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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书”的迷思
© Los Angeles Times
利维坦按:
说起人皮书,比较为公众所熟知的估计就是用威廉·伯克(1792-1829)的皮肤制成的书了。这个杀人犯在被吊死后,其遗体在爱丁堡医学院被尸解,他的一部分皮肤被做成了下图中的这本书:
© wikipedia
有关人皮书有不少传说。据说有些人皮被制成书后,其皮肤上的毛发一度还在生长;二战期间纳粹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指挥官卡尔-奥托·科赫(Karl-Otto Koch)的媳妇儿据说也是人皮书的发烧友,专门用死囚身上的文身图案包书皮儿……不过,其实我更好奇的是如今怎么鉴别书皮是否是人皮的技术,本文作者算是这类鉴别专家,她借助基质辅助激光解吸/电离技术,用激光照射样品以鉴定其肽段并创建肽质量指纹(PMF)。“指纹”看起来像峰和谷的线状图,每个指纹都对应于动物已知实例库中的一个条目。每个动物家族都共享一类蛋白质标记物,这些标记物可作为科学家可以用来区分彼此的参考点。
该文内容节取、改编自梅根·罗斯布鲁姆(Megan Rosenbloom)于2020年10月出版的《暗黑档案:一位图书馆员对人皮书科学与历史的调查》(Dark Archives: A Librarian's Investigation into the Science and History of Books Bound in Human Skin)。
1872年的人体解剖版画。© TRAVELER1116/GETTY IMAGES
1868年夏天,一个名为玛丽·林奇(Mary Lynch)的爱尔兰寡妇被送进费城综合医院第27病房。该医院所在的地区被人们叫作“老布洛克利”。除了医院,该地区还包括一所孤儿院,一个贫民窟和精神病院,服务对象为费城西部的穷人。
仅仅在四年之前,女子疯人院中的几堵墙“被工人破坏墙基”而倒塌,导致18名女性死亡,20多名女性受伤。和有钱人家请医生上门诊疗的境况截然不同,老布洛克利的医疗条件极差,因为这里只有极度贫困的穷人。于是,患上肺结核(当时人们称之为phthisis)一事使林奇陷入了可怕境地。
林奇的家人带上火腿和博洛尼亚三明治来探望她,并竭尽所能让病中的她舒服一些。不过,似乎没人注意到午餐肉上面的白色斑点——这是食物被蛔虫卵污染的迹象。她因为这些三明治感染上了旋毛虫病,损害了她本来就已虚弱的病体。
护士照顾了玛丽·林奇6个月,这期间她渐渐消瘦至60磅(约27公斤)。最终,这两种疾病击垮了她,严重破坏了她孱弱的身体。1869年1月,年轻医生约翰·斯托克顿·霍夫(John Stockton Hough)初次见到林奇,不过却是在尸检台上。
霍夫后来在《美国医学科学杂志》(The American Journal of the Medical Sciences)上发表的文章《布洛克利费城医院的两例旋毛虫病》中提及,他打开她的胸腔,观察被肺结核侵袭的肺部时,注意到他切开的胸部肌肉中有一些异常的柠檬状囊肿。借助显微镜,他发现囊肿中充满了处于各种生长阶段的旋毛虫(Trichinae spiralis)。
J.C.卫肖(J.C.Whishaw)于1852/1854所作的版画,呈现的是解剖状态下的肩部和胸部。 © WELLCOME COLLECTION/CC BY 4.0
霍夫写道:“以1格令(约合0.06克)肌肉中的囊肿数量计算,估计囊肿总数量约为800万。”林奇是当时他在医院乃至费城发现的第一例旋毛虫病患者。正是在尸检中,霍夫剥离了林奇大腿上的皮肤,并将其置于一个尿壶中妥善保管,而玛丽·林奇的尸体则被扔到了老布洛克利的贫民坟墓中。
几十年之后,霍夫已经是名利双收的藏书家。他用林奇的皮肤装订了他最爱的三本书——关于女性健康与生育的医学书,包括路易斯·巴尔莱斯(Louis Barles)的《关于男女所有主要部位的新发现》(Les nouvelles découvertes sur toutes les parties principals de l’homme, et de la femme,1680),路易·布尔西耶(Louyse Bourgeois)的《奥秘汇编》(Recueil des secrets de Louyse Bourgeois,1650)和罗伯特·库伯(Robert Couper)的《关于人类女性怀孕方式和外观形态的推测》(Mode and Appearances of Impregnation in the Human Female,1789)。霍夫居于老布洛克利之时,就已擅长处理女性健康问题,并发明了一种可用于阴道、子宫和肛门的内窥镜。
与当时的众多绅士医生一样,约翰·斯托克顿·霍夫在新泽西最好的学校里接受了古典教育,然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化学和医学双学位。在费城综合医院工作期间,他对生殖医学和寄生旋毛虫同时产生了临床兴趣。殷实的家底和回报丰厚的职业得以让他培养一些绅士趣味。他开始积极收集珍本,特别是那些印刷机刚问世时期的医学书籍。他经常去欧洲,并提前向古籍书商寄送他想要的医学古版书的打印清单。
