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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爱家庭长大的女孩有多可怕:总想把自己亲生孩子送人

2021-03-04 19:3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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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平时没事就爱跟作者们聊天,常能收获一些有意思的冷知识。

精神科医生陈百忧前几天告诉我,我们现在常用的成语“歇斯底里”,两千多年前曾是一种精神疾病的名字——癔症。这种病甚至催生了“震动棒”的发明。

当时的人们认为,女人要是“歇斯底里”,就是因为子宫在身体里乱跑,需要接受医生为她们提供骨盆按摩,达到性高潮。

因为每天接待太多病人,医务人手不够,所以才发明了一种机械装置——也就是震动棒前身。

但这种治疗方式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

我问陈百忧,那现在碰到了癔症患者,要怎么治?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让患者配合治疗,首先得靠眼神。对视的第一眼往往决定了患者能否建立和医生的信任。她曾经接触过一个癔症女孩,两人的第一面,就是一场“眼神博弈”。

 

病房湿凉的地板上坐着一个女孩,整个人透出一种绝望和悲伤,像一只困兽,但两只眼睛仍非常警惕地看着我。

我也直直地和她对视。

我知道,这短短几秒钟,她会对我这个人下判断,我不能躲闪,从表情到大脑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动——这是建立信任的关键时刻。

像这样和精神病患者的“较量”,我时不时就要来一次。如果这“第一眼”患者不信任你,之后的治疗里无论如何努力,都很难再取得信任。

这里面有很多类似直觉或者气场之类的东西,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熬鹰。鹰的习性凶猛,据说刚捉回来的时候驯养的人不让它睡觉,最后鹰实在熬不住了,就被驯服了。

此刻,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就像一只被“熬”着的鹰。

只是熬她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那天一早,内分泌科主任亲自打电话给我,说熬了一整晚,就等着天亮请我们去给女孩会诊。

女孩25岁,顺产后20天。前几天家里人发现她反应变慢、嗜睡,怀疑是“产后抑郁”。昨天入院,几小时后突然发狂,“啊啊”叫了一会就发不出声音了,还自己把输液针硬扯掉了,出了不少血,白床单和被子染红了一大片。

女孩把病房里她手能拿到的东西全砸了,下床去够其他东西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坐在地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护工去扶她,没想到居然被她咬了。后来实在没办法,几个人按住她让护士注射了好几支镇定剂,但一点效果也没有。

一整晚,女孩一分钟都没睡,一直瞪着眼睛,谁靠近就往谁身上扔东西。后来护工怕地上凉,给她铺了两床被子,她就那样在地上坐了一整晚,时不时像哑巴似的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哀鸣。

我一听,女孩八九不离十是个“癔症”患者。

“癔症”乍听起来非常严重,比如突然看不见听不见,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了。说发病就发病,没有任何生理学障碍,也查不出原因。但癔症的特点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不用治疗就会自动好转。这病在精神科非常常见。

到女孩的病房门口时,一路引导我的住院医生突然停下,说不敢进,我只好一个人进去。

女孩看上去有刚刚生完孩子的浮肿,还有长期甲状腺功能减退患者特有的“粘液性水肿”,整个人很臃肿。

我和女孩对视了大约十秒左右,她的表情突然松了一些。这是一个默许。

我赶紧坐到地上她那床花棉被上,试着去握她的手。

女孩没有躲开。

你累了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

我说我们回床上去好吗?

女孩同意了,她努力了一下仍然站不起来,我赶紧去扶她,但她太重了,病房外一个护工大姐冲进来想帮忙,又有点犹豫。

原来就是她昨天被女孩咬了一口,仍心有余悸。我一直牵着女孩的手说没事了,大姐才壮着胆子进来,跟我一起把女孩扶上了床。

“熬鹰”结束。

时值8月,女孩的手却冰凉而潮湿。这种湿冷的手常常属于休克病人,和平时因为太热出汗不一样,多是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

