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州停电风波：与其说是新旧能源之争，不如说是天灾遇上人祸

就在传统的中国新年期间，一股百年一遇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北美大陆，多地因此出现了严重的积雪和降温现象。但是和几乎每年都遭遇类似大规模降雪，准备相对充分最终居民日常生活没有受到较大冲击的美国东北部和中西部相比，很少遇到超低温天气的美国中南部，特别是得克萨斯州，这次的寒流直接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2018年1月6日，美国新泽西州，寒流侵袭，低温天气持续。

过去一周中，得州出现了大范围的停电停水现象。“巅峰”时刻近四百万得州人家中完全没有电力，上千万人面临供电困难，大量家庭被迫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中靠烧火取暖。虽然经历了几天的断电之后，大部分得州居民已经重获电力，但仍有大量家庭面临更严重的缺水问题。

极寒天气带来的供水难和水质量下降，让上千万得州人必须在经过蒸馏烧水程序之后才能安全的使用自来水。极端天气加上缺水缺电，更使得得州超市中的生活物资出现紧缺，瓶装水和食品等关键物资遭遇疯抢。市民前往超市购物不仅要大排长龙，好不容易进去往往遇到的是空空如也的货架。

一向作为能源大州的得克萨斯，竟然因为天气原因而出现如此严重的危机，在让人感叹大自然威力的同时，也让得州一向“独立自主”，对电力和其他资源系统采取自由放任的能源政策受到外界猛烈的抨击。雪上加霜的是，得州一部分共和党官员“不合时宜”的言论和举措以及州长艾伯特（Greg Abbott）的争议举措，引发了民众对长期主政得州的共和党的不满。

甚至近些年共和党所宣扬的造就得州经济繁荣的“得州模式”和相关治理哲学，也因为这次大范围的停水停电受到了外界的批评。随着近些年选举中，共和党在得州的优势逐渐缩减，民主党进击的势头愈发猛烈，这场停电，或许会像当年几乎摧毁了整个路易斯安那州的卡特丽娜飓风一样，对未来得州的政治产生深远的影响。

百年难遇的寒流

进入到2021年，北美大部分地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降温和降雪现象。二月初的几场暴雪让整个美国东北部和中西部都被白雪覆盖，至今还没有化完。但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一般冬天都比较温暖，也很少有降雪的得克萨斯州竟也会遭遇严重的寒流。

从上上周2月10日开始，得州大部分地区就出现了各类极端天气现象。一时之间冻雨和降雪交加，温度骤降。10日开始的第一波降雨降雪，很快就导致了高速公路的路面变得过于光滑危险，进而使得达拉斯郊外出现了百车追尾六人死亡的灾难。

2021年2月18日，美国得州暴风雪灾情严重 造成交通中断与电网瘫痪，市民生活受到严重影响。

紧接着2月13日到17日期间，新一轮的暴风雪从美国西北部席卷到南部。大量的降雪和降雨带来的是创纪录的低温，往年这个时候平均气温还能保持零上几度的得州，突然面临的是多地气温达到零下十几度的极寒局面。得州的大城市中，达拉斯最低温度达到了零下十九度，创下1930年以来最低，圣安东尼奥和休斯顿则最低温度均达到了零下十一度，创下1989年以来的新低。

光是寒冷气温本身的话，在现代社会有空调有暖气，出行有代步工具的情况下也不会有对普通人生活造成多大负面影响。但是极寒天气带来的电力需求激增，让得州的电网系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顺带暴露了得州长期采取自由放任式的能源政策导致的基础设施应对极端天气能力不足等问题。

缺乏抗寒能力的得州电网系统，在遭遇罕见低温之后出现了电力产能不足的现象。寒冷的气温促使发电厂出现大规模的故障，大量发电机下线。与此同时，供电需求又因为得州居民要用电取暖而突然爆增。一来一回，得州的电力供给出现了严重的短缺。

面对危机，负责管理得州近90%电力负荷的得州电力可靠性委员会（ERCOT）只能选择临时切断给得州大部分地区的电力供给来保证整个电网系统不会崩溃。于是，自从上周一（15日）开始，得州大部分地区都经历了间断性甚至是多天的断电。

