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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关生死的脐带:近世中国社会的断脐法演进

熊秉真
2021-03-05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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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社会或比较简陋、原始的卫生状态下,一个健康的新生婴儿,因照护失误可遭受生命危险,其最严重的威胁来自脐带处理不当所引起的新生儿破伤风。它常于婴儿初生一周内发病,杀伤率极高,是近代以前新生儿死亡的主要因素。若要有效控制新生儿死亡率,对脐带处理的正确认识及对新生儿破伤风的防范,是首要之务。中国自古以来对断脐、裹脐及脐带感染所造成的“脐风”问题,即十分重视,近世幼医,唐宋而明清,在断脐方法和预防脐风两方面也有重要的进步,值得专述。

传统中国对初生断脐和脐带护理的重视,远远超过其他社会,且留下大量文献,足使后人对过去千年断脐法的演进,有详细的了解。依民俗资料及传统幼科产科专籍,可知旧时中国民间为新生儿断脐,最原始的办法大致有二:一是以利器割断,包括用刀片割断、用剪刀剪断,甚至以瓦片切断。二是不用任何器具,以牙齿咬断。近代以前中上家庭大抵择刀剪割断者为多,农村民间则不乏用瓦片或口咬方式弄断带。

早在唐朝,医界已注意到初生小儿易生脐带病患,想摸索出一种合适的截断脐带的方法。7世纪中叶,权威医籍《千金方·初生出腹论》中提出对断脐的看法,谓:

儿已生……乃先浴之,然后断脐,不得以刀子割之,须令人隔单衣物咬断,兼以暖气呵七遍,然后缠结。

此忠告中,可见中古医者对断脐问题态度相当审慎,对过去径以刀割,或直接咬断,已启疑虑,觉得刀割可能根本不可取,直接以口齿接触脐带也不合适,因建议避免以金属利刃断之,而在口齿与脐带间先以布帛隔开,这算是断脐方法上讲求卫生的第一步。此一建议,因作者孙思邈及《千金方》本身的地位备受尊崇,在中世纪后数百年间常被援引。8世纪中,王焘的《外台秘要·小儿初生将护法一十七首》,对断脐的说明,与《千金方》所载几乎完全一致。

断脐法的下一个进步,要到12世纪中的医学文献才能看见。南宋绍兴二十六年(1156)太医局刊行的一部儿科医书《小儿卫生总微论方》里,对新生儿断脐的处理,有了突破性的建树。书里讨论初生慎护和脐带照护时首先指出,传统所谓初生小儿的“脐风”,其发病症象与成人破伤风过程完全一样。因而推论认定新生儿破伤风病因也与成人因外伤而致命的恶疾毫无二致。脐风源于后天外感既被点明,断脐过程和伤口处理,就更为紧要。这方面,《小儿卫生总微论方》可能受到传统疡科和针灸的启示,发前人所未见,提出一种以“烙脐饼子”和灸法,借高温烧灼处理脐带伤口,以减免感染的处理方式。原文谓:

才断脐讫,须用烙脐饼子安脐带上,烧三壮,炷如麦大。若儿未啼,灸至五、七壮。

这种以高温烧灼处理脐带伤口的方法迅即传开,其临床上的效应可能予近世幼医及有识父母相当的鼓励。脐风虽未完全消灭,但经验证明高温烧灼可能提示了一个正确的方向。

明清时期幼科医者日增,幼科医学日盛,对断脐一事议论纷纷,颇欲集思广益,寻出一个安全的断脐护脐之道。四百多年后,16世纪中,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湖北儿科世医万全刊印了代表祖传心血的《幼科发挥》。书中对当时盛行的三种断脐方法,提出了他的评论,说:

儿之初生,断脐护脐,不可不慎。故断脐之时,隔衣咬断者,上也。以火燎而断之,次也。以剪断之,以火烙之,又其次。

从这段文字中,可知 16世纪上半,中国社会仍在多方面寻找妥善的断脐方式。在这个集体探索与努力的过程中,日益专业化的幼科医界,凭其丰富的临床经验与缜密的医理训练,自然最易有突出见解,万全的分析即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的讨论显示,隔衣咬断法,在当时诸般断脐方式中,代表比较传统的一种,尊崇者也许仍多。16世纪前后医籍中续有援引,可为佐证。不过,重要的是,16世纪初起,幼科医界所倡的一些更安全合理的断脐方式,如明代太医院使薛己力主的烧灼断脐法,以及援《小儿卫生总微论方》进一步发明的剪断火烙的方法,在社会上和医界评价日高,有后来居上之势。