我坐在床边跟女孩说了一会儿话。她想试着说话,但还是发不出声音。我从兜里掏出纸和笔,我们开始“笔谈”。

我做了自我介绍,又掏出我的胸卡给她看了看。

精神科会诊和别的科不一样,多数情况下我没法上来就“亮身份”,因为我要会诊的很多人并不承认自己有精神障碍,也不会直接到精神科就诊,往往散落在各个综合科室。

有时,患者看到我胸卡上写着“精神科医生”几个字,不但拒绝和我说话,还会情绪激动,跟家人起冲突。

可女孩知道我是精神科医生后非常平静,我问她名字,她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王瑞军。怎么看都像个男孩名。

她的字工整但不怎么好看,像初中生写的。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去我们科,她在纸上写:好!还加了一个感叹号,看起来反而轻松了不少。

我给王瑞军办了转科,跟她说我先回去,在精神科等她,没想到王瑞军一下急了,她说不出话,赶紧找到刚刚那张和我聊天的纸写下:我要跟你一起走。

看着她急迫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弗洛伊德说的,“癔症患者都是充满冲突、怀有秘密的人,向他们自己和他人隐瞒着这些秘密。”

王瑞军心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还没来得细问,晚上六点多,夜里值班的医生突然来电话,王瑞军不见了!

癔症患者真是能给人惊喜也能给人惊吓。视频监控里,王瑞军趁护工去水房的时候自己走进了电梯,下了楼,还坐上一个男人的电动车离开了医院。

那天下午失踪前,王瑞军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仍然嘶哑,但倾诉欲望很强。我突然回想起她开口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陈医生,你知道被人嫌弃是什么感觉吗?”

和其他刚生产完的新手妈妈被家人前呼后拥的场景完全不同,王瑞军住院后,身边没有一个家人,她妈妈来我们科签完字,甚至没有去病房看女儿一眼,留了个电话就走了。

她的老公也一直没露面,王瑞军更是连提都没提过。整个过程只有护工陪着她。

问起老公,王瑞军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来干嘛?

一个还没出月子的女人在医院折腾了一整夜,最后被转入精神科,没有家人照顾,她自己也很抗拒家人的关心。

这份“别扭”,会不会就是她发病的原因?

我们找来了王瑞军的父母,经辨认,那个男的并不是她老公或者同学朋友。男人到底是谁,他们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就在我们商量要不要报警的时候,王瑞军的电话突然打通了,她淡定得很,说她和男人正在外面吃饭,一会儿就回来。

那个骑电动车的男人是她在微信上“摇”到的,她说自己太无聊了,就随便摇了个人约饭,还是她买的单。

我非常生气,我说你这样我没办法给你看病,而且你现在已经恢复了,能说话能走,也没什么好治的了,办出院吧。

王瑞军急得快哭了死活不愿意出院,说不知道出院了该去哪,甚至录视频跟我保证再也不私自外出了。

而她之所以要这么做,竟然是为了“报复”自己妈妈。

“一看到妈妈嫌弃我的样子,我就故意做一些她看不上的事情气她。”

王瑞军说,母亲从她小时候就“嫌弃”她,“我写作业的时候她在旁边看书,但她看我的表情是嫌弃的。她隐藏得很好,但我总能感觉到。从我怀孕到生孩子,她一直都在忍耐。她不满意我,什么都不满意。”

我其实懂王瑞军说的那种“被嫌弃”的感觉,也对困扰王瑞军的秘密有些猜测。因为给王瑞军办转科的时候,我曾和她口中那个嫌弃她的妈妈有过一次“秘密谈话”。

当时,我看到王瑞军病房门口有个女人凑近、走开,来回晃了好多次,我一出病房,女人就立刻走到我身边小声说,大夫,我有话跟你说,然后把我带到回廊另一侧的窗户边。

那里是走廊尽头,不会有人从旁边经过,几米远外就是卫生间和开水房。

她非常警觉地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周围,才开口说出第一句——

“你是医生,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但是你要保证绝对不能说出去。”

 