为此，ERCOT解释说如果他们不采取这样的极端措施的话，超负荷运作的发电厂主机可能会出现灾难性的故障，进而导致得州部分地区面临长达几个月的电力中断。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停电几天的情况还算是“不太糟糕”的局面。

但不管怎么说，一场暴风雪就导致得州电力系统瘫痪，对外界来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向自诩为能源大州，去年夏天还忙着嘲讽同样面临用电危机的加州的得克萨斯州，怎么就突然从自给自足到自身难保了呢？问题的答案，还是要从得州电网的独特性中寻找。

得州独特的电网系统

在现代社会的生活中，电力是不可或缺的必要资源。但是，平常时期很少有人能关注到具体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电网系统是怎么样规划的。只有当出现自然灾害和电力危机时，供电这个问题才会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

具体到美国的电网系统上，美国本土的供电主要是由三大电网系统管辖：东部联合电网，西部联合电网，以及独立的得州电网。这三大电网系统中，东部和西部电网都是横跨美国多个州和加拿大部分省份在内的庞大网络，只有得州电网是仅供得克萨斯一个州使用。（得州仍有部分地区归东西电网管辖）

2021年2月21日，美国得克萨斯州休斯顿的高压输电塔。

得州使用自己独立的电网系统，倒不是因为什么技术层面的原因，纯粹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历史上曾是墨西哥一部分，后独立建国的得克萨斯，即便在1845年加入美国之后，仍保留了独立自主, 特立独行的“边疆”作风（Frontierism）。长期以来，无论是在经济还是社会议题上，得州都抵触联邦过度介入本州事务。这一“本土主义”情绪甚至还能在今天零星的得克萨斯独立运动中找到影子。

为了让联邦能源监管机构无权管辖得州的供电系统，得州没有选择和其他州一样加入跨州的电网系统，而是独自搞了一套电网运营商。由于联邦理论上仅能管辖跨州的经济活动，仅在得州本州内运作的得州电网系统无需受限于联邦定下的监管标准，只需要受本州的议会和公用事业委员会监管。

所以，就监管程度来看，得州电网毫无疑问是全美国管制最为宽松的一套供电系统。更何况，在2002年之后，得州议会进一步的放宽了电力市场的监管标准，完全采取了自由放任式的能源政策。在得州独特的电力批发市场机制下，大部分居民能够自由的从大批“零售”的小电商中挑选符合自己价位的供电商来满足家庭的需求。

市场竞争激烈的供电市场让得州的平均电价普遍低于美国其他州。能源政策中去监管带来的另一个利好则是新能源在得州的蓬勃发展，太阳能和风能等可再生能源行业都在过去的十几年中逐渐成为了得州能源供给的重要渠道，变相降低了对污染比较大的煤炭等传统能源的需求。

但是，政策往往是有两面性的。宽松的监管标准确实让得州的电网能保持较低的运行成本，但同样也给了得州电网系统忽视发电设施抗寒能力不足这一问题的借口。早在2011年一次寒流导致得州出现供电危机之后，相关领域的专家就警告过得州电网应该采取措施保证电网系统能在低温下正常运转。然而没有联邦监管部门的督促和监督，得州政府和议会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冷处理了这一问题。于是，当十年后极端天气再度降临得州时，缺乏御寒准备的电网系统很快就因管道堵塞和机器失灵而被迫 “下线” 。

雪上加霜的是，独立的电网系统意味着得州在用电危机时刻无法从其他电力储备充裕的州借调电力。不受联邦监管标准限制的得州电网，同时还不用像其他州一样按联邦的要求存储大量淡季留下来的“盈余”储蓄电力以备不时之需。供电商不用额外存电，是得州平日电价低廉的又一大原因，但到了危急时刻，不留“余粮”的恶果就体现了出来。而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不仅是停电让人糟心，得州零售批发式的供电市场因为没有价格管控，其弹性的定价让不少得州人在这一周之后面临天价的电费账单，有的人甚至要因为几天的用电付出上万美元的代价。（虽然最终很可能会由联邦和州政府来“买单”救济就是了。）

新旧能源之争

显然，一场供电危机不仅是给得州广大的民众带来了巨大的困扰和生命财产损失，顺带还把得州的政府官员推到了全国媒体的聚光灯前接受审视。愤怒的民众很快就把矛头指向了长期把持得州政治的共和党官员，特别是作为州长的艾伯特身上。

