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边开发银行与ESG投资：实践经验及对中国的启示

历史最悠久也最有影响的多边开发机构，是1944年建立的世界银行。图为位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的世界银行集团总部。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以后，美国社会开始反思华尔街谋求短期利润最大化而伤害长期社会效益的行为。

在此背景下，社会上开始不断涌现新型投资理念，尝试将环境、社会、企业治理（统称为ESG）等要素融入长期价值创造并作为投资决策的重要依据，重新定义资本投资的逻辑，以改变投资人的偏好和动机，激励上市公司可持续发展转型，最终创造一个更加可持续和包容的社会。

多边开发银行与ESG投资

与传统投资策略不同，ESG投资不仅关注投资项目的金融风险与短期收益回报，还关注项目实施主体在生态环境、社会福祉和内部治理方面的能力。例如: 在环境方面，ESG投资更注重项目在碳排放、资源开采、环境污染、气候变化方面的表现；在社会福祉方面，ESG投资衡量项目在消除贫困、劳工权利、社区福利、收入不平等方面的表现；在内部治理方面，ESG投资关注项目的组织架构、商业道德、员工薪酬与激励、治理透明度等。

ESG投资在国际社会的快速发展受益于全球治理在可持续发展和可持续投资方面的深化。截至2020年底，已经有超过3038家国际投资机构签署联合国负责任投资原则（UNPRI），承诺将环境、社会及企业治理要素纳入到投资管理当中，涉及超过100万亿美元的资产管理。与此同时，全球已经有超过100家大型银行机构宣布遵守世界银行下由花旗银行等国际金融公司牵头设计的赤道原则（Equator Principles），将对投融资项目的环境和社会风险进行全流程监控。

因此，国际组织对ESG投资的发展起了引领作用，其中多边开发银行（Multilateral Development Bank, MDB）更是ESG领域最具前瞻性的积极实践和示范者。

所谓多边开发银行，是指由两个或两个以上主权国家设立的国家或政府间国际金融机构。其成员国为主权国家。其设立基于经济发展目的，依靠富裕工业化国家的资金支持，受国际法约束，跨越国界。历史最悠久也最有影响的多边开发机构，是1944年建立的世界银行。

从时间维度来看，早在1980年代，多边开发银行就被旨在为世界各国实现可持续发展提供指导意见的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WCED）委以重任，希望其通过发展融资的形式帮助发展中国家实现可持续发展转型。早在1990年代，欧洲复兴开发银行（EBRD）就将ESG投资原则纳入其职责范围，包括世界银行、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在内的一系列多边开发银行也在后来效仿了其做法。

多边开发银行如何接受和推广ESG原则

如果将私人银行对ESG投资原则的正式接受定在2003年赤道原则的达成，那么多边开发银行对ESG投资原则的接受要比私人银行早至少十至二十年。从对可持续投资原则的设计和落实来看，绝大多数多边开发银行都将经济、政治、社会、环境等多方面的考量纳入是否向客户（继续）提供贷款或其他资金支持的先决条件。在本文中，我们重点梳理多边开发银行接受和推广ESG原则的路线、ESG融资评估指标和操作流程的设计、动员私人部门参与ESG融资，并总结对我国未来ESG投资发展的借鉴意义。

首先，多边开发银行接受和推广ESG原则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实践当中不断深化和落实的结果。

始于1970年代，世行就开始发表行业研究报告，对农村发展、林业、渔业相关的环境保护措施进行讨论。进入1980年代，世行不仅与多家多边开发银行和联合国机构签署了纽约宣言，承诺将支持建立完善的环境效益检测系统，以评估发展实践领域的环境绩效，还在1984年公布的世行操作手册说明(Operational Manual Statement)当中，正式将环境绩效和相关保护措施纳入项目贷款决定的重要考虑。

在此之后的几年，世行多次发布操作指示(Operational Directive 4.0; 4.3)，将贷款考虑从环境问题扩展至非志愿移民等社会保护和治理领域。1993年，世行响应前副行长瓦彭汉斯（Willi Wapenhans）于1992年末提交的报告（即Wapenhans Report）的呼吁，成立了调查小组，以受理和调查声称因世行在设计、评估或实施项目时未能遵守操作手册和程序而遭受重大不利影响的民众提出的投诉，并提出整改建议。