女人表情严肃,说“庄重”也不夸张,抬头挺胸站得笔直,严肃的感觉好像她要给我看的是什么绝密文档。我站在她对面,也不由得赶紧立正站好。

她说自己是王瑞军的母亲,但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几乎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在答应保密的时候甚至有一种在国旗下宣誓的感觉,内心有点抵触,同时也越发疑惑,这哪是一个女儿生病了的母亲的状态?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她讲出了这个家藏了25年的秘密,也是那个困扰了王瑞军一生,那种若有似无“嫌弃”的源头——王瑞军确实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她和王瑞军爸爸都是军人,常年分离,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就领养了王瑞军。

怪不得一个女孩子名字里带“军”,父母大概因为自己是军人,就按着自己的喜好取了。

谈话的最后,王瑞军的军人妈妈不忘再次要求我保密,“你是医生我尊重你,所以才告诉你,这样有助于你对病情作判断。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王瑞军知道。”

我保持着那种几乎立正的姿势跟她面对面站了半小时,直到她走了我才发现我腿都站木了,谈话时那种强烈的压迫感也久久挥之不去。

我在想,王瑞军平时生活里常常体会到的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它们很细微,但是对于一个稚嫩敏感又长时间置于这种环境的孩子来说,可能已经足够造成伤害了。

王瑞军告诉我,她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自己不属于这个家。

“小学五年级养父母突然给我转学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但是我不敢说,我怕我说了他们就不要我了。我经常坐公交车,看到一些人,会觉得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

王瑞军印象最深的是上中学时,有一次她跟着一个阿姨走了很远,阿姨发现了,给她买了吃的,还送她回学校让她好好学习,以后还会来看她。

或许是真的希望阿姨再出现,从那之后,王瑞军开始好好学习了。

一个陌生阿姨给了她一些温暖,她就记了这么多年。而在自己的养父母那里,她记住的只有冷冰冰的规矩。

天大地大,渺小的王瑞军不知道自己是谁,她想妈妈,想那种有人疼爱的温暖。这种冲动在她生完孩子之后变得更加强烈了,“我想见到她,问她当年为什么不要我了。”

这个念头在心里越长越大,甚至让王瑞军对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有了障碍。

她每次看着自己的孩子,想抱,又觉得非常不耐烦。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心理状态,王瑞军刚生完孩子20天,一滴奶水都没有。

“我觉得她特别可怜,肉乎乎的一团什么都不懂,但是我不爱她,我不知道怎么去爱她。月嫂都比我带得好,我真想把孩子送给月嫂!”

最后,她压低声音,跟我说了这些年深埋在自己心里的那根刺——

“陈医生,我活着只有一个心愿,我想去找我的亲生父母。”

 

王瑞军的妈妈告诉我,从领养那天起他们就决定,永远都不说出这个秘密。

“因为之前听说过好多领养的孩子长大了都要回去找亲生父母,找到了就不回来了。我们不想辛苦养大一个‘白眼狼’。”

因为害怕周围熟人露馅,他们夫妻双双调换了工作,不惜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但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尤其是一个屋檐之下。

王瑞军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突然问,自己是不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

王瑞军的母亲心里猛地一惊,又气又怕。她立即非常严厉地否定了这个说法,第二天甚至没有让王瑞军去上学,并且第二周就再次搬了家,也把王瑞军转到了一所新学校。

母亲这一套快刀斩乱麻的方法非常有效,秘密得以被继续封在那个家里。

但很快,新的问题开始在这个秘密的关键人物身上显露——突然换了新学校的王瑞军并不适应,她说同学总在背后嘀咕她身上有味儿,要害她,还跟踪她,甚至要把她抓走。以前乖巧的王瑞军一下变得爱哭爱闹,还会发脾气、扔东西,后来发展到无论如何也不敢去上学。

现在看来,那时幼小的王瑞军可能遭遇了校园霸凌。但王瑞军奇怪的说法和表现到了自己养父母那里,都成了“不正常、犯病”。

王瑞军母亲觉得,领养来的王瑞军可能有精神病。

一方面她赶紧把王瑞军送到市里最好的精神病院,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太倒霉了,领养前没有好好做过调查,领了个精神病回来。

医院诊断,王瑞军是“精神分裂症”,只能休学开始住院治疗。

因为长时间吃抗精神病药,本来瘦瘦小小的王瑞军开始长胖,加上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中间吃过很多中药,后来胖到快200斤。