尽管艾伯特在供电危机发生后做出的反应从现在来看并没有犯什么大的错误，但他作为州长和得州共和党的领袖，也不得不替前辈们不管基础设施的不作为而背锅。一时间坐如针毡的艾伯特为了撇清自己的责任，赶紧把责任转嫁给了负责管理得州电网系统的电力可靠性委员会ERCOT。

艾伯特先是批评了ERCOT对极端天气现象准备不足，紧接着就号召得州议会对ERCOT展开全面调查并推动针对ERCOT的专项改革计划。实事求是的讲，ERCOT在此次得州大停电前后做出的决策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问题，但ERCOT在整个得州电网系统扮演的就是一个协调员的角色，真正的话事人还是得州的公共事业委员会和州议会。此时艾伯特抛出ERCOT，只不过是为了找个替罪羊来转移视线。

另一方面，以艾伯特为首的共和党人还从这场危机中嗅到了攻击民主党主推的新能源/气候变迁治理政策的机会。艾伯特在接受福克斯采访时，猛烈的抨击了民主党进步派提出的绿色新政提议（Green New Deal）。他认为正是因为可再生能源的不可靠性导致了得州这场用电危机，因此得州和美国仍要长期依赖天然气和石油等传统能源来保障能源供给。

先不说绿色新政仅仅是一个没有通过国会的纲领性文件，并非实际的联邦政府政策，因此和得州面临的危机八竿子打不着。经过仔细检索之后，媒体和相关领域专家都指出了得州的电力危机实际上的根源是天然气管道冻结导致的发电量下滑。根据ERCOT提供的数据来看，得州约46%的发电来自于天然气，约19%来自于煤炭，约9%来自于核能，只有剩下约24%的电力是来自于风能和太阳能。到了冬天，风能和太阳能发电的占比则变得更小。

归根结底，造成得州停电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得州的电网设施没有御寒能力。寒流来袭之前，ERCOT估计最糟糕的情况下，得州总用电需求会达到6.1万兆瓦（MW），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比ERCOT预想的极限还要糟糕——最终2月14日的得州供电需求是6.8万兆瓦，而因为设备冻结下得州最终的电量产出是4.6万兆瓦，14日至17日平均赤字超过2万兆瓦，迫使供电商大范围切断供电以保证设备安全。

ERCOT提供的数据显示，上周三（17日）最高峰时期，得州有4. 6万兆瓦的电力被切断。其中2.8万兆瓦的电力减产来自于天然气、煤炭和核能发电站，只有1. 8万兆瓦是因为风电和太阳能电站的故障。也就是说，就算风电等新能源正常运转，得州也无法避免大范围停电的危机，艾伯特的说法本质上缺乏根据。

虽然绿色新政本身有很多可以诟病之处，同样大力推动新能源的加州也在去年面临了电力危机，但得州的问题并不是推广可再生能源造成的。艾伯特的言行很快也遭到了外界的驳斥和抨击，压力之下他也改口不再提新旧能源之争，专心把自己投入到救灾管理之中去了。不过，相比其他几位共和党的“猪队友”，艾伯特的表现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何不食肉糜”？危机下言行不当的共和党要员们

一句古话说得好，“国难显忠良”，重大的政治危机往往是各大政客们领导力的一次大考。有的人凭借着危机中的绝佳表现一飞冲天仕途光明，有的人则因为应对危机不力而黯然下台。从得州电力危机中的表现来看，恐怕这次后者会更多一些。

得州和大部分南方州类似，都是从民权法案通过之后开始了和民主党漫长的“离婚”过程，转而投向共和党阵营。到了21世纪初期，这一转变彻底完成，共和党开始独霸得州天下。在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得州可谓是小政府保守主义的一块重要桥头堡。得州蓬勃发展的经济和稳定的人口流入给共和党提供了一个和其他蓝州抗衡对比的治理模式。

然而，一场电力危机暴露了自由放任模式下产生的种种弊端，虽然短期内很难说得州会因此彻底改弦更张的拥抱新的政治哲学，但旧秩序的裂痕不可否认已经出现。面对危机，部分得州共和党大小官员傲慢的回应态度，则更是火上浇油，加剧了民众对州政府的不满情绪。

