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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为了放假,过年还有什么意思?
今天是农历除夕。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到过年,就能听到许多人讲“年味越来越淡了”。到底什么是“年味”?在相关的议论中,它似乎总是与怀旧的情绪缠绕在一起,指向那些被归为“传统”的年俗,诸如祭灶、扫房、穿新衣、放鞭炮、拜财神……当这些仪式不再那么隆重和认真地进行,“年味”就显得淡了。
以“好不好玩”的心态来看待传统节日,而不是把它当做一年一度对生命的祭礼,这是不是太肤浅,把年看扁了呢?如果年正在失去自己特有的仪式感,我们的传统将变得越来越浮光掠影,这样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年的魅力,还有我们的节日深厚又美好的生命情感和精神传统。
有欢腾,有温暖,有陌生,有冲击,过年像一个轴承,连接着旧岁与新年,也连接着变革中的中国社会的城与乡、老与青。我们在这个时节回忆往昔,祈愿未来,并在心里再一次思考,我们从何处来。
今天群学书院与诸君分享的文章,来自著名作家薛冰对过年的回忆,选自作者散文集《饥不择食》。
年声年色
文 | 薛冰
来源 | 《饥不择食》
图 | 良根
01
过年风俗的意蕴,实在是成年后才慢慢领略的。
儿时的巴望过年,其实是出于一种懵懂中的被煽惑;真到了过年,规矩太多,大受拘束,也说不上有多么愉快。一年到头才做上一件新衣服,母亲时时叮嘱,生怕弄脏弄破了;不能随便开口,惟恐诌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败了一年的好兆头。客人来了,须装模作样的讲大人话;外出拜年就更不用说,一举一动都是家中调教好了的。吃饭也有许多讲究,看着一桌鱼肉蛋菜不能乱动筷子,要跟着大人说“年饱”,实则眼饱肚中饥,只好见缝插针地去摸点零食。所以到了闹文革,写大字报刷大标语,动辄勒令年长的“牛鬼蛇神”们“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潜意识中,恐怕是隐含着一种报复的快意。
下乡插队,离家虽不过一百多公里,然而咫尺天涯,能巴望的只有一年一度的团聚。可为了表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意志坚定,响应号召留在农村过“革命化的春节”,曾几年没有回家。一个人孤零零地枯守异乡,独对贫困,回想起环绕在父母膝前的日子,那是何等的幸福!普希金说,过去了的苦难会变成幸福的回忆,其实过去了的欢悦,往往也是在回忆中才体会的。八年之后返城,父母垂垂老矣。此后自己也做了父亲。兄弟姊妹各自成家,难得相聚,这时才渐渐明白,为什么过年需要那么庄严的仪式感。
现今过年的仪式,似乎是从放鞭炮开始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的这首《元日》,抓住了春节最重要的风俗特征,区区二十八个字,就让浓郁的春节气氛跃然纸上,有景,有情,有意境,有哲理。然而,鞭炮偏又成了最令人纠结的年俗;为着鞭炮的准放与禁放,政策已经变动几番,争论更是持续数年。而今雾霾压华夏,鞭炮也经专家们论证,成了罪魁祸首之一。我已多年不放鞭炮,但仍坚持认为,官家的鞭炮应禁,商家的鞭炮可禁,平民百姓则该有过年放鞭炮的权利。
02
退回三十年前,鞭炮不过是来去匆匆的过客。持久而漫长、一声声唤醒了年的意识的,其实是舂米声。
过年期间不可或缺的美食,年糕和元宵,皆是糯米粉所制,所以家家户户都要把糯米淘净,泡酥,拿到舂房去舂成米粉。直到一九八〇年代,南京的老街旧巷中,还不乏这样的舂房。沉重的踏舂,不用的时候,舂杵落在臼窝里,踏脚高高扬起,有点像漫画上倒栽葱的飞机。舂米时须两个人踏起舂杵,再让它落回盛着糯米的石臼中去,响动很大,有如劳作者胸腔中挤压而出的“吭吭”声,一条街都能听得到;临近春节的几天,简直通宵达旦,人们也没有怨言,把它当成了迎年的伴奏。