王瑞军的妈妈军人出身,身材维持得非常好,说到这儿时她微微向下撇了一下嘴。我能很明确感受到王瑞军说的那种“嫌弃”。

病情好一点后,王瑞军的妈妈不愿意王瑞军带着“精神病”的面貌回到学校,于是自作主张给王瑞军请了家教在家上课。

之后王瑞军的精神病没有再发作过,逐渐停了抗精神病的药,家里也没有人再提精神病这个事。

王瑞军的身世彻底成了秘密。

但那根刺没有被拔掉,反而刺破表皮,扎进了王瑞军更深的肉里。

王瑞军大学毕业后,夫妻俩动用关系给女儿找了个事少钱多的工作,也给女儿介绍了好多优秀的男孩,但都没成。王瑞军的老公是她自己在网上认识的,主业是修手机。

母亲当然是一万个不同意,为了这事甚至不顾形象骂了脏话。但没想到王瑞军居然怀孕了,只好让他们结婚。

可能在王瑞军心里,比起爱情,用这场“掉价”的婚姻给父母一记反击更重要。

婚礼没有办,两个人也没有住在一起。孩子出生后,男方只是象征性地来看了看,因为男方家条件比王瑞军家差了很多,王瑞军妈妈毫不掩饰自己的看不起,男方家人也不愿意多来。孩子在王瑞军家里由月嫂看着。

王瑞军的身世在王瑞军家彻底变成了“皇帝的新衣”,孩子不说破是因为怕被抛弃,父母不说破是因为害怕失去孩子,更害怕失去面子。

每个人都需要这个“秘密”。

 

当时和王瑞军妈妈谈完,我的心情就非常沉重,让我沉重的不是那个秘密本身多残酷,而是王瑞军妈妈对待这个秘密的态度——她让这个秘密在这个家变成了一种禁忌。

这一下解释了王瑞军那些看起来突然,实则是必然的症状:她想说的话在她妈妈这里是禁忌,所以发病后,她的潜意识干脆让她发不出声音,讲不出话来;她喜欢偷跑出去玩,潜意识就让她走不了路。

而现在,王瑞军的癔症已经好了,按道理可以不用在医院观察了,但是很明显,她的心里还扎着很多小刺,有自己长出来的,也有那个家庭催生的。

她还有那个“活着唯一的心愿”——找到亲生父母——没有实现,如果现在让她回家了,这个愿望就像一个定时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掀起新的风暴。

我把王瑞军的情况跟主任说了,现在她本人要求住院,如果她家人同意,能够配合治疗,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继续住院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因为王瑞军之前有偷跑的记录,我们要求王瑞军住院期间必须有家属陪护。

王瑞军的爸爸来了,为了不刺激到王瑞军,我们安排他在男病房那一侧住着。

我查房的时候观察过他,他从不抱怨,白天无聊就看看书和报纸,每次见到主任还会从床上起来简单地打招呼,也不多问。

他不怎么跟周围人说话,也不发生矛盾,但似乎只要他在那儿就会给人一些压力,他在病房,那个屋里其他病人就会跑到隔壁屋待着。他们家应该也是这种“令行禁止”的感觉。

有一天王瑞军经过护士站,碰巧看到了她爸,一下就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吵着吵着就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监视我!不喜欢我为什么当年要收养我!”

面对王瑞军激动的指责,王瑞军的父亲全程没有争辩,只是站得笔直。他也曾是个高级军官。

王瑞军发作完,又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他爸爸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扶她,站在那有点手足无措,最后还是护工赶来把王瑞军带走了。

王瑞军情绪太激动了,浑身都在抖,我让护士给她注射了镇定的药物。

我第一次去找王瑞军的爸爸,我很想听听这个家里一直沉默的男人怎么说。

对于女儿知晓了身世,他并没有特别意外,他知道五年级的孩子能记住很多事情了。他说当初王瑞军妈妈一下子就转学的做法有点极端,但那个时候他不在家,是后来才知道的。

因为工作原因,他常年在外地,对这个家的付出非常少,他自觉有亏欠,所以对王瑞军妈妈的做法即使觉得不太合适,并没有阻止。

“她一直在努力抚养王瑞军,为了这个孩子,她牺牲了很多升职的机会,也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专业技术。她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王瑞军的父亲觉得,他们肯定尽到了为人父母的责任,不论这个孩子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在养育、教育上面付出也足够多。至于王瑞军的病,他认为也许和基因有关,因为不知道孩子亲生父母的情况。