除此之外，世行逐渐意识到应该为项目借款方提供更多的技术支持和知识培训，帮助其建立起建立环境和社会责任的能力。从2007年开始，世行不断更新环境、健康和安全指南 （Environmental, Health, and Safety Guidelines），介绍一般性和具体行业中的良好国际行业管理标准和最佳实践。2016年，世界银行通过了一套新的环境与社会政策——环境和社会责任框架（Environmental and Social Framework），并从2018年10月1日起，全面将其使用于世界银行所有新的投资项目融资。

在新制定的环境与社会政策当中，世行加入了全面的劳工和工作条件保护标准、非歧视原则和社区医疗及安全措施、提高贷款项目相关各方参与度等更多更细致的ESG相关内容, 以加大对脆弱人群和环境的保护。

成立于1991年、更年轻的欧洲复兴开发银行则在其建立之时就将ESG相关考虑纳入其运营章程之中，将发展目标直接定位于帮助前苏联中东欧国家实现绿色经济转型，并在项目设计、执行和评估的全流程附加严苛的社会、环境和治理层面的政策标准。欧洲复兴开发银行对ESG原则的推广不仅向借款人直接施加ESG履责压力，还包括为借款人提供直接或间接金融支持（资金支持、贷款担保、当地货币支付等）和多边政策对话平台，进而开拓与私人部门合作机会等激励政策。

全流程监管项目的社会和环境影响

其次，多边开发银行不仅直接投资促进绿色创新和可持续发展的项目，还通过设立一系列严格的指标体系和细致的操作流程，对项目的社会和环境影响进行全流程监控和管理。

从ESG投资指标体系设计来看，多边开发银行对融资项目的可持续发展方面的评估既综合广泛又细致具体，为ESG发展融资项目评估建立了国际基准。同时，多边开发银行通过发布参考指南、总结行业最佳案例、提供技术培训，将指标评估体系可操作化。

以世行为例，其设立的环境与社会标准（Environmental and Social Standards） 涵盖了劳工和工作条件、资源效率和污染防治、社区健康和安全、土地征用和非自愿迁移、生物多样性保护和生物自然资源的可持续管理、土著居民、文化遗产、金融中介和金融市场、利益相关方参与和信息披露等多方面的内容。

并且，世行在上述每个领域都细化了借款方需要具体评估的社会和环境风险和遵守的相关标准。例如，在社区健康和安全方面，融资项目借款方被要求遵守世行针对当地水资源的质量、基础设施的结构安全性、交通安全、生命安全、有毒有害物质的运输、疾病防治、应急准备和响应等多方面设置的条件。与此同时，世行发布的环境、健康和安全指南阐述了一般性和具体行业中的良好国际行业管理标准，不仅为世行的项目指标设计提供了信息技术来源，还为项目借款人提供了一定的行动方案和技术支持。

从ESG投资项目管理流程来看，多边开发银行的可持续投资项目往往涵盖多个标准化步骤，以保证其投资项目不仅支持经济的绿色转型和社会的包容性增长，还帮助完成社会和环境层面的项目风险管理。

一般而言，在项目设计阶段，世行会首先综合评估和识别项目的环境与社会影响、风险和机遇，再通过披露项目相关信息和与利益相关方（当地居民和消费者等）就直接影响他们的问题进行协商，以共同达成最大化降低社会与环境负面影响的解决方案; 在项目执行和最终验收阶段，世行会对项目的环境和社会绩效进行动态追踪和管理。

世行先是基于上述环境与社会标准，从项目类型、规模、选址、敏感性和治理能力等角度对借款方项目的环境和社会风险进行综合评估，分为高风险、显著风险、中等风险和低风险四个等级。紧接着，在充分的信息披露、广泛的咨询和与利益相关者磋商的基础上，世行与项目借款方确定减轻风险的对应方案，并签署环境与社会承诺计划，规定后者在一定的法定期限内采取相关行动实现项目的可持续目标。最后，在项目的执行阶段，世行持续动态追踪项目借款方环境和社会承诺计划（Environmental and Social Commitment Plan）的执行情况，以及阶段性评估项目的风险水平，并可能更改等级和与之相对应的行为标准。