明正德年间(1501年左右)薛己所提倡的烧灼断脐法公诸于世,建议民众:

儿生下时,欲断脐带,必以蕲艾为拈,香油浸湿,熏烧脐带至焦,方断。

这种以浸油蕲艾为捻,直接火烧断脐的方法,乍闻似乎相当原始。但就当时医疗卫生条件而言,却是一种十分有效的封闭伤口,避免感染的方法。传统中国疡科手术上以烧灼处理伤口,达到高温消毒的效果,成绩相当显著。新生儿断脐也是一个简单的手术,断脐后伤口要免除感染之患,火灼仍是最好的选择之一。诚如万全在前段论断脐护理的结语中所表白,目的在“如此调护,则无脐风之病。所谓上工治未病,十得十全也”。事实上,万全《幼科发挥》这整篇讨论的标题十分醒目,就叫作“治病” 。

到 16世纪末,医界对脐风发病的原因愈来愈有把握。不但确知与断脐使用的铁器有直接关系,而且进一步肯定脐风感染,与一向揣测断脐所用铁器的温度没有什么关系。一度有人建议将使用“剪刀先于怀中令暖”,以衣襟中纳暖后的刀剪断脐,后知并无根据。似乎亦不能减低脐风的发生率。明末著名儒医王肯堂于其所著《幼科准绳》一书中对断脐法的议论,证实了这个看法。因王肯堂之声名显赫,其著作流传极广。生冷铁器之为初生小儿染患脐风祸首,渐为大家接受。高温或火灼对伤口处理上的效果,也日益明显。

进而言之,断脐如此一个简单的手续,客观而言,非不得已,不该排除利刃割断的方式。因就外科手术而论,以瓦器或他物断脐,固不足取。就是隔衣咬断,虽较口齿直接接触略胜一筹,仍称不上最安全便利的方式。烧灼断脐也许对防范伤口感染相当有效,但是在新生胎儿身边燃起火炬,直到用火烧断脐带为止,本身并不方便,也不免有安全上的顾虑。如果能采用锋利的刀剪断脐,而在器具和伤口处理上能做到高度的消毒,手术过程最为简便迅速,伤口齐整,出血最低,应是最理想的选择。

16、17世纪间,中国定有许多医界人士和有识之人,在努力寻找这个更安全便捷的断脐法,希望在烧灼断脐和火烙伤口的基础上再求突破。这些努力与尝试,终于在17世纪末、18世纪初有了突出的结果。乾隆七年(1742),清政府编辑的医学巨著《医宗金鉴》,正式公布了这种安全断脐法的内容。婴儿初生时,先将断脐用的剪刀过火烘烧,再以烧灼过的剪刀剪断脐带。以现代的眼光说,即以高温消毒后的锋利工具进行割断,这是第一步。其次,以火器绕断脐带而烙之。即以火灼封住割断后的伤口,并用传统的烙脐饼子,安灸脐上,加强免疫的作用,防范脐带感染的机会。为了更迅速有效地推广这个理想的断脐法,《医宗金鉴》的编者将此番手续化作一首七言口诀:

脐带剪下即用烙,男女六寸始合宜,烙脐灸法防风袭,胡粉封脐为避湿。

口诀可将关键性步骤教给当时卫生条件和知识水准不高的民众,比较容易在交通和传播状况不佳的农村社会传播开来。在此以前,幼科医界也有一些著作,提到断脐手续之前,应将脐带在离开婴儿六寸或更长的距离,先用细线紧扎,然后再行断脐。先扎紧脐带,候血液流通终止,生理组织功能中断后,再截断脐带。对减少出血、防止感染都很有益。

新生婴儿脐带,先择合适部位扎紧,再以高温烧灼过的利刃剪断,然后烙封伤口,并以灸法预防感染。层层手续既达到手术上迅速便捷的效果,防范伤口感染上也做了周密的处理。如此断脐的手术,与过去中国诸般旧法相较,或较诸世界上其他传统社会的脐带处理,都是一个惊人的进步。单有此知识和技术水准之改进,即使尚无详细的新生儿死亡率统计,根据现代流行病学与病理学对新生儿破伤风的了解,做一大略估计,其对降低婴儿死亡率应有相当急剧而明显的影响。近世中国在断脐法上步步改善,及16、17世纪所获致成果,加上当时幼医在普及化上所做的努力,使得新生婴儿存活的机会大为提高。传统医学进步,有效改善中国人口成长的客观环境,这是一个具体的例子。