“我和她妈妈是问心无愧的。”

可他们并不知道,这份“问心无愧”在王瑞军那里,已经快让她窒息了。

 

醒过来的王瑞军没有那么冲动了,她开始变得非常悲伤。陪父母说了25年“皇帝新衣”的谎言,到头来竟是被自己戳穿。

如果以前她心里还有1%的侥幸认为自己就是亲生的,那么现在,最后一点希望也在父亲的沉默以对里消失了。

父亲没有反驳她,她确实不是亲生的——可当“皇帝的新衣”被撕破,包括王瑞军自己在内,没有人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赤裸的结果。

我试探性地问她,有没有觉得有人跟踪自己,或者会害自己?

这些是精神科常问的问题。因为她之前被确诊过精神分裂症,吃了一年多的抗精神病药,我需要确认她有没有被害妄想。好在王瑞军很快否认,暂时没有典型的精神症状。

王瑞军的母亲知道情况后也赶来医院,她不敢贸然进病房看王瑞军,就和丈夫一起到楼下我们的办公室里待着。

她威严的气势弱了很多,一夜之间有点苍老。她说她这些天没有睡过觉,无数次反思自己这些年来的做法,感觉整个人像碎了一样,甚至都想来我们科住院了。

其实她私下里也和王瑞军爸爸商量觉得瞒不下去了,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女儿就先发病了。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那个年代没有孩子是非常丢人的事情”。

她说自己当年太要强了,只能偷偷委托远房亲戚牵线,找了一个在妇幼保健院里当护士的人。那个护士说经常有人生完孩子,健健康康的,因为是女儿就不要了。

当时,一对外地的男女一起来医院,男的比女的大很多,俩人肯定不是夫妻。他们来了以后女人很快就生了,生完就偷偷问有没有人要领养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王瑞军。

最近,她联系到当初帮她领养王瑞军的那个远方亲戚,请对方联系当初接生王瑞军的护士。她和王瑞军爸爸商量,想等王瑞军出院后,带她去见见那个护士。

“希望能够弥补一点这些年来的亏欠。”

对于王瑞军的孩子,因为担心会再次刺激王瑞军想起自己的身世,先暂时交给孩子的爷爷奶奶照顾,他们也请了保姆去帮忙。

我好像听到了这个钢铁意志的女人内心坚冰融化的声音。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王瑞军的病情会不会有帮助,但我期待着封住这个家庭的坚冰也能随着这次见面一同融化。

2017年过完年,半年没见的王瑞军带着自己做的雪花酥出现了。她一直说自己很喜欢做糕点,这次终于兑现了承诺,给我们带了她的作品。

精神科大夫和患者的关系相对其他科室往往更亲密,好像分享了一些秘密之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会拉近。

她虽然还是很胖,但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很合体,圆圆的脸不显胖反而显得很可爱。

我一边不客气地吃她做的雪花酥,一边听她给我讲这半年的经历。

她说自己出院后没有继续吃药,这个我并不意外。精神病患者对生活的那种虚无感,确实不是药物可以治愈的。

她还离婚了。本来当初结婚就是在赌气,现在孩子两家都带着。有时候看着自己父母带孩子的样子,她会有点羡慕。

“妈妈柔和了好多,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孩子。”看着妈妈细声细语地跟孩子说话,王瑞军觉得,自己当年的一小块梦想好像也跟着实现了。

不知不觉间我们吃了好多雪花酥,包装纸堆了一小堆。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同事们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回家,夜班的同事也来接班了。

我还是坐在办公室陪王瑞军。通常,患者来一定有一些原因。而我明显感觉到,王瑞军还有最重要的话没有说出口。

 

