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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栖读《力量》︱乾坤翻转背后的不变权力
《力量》,[英]娜奥米·阿尔德曼著,袁田译,东方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306页,59.00元
《力量》的情节基于一个大胆的假想:女性身体里一个退化消失的器官,被环境中集聚的化学物质唤醒。这条附着在女性锁骨上的器官被称为“束肌”,能够让女性从两手放出电流。这些电流弱的时候只能给人轻微的刺激,或者发出微弱的火花为美好的夜晚增加一些气氛,但也能强烈到让人产生犹如剔骨剜心的剧烈痛感,甚至直接致人死命。
这种能力首先在年轻女孩身上复苏。她们在与年长女性的接触中,又能把年长者身上的束肌唤醒,于是不久全世界绝大多数女性都有了这种力量。从书中三位主要女性角色——艾丽、洛西和玛戈的经历,我们不难想象,因为不同年龄和地位的女性都要时刻面对来自男性的试探甚至侵犯,她们自然而然地让束肌发出的电流变成了保护自己和惩罚男性的武器。同时,她们也逐渐意识到男性对权力的掌握,至少在个体层面,并不像以前看起来那样牢不可破。
日本作家森博嗣说,即使只是小孩子,也在不断地试探同伴的力量。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最基本的形式就来源于力量的差异。确定力量强于对方之后,人自然就会对另一人发号施令。最基本的权力关系由此形成。
小说开头,艾丽就经历了一次这样的试探和反试探,以及权力的反转过程。当她发现自己的力量足以击败体壮如牛的小青年,她立即意识到那个虐待自己的养父不再能对自己为所欲为。类似的事情在全世界发生。如果男性不明白“不就是不”,现在女性有能力发出确定无疑的信息:我能让你感到痛苦,我拒绝按你说的做。
在短暂地取得对单个男人的胜利后,女性很快发觉在很多情况下束肌的力量不足以保护自己。绝大多数时候,男性对女性的侵害和压迫是以不那么直接的方式实施的,既有的性别压迫仍然存在,你无法电击一句评论,一个眼神,更无法电击一条法令和整支军队。尽管如此,这种压迫也仿佛出于本能地要抑制这种挑战它的变化,它以怀疑和敌视的目光看待这些具有力量的女性,禁止她们工作和就医,把她们围困起来,送入监狱,甚至考虑剥夺她们的生命。作为回应,女性很快学会了借助现有的权力层级,放大束肌带来的力量优势,并组织新的权力机构。艾丽利用救助她的修道院成为宗教领袖,洛西用家族的犯罪网络掌握了新兴的毒品工业和大量资金,而玛戈更是靠束肌的力量实现了不可思议的竞选翻盘(小说写于2016年美国大选之前,但这个情节总会令人想起特朗普对希拉里出人意料的逆转取胜),成为州长。
书中反复出现分叉的树和闪电的意象。像微小的电流汇聚在一起,零散的、个人对个人的权力就这样汇集成更大的、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力量。权力从它单细胞的简单形态进化成在今天的世界更普遍的形态——少数人利用一个枝节交错的网络控制更多的人,同时与其他的权力网络争夺对更多人的控制。
到了这一步,情节变得更熟悉了。在书的前半段,我们看到的是女性借助新获得的能力,反抗她们经历了数千年的不公待遇,但随着她们(不得不)采用人们所知的唯一方式把力量转化为权力,小说的情节在各种意义上都成了现实的镜像。女性角色和现实中的男性一样,到达权力的高峰之后,或是煽动种族仇恨,或是与军工复合体勾结起来挑动战争。在小说的最后几章,当权力授意下的暴行达到巅峰,拥有束肌的女性也能毫不迟疑地对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下手。
虽然前半段那些逆转男女权力关系的情节,能够让现实中受到各式各样压迫和排挤的读者感到快意,但稍后他们看到艾丽、玛戈和塔蒂亚娜这些角色的作为时,也将受到程度相当的冲击,并感到错愕和愤怒。现实中女性的遭遇值得同情,男性权力作为这一切不公的原因显然也难辞其咎,但作者并没有简单地止于控诉男性,让女性在小说虚构的社会秩序中构建一个和平友爱的乌托邦。
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作者阿尔德曼提到,作为一名犹太人,她把自己带入族群曾面临的历史情境,想象大屠杀受害者身份并不困难。但超越个人的感受,她对纳粹种族屠杀的问题,不是如何避免成为受害者,而是如何避免成为加害人。她知道,大部分生活在1930年代的德国普通人,不会意识到希特勒一伙“生存空间论”的邪恶与错误,也不会对纳粹的上台有所警醒或采取任何行动。同样的问题也摆在虚构的《力量》世界中每一个普通人面前,当权力再次让他人的生死显得无足轻重,当个体的声音越来越微不足道,只对自己的选择和行动有价值时,你会为别人的痛苦和不幸疾呼吗?