脐带感染与新生儿破伤风

中国近世在断脐与脐带护理上的逐渐改进,不是一个偶发现象,而是一项有实证基础的进步。其背后关键,是过去千余年传统医界对脐带感染和新生儿破伤风,在临床经验和学理知识上的持续演变。这个知识的进步,和它所带动的技术改良,实在是中国近世幼科医学最突出的成就之一。

传统社会中,新生婴儿生命最严重的威胁,来自脐带处理不当所引起的感染。尤其是新生儿破伤风,对健康的新生儿杀伤力最强。近代医学在细菌说成立,微生物学发展以后,已确知新生儿破伤风系因断脐用具不洁,破伤风杆菌经脐部伤口侵入体内,产生毒素沿神经或淋巴、血液传至中枢,与神经组织结合,引起全身痉挛,使婴儿死亡。此急性感染的病程大致可分三期。首先,有3到14天的潜伏期。被感染的新生儿,以4至7天内发病者最多。犯病的初期或有先兆,腹胀脐肿。婴儿哭闹不安,不时喷嚏。吮乳口松,牙关紧闭。经过一天左右,即进入痉挛期。此时患儿唇口撮紧,啼声不出,不能乳食。进而全身肌肉僵直,喉肌和呼吸肌痉挛使婴儿终告窒息,或死于并发的肺炎、败血症。此症死亡率极高,而且犯病愈早,预后愈差。20世纪抗生素等新药物未发明之前,几乎无法救治。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是一个完全可以预防的疾病。只要断脐工具经过某种手续消毒,断脐后的伤口处理妥善,就可根本杜绝此可怕急症。

早在幼科医学发轫之前,传统中国已注意到脐带感染及新生儿破伤风的问题。公元3世纪末,晋太康年间《甲乙经》中,就提到名医皇甫谧用针灸法治疗小儿“脐风”。古代中国医籍所说的“脐风”,指的很可能是以新生儿破伤风为主的初生婴儿疾病。当时对其他各类脐带感染的,以及对脐风本身病因认识,还相当模糊。中古中国的医界权威,如巢元方、孙思邈、王焘等,著作中均论及初生小儿易罹“脐风”的问题。此时期对“脐风”与“脐肿”“脐疮”等因脐湿而造成的脐部感染之间的分别,没有清楚的看法。有人继续把新生儿破伤风的症候称为“胎惊”或“胎风”,意指即初生婴儿所患抽搐或惊厥。只有观察力较敏锐的人推断它是一种由脐部引发的病变,坚持用“脐风”之名,认为与断脐不当有直接关系,并明言此为初生小儿恶症。出生一腊(7日)之内发病者,罕能逃生。

到了宋朝,11世纪末、12世纪初左右,中国幼科成形。对“脐风”一病,有了突破性的见解。首先,幼科鼻祖钱乙率先于《小儿药证直诀》中,论初生小儿“脐风”与“撮口”的毛病。明言新生儿出现“急欲乳,不能食”,或所谓撮口的现象,其实皆源于“风邪”由脐传入,在婴儿体内蕴发病变所致。此一症状与病理上初步而正确的推断,广为12世纪医者接受。此后百多年间,所有重要医籍如陈言的《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张杲的《医说》,论及撮口不乳症候,均与初生“脐风”之患并举。 e确定一向所谓的初生婴儿撮口问题,其实是“脐风”——即新生儿破伤风——发病初期的症状,为异症而同病之一例。而这个初生小儿撮口与脐风的疾病,均为脐带感染所致。许多医家也承认“小儿初生一七内忽患脐风撮口者,百无一活”。点明这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新生儿疾病,常在婴儿出生七天内犯病。而且一旦病发,群医束手,“百无一活”。

12世纪中,关于“脐风”的第二个重大突破,见于宋代不著撰人的《小儿卫生总微论方》,对“脐风撮口”症的分析。这段论述十分精辟。先描述此新生儿疾病的症状,说:

儿自初生至七日内外,忽然面青,啼声不出。口撮唇紧,不能哺乳。口青色,吐白沫。四肢逆冷。乃脐风撮口之证也。

其次,推敲其致病之源。谓此病症的关键,在“初生剪脐不定伤动,或风湿所乘”。用当时的医学语言说,就是因伤口外感所致。而不是传统医者一向所信内蕴胎毒,蓄发造成。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判断,对“脐带”的认识算是跨出了一大步。不过,此书对新生儿破伤风一病最关键性的观察,在紧接着的一段文字。以初生小儿的脐风撮口:

亦如大人因有破伤而感风。则牙关襟,而口撮不能入食。身鞭,四肢厥逆。与此候颇同。

这段分析,鞭辟入里,揭开了自古以来初生“脐风”究属何症之谜。明言新生儿破伤风之发病过程,与成人破伤风发病过程一般无二,均出现牙关紧闭、不能入食、身体僵硬、四肢痉挛等症状,终于不治。在细菌说尚未出现,也没有现代科技足以直接证明破伤风杆菌为造成两种破伤风之同一病源之前,12世纪初,中国的幼科专家,凭其敏锐的观察力和正确的联想,明白地推断初生小儿所患的“脐风”与大人“因破伤感风”本为同一病症。从此进一步确定脐风一症的病因所在。也因而更有把握指出其预防之道。这个“脐风”知识上的突破,是中国传统幼医实证精神的一大胜利,足以夸耀世界医史。

得此关键性指引,13世纪以后中国对新生儿破伤风一症的体认日益明确。首先,建安年间,杨士瀛在幼科名著《新刊仁斋直指小儿方论》中,揭言“初生噤风、撮口、脐风,是三者一种病也”。表示过去所见,发生于初生婴儿身上的噤风、撮口两症,其实与脐风是同一疾病在初发阶段的先兆。这个初生小儿的恶疾,有4到7天的潜伏期,常在婴儿诞生后一腊(7天)之内发病。因而旧时俗称“四六风”或“四七风”。初生婴儿愈早发病,预后愈差,绝少有存活的机会。《新刊仁斋直指小儿方论》明言“撮口最为恶候,一腊内见之尤急”。也说脐风若出现“撮口不问”,遂告不治,爪甲黑者,即刻会死。所以著者杨士瀛呼吁大众,对此初生噤风、撮口、脐风最有效的方法,还是在预防。“依法将护,防于未然,则无此患。”《新刊仁斋直指小儿方论》的结论,14、15世纪金元间之医家均表赞同。

15世纪后,明代幼科专家继承宋元基础,认为初生小儿噤风、撮口、脐风皆为同一急症。祸因种于断脐不洁所造成的外伤感染。此疾病有一段潜伏期,不过一旦发作,就非常险恶,“十难救一”。最好的办法,还在讲求断脐与脐带护理,如寇平在《全幼心鉴》所论能避开感染,“若过一腊,方免此危”。也就是说,新生儿断脐和脐带护理做得妥善,婴儿七天内能不犯此恶疾,就算避开了危险灾厄。

《幼科发挥》的作者,明代专长幼科的万全,更沉痛地表示,根绝脐风的办法,唯在“治未病”,即加意讲求安全洁净的断脐与护脐法,考虑烧灼断脐或以火烙封住伤口。如果:

不知保护于未病之先,不知调护于初病之日。其泡子落入腹中,变为三证。一曰撮口,二曰噤风,三曰锁肚。证虽不同,皆脐风也。撮口证儿多啼,口频撮者,……不乳者不治。

此处万全不但再度肯定以往因症得名的许多小儿疾病,像撮口、噤风、锁肚,其实都是脐带感染而致的新生儿破伤风,而且提出一个惊人的看法,认为脐风的毛病,是因一种实体媒介——泡子——经过脐带伤口,“落入腹中”,婴儿因而发病。由宋代确定脐带外伤感染,到明代设想有具体传染媒介,中国近世对新生儿破伤风这一重要的疾病的认识又进一步。万全并直接辩驳他人,坚持脐风是一种无药可救的急症。认为旧时一些药方,其实全然无效。对付新生儿破伤风,不但预防重于治疗,且在现代医药发明以前,其实只能预防,无法治疗。