为了回应民众因电力短缺而产生的对地方政府不满情绪，得州科罗拉多市的共和党籍市长蒂姆·博伊德在社交媒体上试图推卸责任，发表了一番充斥着社会达尔文主义（适者生存）情绪的言论。他声称“政府并不欠老百姓什么” “没水没电的民众应该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存活下来”。可想而知，他这番“何不食肉糜”式的言论引发了轩然大波。在外界的压力之下，博伊德很快辞职，成为了第一个因这场灾难而下台的官员。

紧接着，另一位得州的名人，参议员泰德·科鲁兹（Ted Cruz）被人发现带着全家老小坐飞机跑去了墨西哥的坎昆度假。科鲁兹“出逃”的照片和行程被认出他的网友全程直播，招来全网狂喷。虽然赈灾并非身为联邦参议员的科鲁兹职责所在，不想忍受寒冷停电的他带家人离开道德上也没什么可以指责的。

但是作为民选的官员和政客，最不应该犯的错误就是在家乡父老面临危急时刻时独自开溜。哪怕是露个脸做做样子，也能起到鼓舞人心身先士卒的榜样作用，更别提国会议员往往在救灾过程中还经常扮演联邦和州政府之间行动协调人的角色。科鲁兹这番的决策，显然不是很明智。

重压之下，科鲁兹在第二天就赶紧飞回了得州。刚一落地，科鲁兹面对记者的逼问，只能给出他跑去坎昆是因为他想“做一个好父亲”，一直是准备把女儿送到度假酒店第二天就飞回得州。然而，科鲁兹这一拿女儿当挡箭牌的说辞很快被泄露的航班预定行程和科鲁兹妻子在女儿学校家长群中的短信截图所打脸。很快科鲁兹就被迫承认他原计划是准备在坎昆度过整个周末，并对自己糟糕的选择道歉。

不管科鲁兹事后怎么解释，他出走的行为都给他个人的政治形象造成了进一步的打击。本来今年年初科鲁兹就因为1月6日国会暴力事件中他的作为而遭到美国各界猛烈的抨击，此番再来一轮负面报道，无论如何都对他未来的政治前途极为不利。作为2016年共和党初选亚军，四年后仍有意参选总统/并面临参议院连任压力的科鲁兹，现在陷入了一个泥潭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爬出来。好在，美国的选民总是会证明自己是健忘的，而他下一次的选举，还有三年多的时间。

与科鲁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2018年参院选举中惜败给他的前民主党众议员贝托·欧洛克（Beto O'Rouke）。来自得州唯一几个没停电地区埃尔帕索的欧洛克主动利用自己的明星效应和另一位民主党名人议员奥卡西奥·科特兹（AOC）一起为休斯顿地区的粮食银行筹集了5百万美金的善款。尽管很难说这种积极赈灾的行为能够为欧洛克未来参选州长/参议员累计多少政治资本，但积极参与总比跑去邻国度假要强。

总结

随着得州气温开始逐步恢复正常，得州的电力危机也基本宣告结束。虽然有些地方仍面临食物短缺和水资源匮乏的问题，但最黑暗的时光应该已经过去了。

总的来说，得州此次的电力危机暴露出了即便是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极端天气仍能给居民生活带来巨大的困扰。与此同时，一场大停电揭露了得州电网基础设施的不足，也给得州小政府的治理模式提出了许多的问题。如何在未来的发展中平衡新老能源以及如何应对气候变迁这一个大问题，同样是整个得州和整个美国社会都要思考的问题。

对于得州共和党来说，他们需要避免的是像2005年卡特丽娜飓风席卷路易斯安那后当时执政的民主党所经历的逐步衰亡命运。现在来看，给得州共和党做出类似的命运判决还为时尚早，但光是这种兆头也足够给共和党敲醒警钟。

而对于新总统拜登，本次得州的能源危机也是一次机遇和挑战并存的契机。承诺将在下周某个时间亲赴得州灾区的拜登，在谨慎扮演好联邦政府在赈灾中的角色之后，可以借机推动自己的新能源和基建投资计划来改善美国的基础设施情况。

总之，这次得州大停电的影响，才刚刚开始发酵。日后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