藏书家称这些清单为“desiderata”(拉丁语,意为“迫切需要得到之物”)。他应邀参加了一些图书收藏家协会,例如1884年在纽约成立的Grolier Club,以“促进研究、收集和欣赏这些书籍和纸上作品,乃至其艺术、历史、制造和贸易”。在位于新泽西州尤因市的家中,他很高兴能向记者、书友和子女(子女们仅在周天才有机会)展示自己豪华图书馆中的藏品。书架上的精致皮质封面书若有若无地反射壁炉的火光,他将一本本书拿下来,指出这是“金块”,那是“珍宝”或是“美人”。
约1870年,Debray after Bion所作版画,画面上是股骨脱臼的大腿。© WELLCOME COLLECTION/CC BY 4.0
霍夫50岁时已经拥有一大批藏书,这令他的医生朋友们羡慕不已。1880年,他估计自己的藏书约达8000本。其中有一本是意大利医生Fabricius ab Acquapendente的《胎儿的形成》(De formato foetu,1627)。这本书本来就很珍贵,而他的藏本更是独一无二,内含30幅描绘胎儿发育的彩图。此外,他还藏有一些16世纪末和17世纪初的解剖学图书,配有可翻动的解剖插图,让人想到今天的儿童绘本,像翻翻书一样展示医生解剖尸体时看到的身体结构。
经过几个世纪那些满怀好奇的读者的翻动,这类书留存极少。用玛丽·林奇的皮肤装订的三本书,就隐藏在这些珍本之中,看起来与书架上其他书籍差别不大。后来,霍夫因马匹失控从车上摔下来而去世,享年56岁。他的珍贵藏品大部分流向了其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和费城医学院的图书馆。
《胎儿的形成》(De formato foetu,1627)中有关胎儿与胎盘的插图。© ResearchGate
虽然为人皮书提供原材料的病人身份大多数不可考,但制作这些书的医生在自己的领域中通常备受尊崇。在19世纪的美国,名誉良好的医生和收藏家属于社会上流阶层,为欧洲同行的合法性摇旗呐喊。
不同于大多数制作人皮书的医生,霍夫在书中手写了一些关于皮肤来源的文字,在用林奇的皮肤装订的三本书中都提到了“玛丽·L___”。费城医学院图书管理员贝丝·兰德(Beth Lander)正是通过这一趣闻,再凭借自己对霍夫在老布洛克利行过医的了解,开始挖掘费城综合医院档案,寻找提供人皮的女人的真正身份。在费城医学院五本被确认的人皮书中,有三本都是由这个女人的皮肤装订而成。
霍夫在人皮书内的手写笔记,提到“玛丽·L___”是封皮来源。费城医学院友情提供
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珍本图书管理员约翰·波拉克(John Pollack)叹道:“这本书是最大的烦恼。”我在研究人皮书(anthropodermic bibliopegy,该短语为几个希腊词根的组合,人类[human],皮肤[derma],书[biblion],和固定[pegia])时,很快就会习惯图书馆同事们的反应。他举起这本巨大的书,说:“一座充满神奇物品的研究型图书馆,人们都想看看这本书。”
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皮书一直是图书馆、博物馆和私人藏书架上令人恐惧的存在。这些书大多数由19世纪的医生藏书家制作,是仅有的因外在包装而非内容引起争议的书籍。它们既让人反感,也让人着迷,平平无奇的外表掩盖了制作过程中固有的恐怖。它们代表着临床医学的发展中,医生阶层之间那些复杂、令人不适的故事,最令人咋舌的要数获取皮肤的方式和年代久远的医学凝视给现代人们带来的冲击。如今,这些价值深远的物品被存放于各种机构,由图书馆和博物馆的专业人士负责保管。每一机构都以自己的方式担负起这项职责。
几年前,我曾联合两位化学家和费城穆特博物馆馆长创建了人皮书项目。我们尽可能对人们声称的人皮书进行确认与检测,并希望驱散关于历史上最可怕书籍的疑雾。迄今为止,我们团队只确认了大约50本人皮书,其中包括费城医学院图书馆的5本,还有一些人皮书在私人手中。
惠康博物馆馆藏的一本1663年讨论关于女性贞操内容的人皮书。© Wellcome Collection
至于何种主题的书会用人皮装订,我不想给出一个固定说辞,因为人皮书数量太少,只要确认某一种主题的书就可能推翻我们已有的认识。人们经常问我是否有“迷人的”人皮书,我当时说没有,但直到我们测试了一本16世纪的法国BDSM讽喻诗图书(属于霍夫曾参加过的Grolier俱乐部)——瞧这真正的人类皮肤。即便如此,我还是发现了某些特征以判断一本未经测试的书是否可能为真的人皮书。
当时在我看来,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这本厚书并非是真的人皮书。这本书是霍夫从法国国家图书馆获得的《医学目录》(Catalog des sciences médicales)藏本。它包含了当时图书馆里的医学作品清单,就像19世纪图书馆的电话号码簿一样。它采用了皮脊硬面装订,意味着只有四分之一的封面和书脊用皮革装订,书的正反两面更像我们今天所认为的精装本,上覆硬纸。因为太厚,多年来的反复开合对封皮造成了很大损害,红腐病已经生成并无法逆转。在这种情况下,封皮暴露于酸类物质,皮面开始分解。图书馆在上面加了一层透明的聚酯薄膜,以防止人们在翻动书页时,剥离红腐病将封面分解成的碎块。