除夕的傍晚,这延续十多天的声音突然消失,街面上一时静得让人心里发空。一年的艰辛劳作真的结束了吗?围坐在团年饭桌边的人们,心里纠结的,多还是旧年的印迹。直到午夜,鞭炮来接班,细碎热烈跳跃,如同无忧无虑孩童的嬉闹,引逗出漫天的轻松欢快。人们似乎也才相信,新年,真的来了。
舂房一般设在老式建筑的临街一进,面积都不大。主妇们把盛着酥好糯米的盆或桶放在地上排队,人就只能站在街边闲话。待到舂自己的那一份时,才挨到门边张望着,怕的是被人挖了米去。舂之前要称一称米的重量,计重收费,每斤三五分钱;舂好后照例不再称重,否则有不尊重舂米人的意思。都是因为那年月粮食紧张,才会有这些穷计较。
舂米粉时的另一种计较,是揣摸别人家糯米中掺加粳米的比例。名义上拿去舂的都是糯米,其实多多少少掺了粳米,一则因为当时粮食供应计划中,糯米量极少,二则糯米价格也较贵。糯米的形状比粳米短而圆,一望可知,这就生出话题来了:某家的粳米掺到一半左右,未免有“吃不起”之嫌;某家居然是纯糯米,这就不但是有钱,而且要“有关系”,才能买到足够的糯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主妇,耳边响着的舂米声,似乎也多了些韵律。
舂好的米粉湿漉漉的,必须及时摊开晾干,否则放不到元宵节,就有变酸的危险。大太阳晒是不行的,因为会加速米粉发酵;风口吹也是不行的,因为米粉会被风刮走。老派人家,总是备着一张篾丝编的大匾,用来摊晾米粉,也可以摆放搓好的元宵。两张长条凳架起大篾匾,晾开一派玉白,考究的主妇,匾上还要蒙一块细纱布,以免尘灰落进米粉里。匾里照例放着一双竹筷,大人不时会掀开纱布,划圈儿搅一搅。待过完小年,洗净了的大匾便又挂到了墙上。篾匾用的时候少,挂的时间多,取下来之际,粉墙上会露出格外白净的一个圆,仿佛在早早地预示着十五的圆满。
03
旧时江浙一带,都是以米粉自制年糕。清人张春华《沪城岁事衢歌》有道:“家家抟粉制年糕,仿款苏台岁逐高。入肆恍如秋八月,桂花香细染寒袍。”后有小注:“抟粉入饴,捶之使坚,为年糕。其形方长不一,有红、白二种,制法同吴门。八月桂花盛开,采而藏之,冬时缀于糕,色如鲜桂,芬芳四溢,过糕肆者,犹香袭衣袖。”“捶之使坚”,是做年糕的关键,所以民间俗称“打年糕”。
吴门的制法,清人顾禄《清嘉录》中说得较清楚:“黍粉和糖为糕,曰年糕,有黄、白之别。大径尺而形方,俗称方头糕;为元宝式者,曰糕元宝。黄白磊砢,俱以备年夜祀神、岁朝供先及馈贻亲朋之需。其赏赍仆婢者,则形狭而长,俗称条头糕。稍阔者曰条半糕。富家或雇糕工至家,磨粉自蒸。若就简之家,皆买诸市。春前一二十日,糕肆门市如云。”到二十世纪中叶,南京已很少有人家自制年糕。如今只有在一些旅游景点,尚有机会观赏品尝打年糕了。
店里卖的年糕,主要是“形狭而长”的条头糕,时称水磨年糕;另有糖年糕和猪油年糕,虽属方形,但只有两寸对方。大约因为已不必祀神供祖,而只须“赏赍仆婢”。水磨年糕可以切片入汤煮熟,糖拌了吃,也可以与肉丝或青菜炒来吃。糖年糕和猪油年糕则须油煎来吃。糖年糕易煎糊,又费油,所以猪油年糕特别受欢迎。其实也不一定非得做成年糕,最简便的吃法,米粉加水调匀了,就可以油煎成黄亮亮的粑粑,没出锅就已甜香满屋。
所以年前舂出的米粉,主要是为包元宵准备的。旧时初八上灯,就开始煮元宵吃了。一九五〇年代起,糯米限售日益严格,最艰难的几年,南京人只能在正月初一早晨吃一回米粉粑粑或年糕,十五早晨吃一顿元宵。据说晚清光绪年间,江宁财帛司供神,以棉絮制成元宵形,盛在纸盆中,足以乱真。可惜平民百姓没有这份仙风道骨,于是包元宵也就成了一项近乎隆重的仪式。
04
仪式从正月十四下午开始。先做馅。最简单的馅料是糖,白绵糖为佳,白砂糖次之,红糖的口味就差了。然而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中,糖更是计划供应物资,品种无法选择,数量也很有限,所以纯糖馅是不可想象的奢侈,必得以米粉和糖掺合起来做馅,把握糖与米粉的比例便成为一种技巧。倘若能加入一点猪油,就是锦上添花了,吃元宵的时候,大人便会不无自豪地一再提醒孩子,小心别让热猪油烫了舌头。
父亲总是不满足于糖馅的单一,便用芝麻、花生炒熟碾细了做馅料,再加上豆沙馅,居然也就成了“四色”。豆沙同样是自家熬制的。粮站里买来的红豆,坏豆子总是拣不净;拣出的多了,母亲舍不得,便又挑些回去。其实下水一泡就看得很清楚,浮在水面上的,都是被虫吃空了的,里面往往留有虫屎,煮出来一股坏味。有一年,父亲忽发奇想,将配给的浇切片留下一些,碾碎了做元宵馅,浇切片中有糖有芝麻,又香又甜,果然成为美食。