“我去见过老家那个护士了,陈医生。”王瑞军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件事。

那个护士把她领到一片商品房,指了指,说那就是当时医院的大致位置,然后告诉王瑞军她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是她接生的。

看着那个护士,王瑞军脑子里一下冒出很多东西。她意识到,这个女人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见过自己亲生母亲的人。

但很奇怪,“我以为我会非常激动,其实没有,好像一切都是假的,我自己也是假的。”

王瑞军讲的时候眼神飘渺起来,思绪似乎也跟着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因为医院重组等各种原因,当年那个妇幼保健院已经没有了,剩下的资料都被送到了市档案馆。他们一行人又去了那里。

他们想找到当初那对男女住院登记的信息,希望从那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但什么都没有找到。

她一方面拼命地想知道自己是谁,一方面总是不停地忘记自己。

“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

王瑞军的癔症变得严重了,她觉得自己好像会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地失忆,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有一次,她发现自己拎着行李箱站在西安街头,但怎么来的,为什么要来,来干什么,她完全记不住了。

这个在癔症患者中也非常常见,叫做“癔症性神游”。

还有一种可能,她不记得,是因为她的潜意识不允许她记得。

她经常在网上遇到一些人,然后就很随意地跟人家见面。这在自己的军人妈妈那儿肯定是不被允许的,于是潜意识里的她就会把这些事情选择性地忘记。

王瑞军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慢慢向停车场走去的时候,看见一轮弯弯的上弦月就那样挂在天上,我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她会记得她今天来过吗?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她一直想实现的愿望、想问亲生母亲的那句话,终其后半生,估计都很难找到想要的答案了。

 

那年冬天,王瑞军又来了,这次她的状态和之前都不一样。她很慌乱,由她的养母陪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瑞军和她的养母。

王瑞军跟踪了别人。她不止一次这样做了,被人家报了警。

她不太能分清“现实”和“妄想”,她觉得她跟踪的那些人都有可能是她的父母,并且出现了“冒充者综合征”,坚决说养父母是别人冒充的,单位的同事也是别人冒充的。有时还会大声指责别人,总惹麻烦,也不去上班了。

她从家里搬了出去,一个人住,还去失踪人口中心留了自己的DNA。她想,万一她的亲生母亲多年以后想找她,会不会也去那里留DNA?如果匹配上了,她不就能找到自己亲生母亲了吗。

她依然认识我,但不再主动跟我说话,对我也不再有那种亲热的感觉。可能在她眼里,那个短暂进入过她内心世界的精神科陈医生,现在也是别人“冒充”的了。

王瑞军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

她的养母,那个庄严的女人头发白了很多。她跟我说,本以为带王瑞军回了老家,见到了当年那个护士,她身世的秘密就可以解开了。

谁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找到亲生父母的希望渺茫,那趟重返故地的旅程反而开启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是谁”这个问题在王瑞军这里并没有被解答,她独自一人走向了迷雾的更深处。

其实,现实里很多事本就没有答案,“能说得过去”或许就是答案。

但在王瑞军清醒、正常的前半生里,她始终没有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而她的养父母似乎到最后也没有明白,挡住女儿寻找答案的去路,以至于让她最后钻进更深迷雾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如果还有机会见到王瑞军,我很想告诉她,那个困扰你的问题可能没有标准答案,但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

当这个家埋藏最深的秘密被挖出来之后,王瑞军和父母都有件事没做:面对并去解决。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中国式家庭里。

家人之间吵了架,有猜疑,可以不解释也不和解。普遍的一种做法是,我和我妈吵架之后,我妈叫我去吃饭,就叫道歉了。或者我气消了,说饿了,就算服软。

但这样的问题只是被处理了,而不是被解决。

而当王瑞军5年级提出问题时,她的父母不仅没想要去解决,更是选择了强行隐瞒。

他们武断的决定,剥夺了孩子直面问题和困难的机会,直至长大后,孩子也无法面对那个埋在心里的秘密。

有一句话或许可以让更多的父母知道:

孩子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他属于这个世界。他如一颗种子,要迎接自己的春天。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渣渣盔

插图:娃娃鱼 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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