妥善的脐带护理

16世纪起,中国医界对脐风的认识,与其对断脐与护脐之讲求,齐头并进。医学知识进步与护理技术发明相辅相成。常见的数十种明代幼科医书,论及初生小儿照护或病症时,均以很长的篇幅讨论脐风及脐部疾患的问题。此时脐风、撮口、噤风三症之为一病,已成定论。王銮的《幼科类萃》以为如此,孙一奎的《赤水元珠》亦然。《幼科类萃·噤风撮口脐风》一条下,孙一奎直言此“三症一种症也”。除发病过程、详细症象外,对新生儿破伤风4至7天的潜伏期,及发病后的危险性,也有更确切的分析。这些分析,进一步地表示,过去提及的一些一般性新生儿脐带感染所致脐炎,如传统所谓脐湿、脐疮、脐肿等,与脐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问题。这些初生婴儿脐带发炎的现象,当然也值得注意,并设法防范治疗。但对新生儿杀伤力最强,而救治罔效的“脐风”,仍是初生照护工作的关键。因而妥善的断脐方式与脐带护理,万万不可轻忽。明清幼科医家对断脐与脐风问题的重视,使他们锲而不舍地继续追究脐风一症的种种相关问题,同时极力将已有的了解和预防之道,用口诀和其他浅显的办法,尽快普及民间。此专精研究和努力推广两方面的配合,使近世中国得获一种相当进步的脐带护理法,为新生婴儿的健康和安全,奠下了一块稳定的基石。

16、17世纪中国幼科发展蓬勃,医界对脐风及脐带护理的认识多有精进。此时医籍言及新生儿破伤风之病因,均谓缘于断脐过程中的外染,而且与断脐时铁器的处理不当有直接关系。对于具体感染途径,《幼科金针》的作者秦景明曾提及,由“初生剪缚脐带不得法……或以冷刀断脐”,以致“客风侵入脐中”,所造成的“脐风撮口”之症,其疾病发展路线,由脐带伤口传入脾络,中间会有一个“蕴邪”的现象。此类对于脐风症类似“酝酿期”的揣测,与当时多位医者力称此症是婴儿初生一周内的特殊疾病,恰相呼应。清初,夏鼎甚至在《幼科铁镜》中申论,辨识新生儿破伤风与其他类似的初生婴儿疾患,主要指标就是发病期。新生儿破伤风有固定的潜伏期与发病期,因而他可以断言:“三朝之内,便是脐风,如七朝之外,定然不是。”关于脐风一症具有潜伏蓄发之特征,及其间可能有感染媒体,明清的幼科医家,继万全的“泡子”说之后,继续朝此方向思索。18世纪中,陈复正于《幼幼集成·脐风论理》中再抒己见。谓小儿断脐不慎所招致的脐风,在外染内传的过程中,的确经过一段“蕴蓄其毒,发如脐风”,由酝酿而发作的过程。《幼幼集成》的论证,且对新生儿“脐风”在临床上的诊断,再做发挥。认为当时医家辨识脐风的办法,多有不确,为害不小。建议照护婴儿的母亲,在三朝一七的时间内,每日仔细检查孩儿两边乳房。如乳房内出现“小核”,加上小儿不时喷嚏,多啼哭而吮乳口松,即“真候也”。陈复正的建言,是中国诊疗术上注意到以摸乳下淋巴腺协助诊断的重要文献。

无论如何,从务实的角度而言,脐风一症的最重要特性,仍在其为初生婴儿的急性恶症。一旦罹患发病,绝大多数“无可救疗”。“万无一愈”,终至不治。因而面对脐风之威胁又想挽救新生儿的生命,只有预防一途。幸而时至16世纪末,中国医界对于此症只要“防于事先,必无此患”,已有相当的把握。防患于未然的办法不止一种,最切实的还在断脐与护脐的功夫,须做到安全洁净,尽量消除任何污染的机会。