帮助私人部门应对ESG投资挑战

最后，多边开发银行还成功帮助私人部门应对其面临的ESG投资挑战，将后者的资金和经验更多引入发展融资的领域，促进公私合作伙伴关系（PPP）的发展。

一方面，多边开发银行领导制定ESG投资项目的投资原则、评估指标和跟踪评估流程，利用高质量的尽职调查和丰富专家资源向私人投资者提供国家和当地社区的知识，帮助了私人投资者建立ESG投资逻辑、降低决策信息收集成本、化解投资风险、有效应对可持续投资项目的动态跟踪等难题。例如: 国际金融公司领导制定了赤道原则，指导了全球100多家私人银行决定、衡量以及管理其投融资项目中的社会及环境风险。与此同时，世行还通过定期更新的数据库，跟踪世界各国在践行ESG原则各方面的表现。

另一方面，多边开发银行还通过多种金融工具与私人银行共同融资可持续发展项目，以共担风险、共享收益。

对中国的启示

我国ESG投资的发展也离不开私人部门的参与，公共部门需要首先识别我国私人投资者和私有公司开展ESG实践的约束条件，再通过政策和其他支持手段，帮助其克服挑战。

当前，我国私人部门参与ESG投资主要面临三大阻碍: 项目的可贴现性差和融资风险大；跟踪可持续资本流动存在困难；撮合交易机制的缺失。因此，政策制定者不仅需要帮助投资人树立ESG投资逻辑，实现从短期逐利向长期价值创造转型，还需要帮助投资人建立相关的知识体系，提升其践行ESG投资原则的能力，例如：ESG指标设计和使用、ESG项目管理方法论等。除此之外，公共部门可以通过公私合作伙伴关系等模式与私人部门共担风险，共享收益，以合作融资、混合融资等形式，提升私人部门参与ESG投资的积极性。

2020年9月，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联合国大会上宣布，中国力争于2030年前实现碳排放达峰，并于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中国正加速推进可持续发展和绿色转型，ESG投资在这过程中能起良好的“催化剂”效应。

多边开发银行的经验和教训告诉我们，ESG投资原则的接受和推广不仅应循序渐进，还需要多个层面的政策相互支持。一方面，应该出台相关的政策法律法规，逐步要求金融投资将ESG原则纳入其资金管理章程当中，比如要求更多上市公司主动披露其ESG相关信息；另一方面，要通过专门的信贷服务、绿色债券、免税、技术支持和行业最佳案例分享等措施为投资人和企业贯彻ESG原则提供正向激励和支持。除此之外，应逐步形成独立的意见处理和监察部门，对被披露涉及ESG原则履行方面不良行为的金融投资机构和公司开展专项调查和提供整治方案。

多边开发银行所设立的一系列严格的指标体系和细致的操作流程为我国ESG投资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原则指导、技术支持和实践借鉴。应当注意到，我国ESG指标体系的设计不仅应当关注和环境相关的内容，也不应忽略与社会保护、性别平等、公司治理、利益相关方参与等涉及到社会和治理相关的内容。在ESG项目管理流程层面，应当注意前期设计和尽职调查和项目执行监管之间的平衡，以及保证ESG项目的完整和人力、资金和时间适量投入的统一。

当然，多边开发银行ESG投资实践中严格的指标体系和细致的操作流程需要较多的资金和人力资源投入以及较长的尽职调查时间。除此之外，与客户自我报告或第三方调查为基础的前期尽职调查不同，包括世行在内的大部分多边开发银行雇佣大量ESG领域的全职保障专家（safeguard specialist），在项目设计、实施和后期评估中，均由这些职员来完成相关项目的保障工作，这不仅增加了ESG投资项目评估的工作量、项目生命周期，还可能一定程度上扼杀了借款方履行责任的积极性和灵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