霍夫收藏的三本“林奇”人皮书。费城医学院友情提供
我们的研究团队这些年确认的真正的人皮书,显然都根据其内容脱颖而出,再被包上令人恐惧的封皮。霍夫用玛丽·林奇的皮肤装订的那本书是关于女性医药的,在装订之前,他保存了这块人皮数十年。那么,为什么同一个人会使用世界上最稀有的封皮材料来装订一本目录书?波拉克也觉得不可思议:“我认为他从书架上拿了本最无聊的书,说着‘哦,这本就可以。’”这本书总是提醒我不要太依赖最初的直觉,因为在我到访医院的前几个月,测试就已经证实《医学目录》的封皮确实是人皮。
我可能永远无法得知这本格格不入的人皮书的完整真相,但我逐渐将各个要点联系起来,形成了关于霍夫这个绅士收藏家的更完整的画像。霍夫是一位书目编制者,他喜欢编辑想收藏的书目的清单,他还试图确定清单中世界上最稀有的医学书籍的数量。他在目录中写道:“1889年的国家图书馆有15000种不孕症古版书,目录正在整理中,如果30本书中有1本是医学书,那么在15世纪共有500本医学书。”
这种列表工作也许让我和约翰·波拉克感到无聊,但在霍夫看来一定是激动人心,因为他正试图定义医学上不孕症的范围并竭力收集材料。在该条注解的上方写着,“1887年,琼(June)的皮肤经过鞣酸处理后被装订”,而在正下方写着“1888年杰尼(Jany)装订。”但在同一页上还有一条,上面写着“斯托克顿·霍夫,巴黎,1887年9月。”他可能在此页面上添了好几次注释。
关于这些医生的真相,很难符合我们目前在医学伦理、知情权和使用人体遗骸等方面的认知。
《目录》一书中的笔记暗示了人皮经过鞣酸处理,且书很快就被装订,没有像霍夫手中其他人皮书那样,在装订前人皮被存放了数十年,这让我好奇是否有藏书爱好者最终用尽了保存的皮肤,只能购买更多皮肤且亲自装订。《目录》不像其他的人皮书那样有着镀金装饰和精湛工艺,且其他书似乎都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而这本书上面的红腐病可能是当时使用的一些较新的鞣酸的副作用,或者可能是由不那么专业的人制作的。《目录》也许是霍夫尝试自己装订的——也许他确实做到了,正如波拉克开玩笑说的那样,从书架上随意拿了一本书然后说:“这本就可以。”
费城医学院的第四本人皮书也是霍夫的收藏,为查尔斯·德林考特(Charles Drelincourt)著的《怀孕纪实》(De conceptione adversaria),主题同样和生育有关。扉页上的霍夫手迹表明这本书装订于1887年3月的新泽西州特伦顿,封皮材料是“1869年死于费城医院的男性腕部皮肤,同年由霍夫进行鞣酸处理。这一小块皮肤从未被煮过或鞣制”。这里的鞣制是指通过浸泡、刮擦或染色来修整已经用鞣酸处理过的人皮,以达到某种外观和手感。
我回过头去读了霍夫写的关于两例旋毛虫病的文章。玛丽·林奇是第一例,第二例是一个被描述为“绝望”的42岁爱尔兰工人,他被称为“T McC”,(和林奇一样)身体消瘦且患有慢性腹泻,最终死于1869年2月。霍夫对他进行了尸检,同样发现了旋毛虫。这个工人是否为德林考特的人皮书提供了手腕皮肤?
通过查找费城综合医院的男性花名册,我们发现了托马斯·麦克克劳斯基(Thomas McCloskey),他的入院和出院日期都与霍夫在文章中提到的一致。时间节点都对得上,但由于霍夫只是在图书扉页上把他记为“一个1869年死于费城医院的人”,我无法像贝思·兰德那样将玛丽·林奇的住院记录和霍夫笔迹中的“玛丽·L___”完整对上。
如果你认为,一个用人皮装订书籍的医生就是一个孤独而疯狂的科学家,在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室里制作令人厌恶的东西,这也无可厚非。当然,关于这些医生的真相(且除了霍夫,费城当时还有其他制作人皮书的医生),放在现在则让人更难以理解。
© The Los Angeles Archivists Collective
本文作者简介:梅根·罗斯布鲁姆(1981-),美国医学图书馆员,负责洛杉矶南加州大学的医学馆藏,人皮书研究学者。
文/Megan Rosenbloom
译/Yord
校对/药师
原文/www.atlasobscura.com/articles/dark-archives-human-skin-books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Yord在利维坦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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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人皮书”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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