时间猛然骤增数千人。各路新闻媒体也赶来,意欲获得独家新闻。
清理墓室的工作紧张而又有序地进行着,记录、测绘、照相一刻也未停。该墓有三层椁盖板,每一层九块,每块椁板至少在1吨以上,必须启用吊车。当吊车将三层椁板启吊完毕,墓葬的棺椁结构就非常清楚地呈现出来。墓室由主墓室和外藏椁组成,主墓室即为椁室,棺椁结构为一椁一棺,椁室之内搭建了四个边箱和棺房。椁室与外藏椁之间由门栅相隔,门栅外堆积大量砾石,或为防盗与加固。外藏椁分布在墓室东部的南北两侧,内放木俑。椁室的盖板、壁板以及棺的盖板、壁板、底板均有漆书文字,准确记载了各个壁板的部位名称。椁室还有三层底板和一层垫架。
出土器物陶器类有鼎、盆、壶、盂、豆;漆木器有几、案、耳杯、盆、盘、琴、瑟、勺、虎子、扁壶、兵器架、箭杆、伞骨、剑鞘、匕、弩机、碟、木俑;滑石器有耳杯、薰炉,另有铜镜、玉璧以及一枚阴刻篆体墨玉印章,上刻“吴阳”二字。还有桃、梅、梨等水果的果核。大多数陶器的表面有彩绘,漆木器表面有精美纹饰,有的漆木器底部还有针刻文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头厢和北边厢出土千多枚(段)竹简。
墓室的发掘工作在8月28日基本结束。这批出土文物暂时存放于沅陵县博物馆,当地政府强烈要求文物存放该馆,但该馆的基础设施和技术力量都不能具备保护和处理这样一大批珍贵文物的条件,故省政府指示速将发掘出土的文物运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又是一场艰难的协商,最后,这批文物在沅陵存放了6天之后,终于运抵长沙。
出土漆器
接下来的工作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继续发掘墓道;另一部分是进行初步室内整理。墓道的发掘从9月3日开始,至9月14日结束。残存墓道长37米,上口宽4. 8~8米,底宽4.5~4. 8米,坡度18度。在距墓道入口处5.2米的地方,有南北对称的两个耳室。北耳室长10米,宽2.3~3米,深4.2米,为竖穴,底平,其中南部以墓道北壁为边。耳室内随葬陶器有鼎、壶、罐、钫、锺、盆以及漆甲残痕、泥半两、铁削等。南耳室被宿舍楼脚手架所压未能进行发掘。墓道除有耳室外,也有阶梯。这种情况在西汉列侯墓葬中,只有陕西新安机砖厂发掘的利成侯刘婴墓的结构与之相似。
室内初步整理工作经过一系列处理和清洗,漆木器得到有效保护,竹简也进行了保护处理。这批竹简出自头箱和北边箱,总数1346枚,有字简为1290枚,分“计簿”“阎昭”“食方”三类。“计簿”是沅陵侯国经济社会统计簿,记载了沅陵侯国乡、里、聚的设置、吏员人数、户口、田亩赋税、耕牛与牲畜、经济林木、兵甲船只,此外还有道理交通、亭驿和里程等。“阎昭”可能是《汉书·艺文志》所记录过的“闾昭”,与以往出土的数术类书不同,它注出了许多历史事件,如提到的人物就有陈胜、项籍、章邯、臧荼等,这无疑可以起到补史的作用,同时也对研究这一时期的“数术”有重要的参考价值。“食方”即食谱,为烹调加工方法,详细记载了做饭与做菜的操作流程。从调料和工艺流程来看,颇为复杂讲究。无疑,这是最古老的湘菜食谱,体现了湘菜文化的源远流长。
建国以来,湖南境内发掘的大墓,仅马王堆一、三号汉墓未遭盗掘,其他均无幸免。沅陵虎溪山一号汉墓的发掘现场至今记忆犹新,那个炎热的季节,公众的热情持续高涨,新闻将现场演绎成一个舞台,每天都吸引着人们的关注,纷纷前往观瞻。沅陵虎溪山一号汉墓发掘是当时湖南考古现场进行新闻报道最多也最详细的一次,省会的电视报纸在揭棺椁取器物的六七天时间里进行了不间断的滚动报道。由于电视、报纸的报道,周边民众蜂拥而至,将现场挤得水泄不通,比赶场还热闹(图四)。