其实新生儿脐带护理不当,伤口受湿沾污,会导致的脐部疾患,不止脐风一端。对这一点,传统中国的幼医早有体认。对初生婴儿脐带断而未脱之前,中世纪以来医籍非常关心,就是因为脐带本身伤口愈合、干萎脱落过程不理想,会出现轻度发炎,或因水、尿沾湿,发生种种脐带感染现象。8世中,唐代王焘著有《外台秘要·小儿脐汁出并疮肿方一十一首》,证明当时已意识到“小儿脐汁出不止,兼赤肿”,应该设法改善,思以一些简单药方帮助初生婴儿脐带自然干落,减少伤口发炎产生“脐疮”的机会。新生儿脐部被污染而发生一般性红肿发炎,多半因潮湿所致,因而旧时医籍多直以“脐久不干”名之。宋代《小儿卫生总微论方》虽曾提及小儿脐疮,久而不愈,可能转为撮口脐风等险症,不过多半情况下,脐湿、脐肿、脐疮等脐部疾患仅止于局部,虽可能影响新生儿的饮食睡眠,但不致构成生命危险。及至近世,幼科医界明知此类一般性脐部感染与脐风实为二事,病因亦不相同。脐疮、脐肿,多为脐部为水或尿沾湿引起,其关键在受湿,与脐风之因生冷铁器等致外伤风邪,迥然而异。脐疮、脐肿的解决之道,不在断脐过程,而在断脐后,脐带脱落前时脐带护理。须避免感染,方不致演为脐湿生疮的毛病。

新生儿的脐带护理,传统称为“裹脐法”。包括断脐后的用药、包扎,此后的检视更换、清理,防止潮湿感染,直到脐带自然变干脱落。这部分裹脐的功夫,最重要的原则是注意保持清洁干净,避免脐带受湿或遭污染,明代育婴专著《宝产育婴养生录》中所示:

凡裹脐须会白练,柔软,方四寸,新绵,厚半寸,与帛等合之,缓急得中。……儿生二十日乃解脐视之。或燥刺其腹疼啼叫,当解之,易衣再裹。儿解脐须闭户下帐,冬间令火里温暖,仍以温粉敷之。

这段描述,很能显示近世中国对新生儿脐带护理原则已有相当之掌握。详细说明断脐后包扎脐带的纱布,必择全新上等白色丝绸,裁成四寸见方后,夹以半寸新的绵帛,做成一块洁净柔软的裹脐用小方垫。裹脐时,应注意松紧适中,以免造成婴儿不适。脐带裹上后,过一段时日,须解开包扎丝绵,视脐部伤口愈合及变干情况。其间若有任何异常现象,如脐久不干、伤口出汁、红肿成疮,或婴儿本身腹疼啼叫,表示脐部不适,要随时除去旧的包扎纱布,更新裹脐丝帛,并敷施适当“温粉”或其他药物,治疗简单的发炎,助其早日愈复,自然干落。每逢解开包扎,易衣再裹时,《宝产育婴养生录》特别提醒家人,不要忘了先“闭户下帐,冬间令火里温暖”。务使解裹更换的手续,在一个温暖、安适、不惧风寒的室内进行。近世对裹脐法的建议,大抵与《宝产育婴养生录》所述相似。其原则在保持脐带的干燥清洁,并顾到婴儿的温暖舒适。

综合中国近世对断脐、脐风与裹脐的知识演进,到了 16、17世纪,标准的新生儿脐带处理大致是这样的:婴儿出生后,接生者或家人即先用干净丝绵托裹脐带,并取一细线,于婴儿脐带“离肚二三寸处,以线扎住”,暂时阻断脐带与胎盘的衔接,并防止出血。随后以烧灼过的利剪,迅速剪断脐带,火烙封上伤口。断脐完毕以后,敷上些干燥性的药粉,再以预先备好的白色丝帛及新绵叠成的裹脐布,将脐带仔细裹扎起来。此后最好“日日照看,勿令儿尿浸湿”。常检视,勤更换,为的是防止脐部因水尿沾湿发炎,也注意提防新生儿破伤风之恶疾。期望初生婴儿的脐带,能在理想、安全的断脐手续及干燥洁净的脐带护理下,顺利愈合脱落。

这种理想的断脐裹脐方式,近世中国的社会,知之诚难,推广亦不容易。然而医界深知此事攸关生死,常有举子不易,而染脐风致命。要杜绝脐风之患,唯有推广正确的断脐与脐带护理常识。因而鲁伯嗣的《婴童百问》,以简单的问答方式说明其理。万全的《育婴家秘》、寇平的《全幼心鉴》、秦景明的《幼科金针》和吴谦的《医宗金鉴》《幼科杂病心法要诀》,均特别费心,将断脐、护脐的办法编成口诀,期使此重要知识,能借口耳相传,在城乡各地散播开来。使初生婴儿都能顺利开始一个健康的人生,一如宋代幼科鼻祖钱乙之志:“使幼者免横夭之苦,老者无哭子之悲。”

本文节选自熊秉真著《幼医与幼蒙:近世中国社会的绵延之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现标题为编者所加。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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