阿尔德曼在小说中给出的答案是通德,一名来自尼日利亚的业余记者和无心插柳的当红 up 主。他是小说中最清晰和透明的角色,表里如一,忠实记录了从“束肌”出现到世界旧秩序崩溃的十年间所有重大事件,以及他所见到的街头景象,普通人之间的恶意与善意。身处性别劣势中的他,既没有去试图维护旧的男权体系,也没有对新的暴行视而不见,随波逐流。最后,他对这场束肌引起的革命,为什么再次变成偏见驱使下的屠杀,仍然没有确定无疑的答案,但他通过见证与思考找到了一个超越盲从的立场。这无疑是作者希望自己具有的态度,也是给读者的示范。
这本书开头的几十页内容和基础设定,都容易让人误以为这又是一本关于性别之间的张力与不平等的小说。但和真正讨论性别议题的小说比照,《力量》只是把男性身体和生理造成的地位变化描画成一种并未应验的男性担忧,一笔带过,更没有对家庭和社会角色差异的讨论。小说中除了是否拥有束肌,男性和女性在能力和地位上可说是相当平等,因此看似微小的变化如此彻底地改变了权力平衡就更触目惊心,也迫使我们思考当今性别之间的权力关系又有多大的偶然成分。绝大多数人都自认属于男性或女性,小说因此可以让最多的人从直观的个体经验出发,展开这样的思考。
《力量》还描写了拥有束肌但只能尽力掩藏,没有机会开发其能力的男性,和束肌先天发育不良的女性,另外还有一位主要角色被剥夺了束肌。对这些少数者的刻画,进一步说明小说并不以讨论性别关系为目的。“他/她是男性/女性,因此是我们的一员”在讨论性别的小说中是默认的前提条件,但在现实生活和《力量》的世界里,反而是需要有意的思考才能意识到的。倒是认同为有权力的一员,对处于劣势和少数的一方为所欲为,不需要思考。《力量》揭示的,是不假思索地投入权力的裹挟,能给权力赋予什么样的破坏力量。
面对束肌带来的变化,没有足够多的人思考如何利用这样的力量,没有足够多的人思考这样的力量对自己和他人意味着什么。人们想着“我会接管这里,我会打败对手,然后我就会安全”,再到“这一切还不够”,再到“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只有打碎一切从头来过”。当变化真的到来时,所有的男性和女性都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需要和别人迫使自己走的那条路,最后他们发现新的权力和旧的权力同样进化到了一个死胡同,艾丽和玛戈既无法兑现她们对女性的承诺,也无法解决自己和至亲的问题。疲惫不堪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终极解决方案:让世界在战争中回到原始状态。在这样的条件下,女性才能凭借束肌的力量完全地战胜男性,完成权力从个人力量到一统天下的最终进化。
在小说的最后我们看到,束肌引起的革命并没有重塑权力,它充其量引起了权力的一次重生,让男和女两群人的地位恰好颠倒过来。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权力从未被改变,它只是以巨大的代价翻转了同一副脸孔。那个从圣经旧约的年代起就在引导和诱惑人们,又在艾丽和每个人身边低语的权力之声,从未远离人类。
枝杈繁茂的大树,支流众多的江河,还有闪电,是《力量》描绘的力量与权力的样貌。权力由每个人的一片叶,一滴水,一束微弱的电光汇集而成。人类塑造了力量,但更多的时候,是力量塑造人。避免成为受害者的本能推动着我们去拥抱力量,聚集在它周围;然而结束悲剧的循环,却需要我们仔细思考如何才能不变成加害者。这部小说给权力以及获得、使用它的过程以具像化的描述,把历史和其他小说中那些帝王将相、征战杀伐背后隐藏的权力机制推到台前。正如阿特伍德对这本书的推荐所说,这本书让每一个读者借着观察力量与人的相互作用,对许多问题展开对个人意义重大的思考。当有足够多的人这样做,他们的思考和抉择也会沿着权力的树状结构汇聚,改变群体之间的关系,以及每个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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