考古现场新闻单位在采访
墓主吴阳,为第一代沅陵侯,高后元年(前187年)受封,死于文帝后元二年(前162年),在位25年。至于吴阳为谁之子,《史记》和《汉书》记载不一致。按《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说“沅陵侯吴阳,长沙嗣成王子”,则吴阳为吴臣之子,吴芮之孙。不过,还有一种意见认为吴阳为吴芮之子,其引《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沅陵侯吴阳“以父长沙王功侯”及《汉书·韩彭英卢吴传》“至孝惠、高后时,封吴芮庶子二人为列侯。”吴芮庶子为谁?《汉书》没有明说。王先谦《汉书补注》引齐召南日:“便侯、沅陵侯是。”如此则吴阳为吴芮之子。不过,《史记》曾记吴氏长沙柱国侯吴程于高祖九年(前198年)封义陵侯(《汉书》记为吴郢)。吴程为谁之子,没有交代,但应该是吴芮之子。此外,第一任便侯吴浅始封为惠帝元年(前194年),这时吴芮已死8年,吴芮之子吴臣继位长沙王8年之后于这年薨。吴阳始封沅陵侯时已是第三代长沙王吴回在位的最后一年了(前187年),所谓吴芮“庶子二人”极有可能是吴程与吴浅,而非吴阳。因此,吴阳应为吴臣之子。
虎溪山一号汉墓发掘已经过去20多年了,考古报告一直没有出版,作为项目负责人,深感不安。本该20年前就要出版的,却迟迟未能付梓。当年的现场已变成远去的记忆,却要以一篇迟来的追记唤醒往事。如今虽已出版,但也依然惭愧。
沅陵虎溪山汉简
附:
虎溪山一号汉墓位于湖南省沅陵县城关镇西,地处沅水左岸,在沅水和酉水的交汇处。1999年6月至9月,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怀化市博物馆、沅陵县博物馆等单位对一号汉墓进行了抢救性发掘。该墓为西汉早期王侯墓,属长方形竖穴土坑墓,带斜坡墓道,有南北两耳室,棺椁结构基本完好,棺椁结构是一个椁室加一棺和两个外藏椁,棺室是用木板搭建的空间,外壁板与内壁板之间又用隔板分隔出棺房和四箱,这样的结构与楚墓及相关汉墓都有一定的区别。随葬品主要放置在三厢、棺内、外藏棺、耳室等处,共出土漆木器433件、陶器117件(套)、铜器3件、玉器2件、滑石器3件、竹简1346枚(段)、其他18件(种)。器物制作较为精致,有大量针刻花纹图案。竹简文字清晰可辨,字体秀美,保存完好。
该汉墓中出土的竹简,有《计簿》《阎昭》和《食方》等内容。《计簿》是目前同类性质资料中时代最早、内容最丰富的,记录有侯国的具体管理方式和内容以及面对中央王朝的责任,详细地记录下侯国的人民、土地、物产、行政设置、吏员爵级、交通邮驿,是今天人们了解当时基层社会运作的最为直观的资料,也正是历史文献记载所缺失者。为研究当时侯国户籍、城邑及诸侯的日常生活提供了重要材料。
沅陵虎溪山一号汉墓的发掘,对研究西汉时期侯一级墓葬制度,特别是异性列侯的墓葬制度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为研究湖南地区的西汉早期社会历史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依据。
(本文转刊自中国文物报文博中国,增加部分文物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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