晚饭以后,将吃饭的大方桌擦净晾干,父亲就开始大显身手。我们家一直是母亲做大厨,父亲几乎没有掌过勺。但轮到做馒头或包元宵,一定是父亲动手。父亲也常以能做南北两方的白案为自豪。
做馒头讲究的是发酵、加碱的分寸和揉面的劲道,包元宵的技术要求就更高。和米粉的水温要适当,高不成低不就;水一定要少放细添,看着干硬的米粉团,一揉搓就能挤出水来;粉团要揉匀,否则下锅就散;馅料要压实,否则空气一膨胀准破……父亲一边搓元宵,一边说起旧时掌故,老人喜欢在元宵中包进一枚铜钱,吃到的人准保一年顺利,大户人家甚至有包小金豆子的。我考高中那年,父亲悄悄在元宵中包进一枚贰分硬币,恰被我吃到,果然顺利地考进了金陵中学。
早年南京人吃元宵不必待过年,街头巷尾常年有元宵担子,一头是炉火,炭火炉上架一只高深的紫铜锅釜;一头是竹或木橱架,橱屉上层装生元宵,下层备着洗碗的净水与盆,橱面上倒扣着干净碗匙,覆以白布。有固定地点设摊的,还会摆出几副简易桌凳。也有走街串巷叫卖的,只要有人招唤,随时可以停在街边煮上一碗。煮元宵也有讲究,“盖锅煮皮子,开锅煮馅子”。所以街头的元宵担子,好像一直就开着锅。
05
南京人口中的元宵,原是包括了无馅与有馅的两种。统称元宵的缘故,有传说,道是民国初年,袁世凯篡权复辟,以元宵与“袁消”谐音,禁人呼叫,就跟有些年忌用“镇扬”,镇江与扬州之间的长江大桥必须叫“润扬”一样。南京人不信邪,偏偏口口声声叫元宵,果然不久袁氏就灰飞烟灭了。这当然是政治笑话。元宵之名甚古,宋人笔下就有“元宵煮食浮圆子”习俗的记录,后乃随节名而呼之,就像端午粽、重阳糕一样。直到一九八O年代末宁波汤团店开到南京,一九九〇年代赖汤圆风行一时,才渐渐有所区分,将实心无馅的小丸子叫元宵,如“桂花酒酿元宵”;有馅的改叫汤团或汤圆,如“四喜汤团”、“双色汤圆”。
南京是个南北杂居之地,元宵节也要吃面条,有俗语“上灯元宵落灯面”,上灯吃元宵,落灯吃面条。在南京方言中,“灯”与“顿”音近,听起来便成了“上顿元宵落顿面”,有衣食丰足的寓意。同时,落灯后,归家团圆的家人,年节相聚的友人,也都将散去,“敲锣卖糖,各干各行”,吃顿长长的面条,寄予“长(常)来长(常)往”的期盼。
人生聚散无常,所以过年的团聚就格外为人所重。古代饮屠苏酒的年俗,转化成除夕夜的团圆饭,又称团年饭、合家欢。《红楼梦》五十三回写贾府除夕聚饮,“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以贾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这合欢宴实在算不得丰盛,有趣的是各样酒食都有个吉利名号,可见其重点在仪式而非饮食。只有平时食不果腹的人家,才会拿过年能吃到点什么,当成件大事去讲究。
当然了,惠而不费的吉利口彩,同样也是为平民百姓所欢迎的。守岁时玩的游戏叫状元筹,吃的炒米团叫欢喜团;除夕夜要取红枣、福建莲子、荸荠、天生野菱同煮食,就为凑出个响亮的名字“洪福齐天”;又以压岁盘盛桔子、荔枝等水果,放在小儿枕畔,初一清晨,小儿睡醒看见,叫出果名,便成吉利之兆。
06
年夜饭的菜肴,多用果点冷盘,以便于饮酒,或八样、或十二样、或十六样,必取双数;桌中置火锅,既有围桌取暖之利,又可以随意烫食菜肴,俗称暖锅。而无论菜肴摆几样,有两样是万万不可少的。一样是一条整鲢鱼,以为“年年有余”之吉兆,从上桌到终席,谁都不许动筷子;另一样则可以尽量吃,便是十锦菜。
十锦菜,实即炒蔬菜,讲究的是将最平常不过的蔬菜,炒出一盆花团锦簇的美食来。
三十年前,冬令的蔬菜供不应求,精明的主妇今天藏下半截香藕,明天攒下两根萝卜,到除夕怎么也得凑个十几样才行。红红火火的胡萝卜,橙黄的酱姜瓜,老黄的金针菜,淡黄的土豆,青黄的腌菜心,紫包菜,翠芹菜,碧芫荽,黑木耳,白藕片,玉色的茨菇和春笋,米色的粉丝和面筋……黄豆芽是不可少的,以其形似如意,美其名为如意菜,干马齿苋称安乐菜,菠菜也是不可少的,它除了绿叶,还有一个红头。南京人不善吃辣,更艳的红辣椒只能做点缀。豆类是个大家族,千张,豆腐果,五香干,全都要细细地切成丝或丁,是蔬菜中最有咬嚼的内容。黄豆也可以入菜,如果能加几粒花生米,就是奢侈了。
名色菜蔬搭配得当,还须刀工细巧,有色有型,才能清新悦目。
炒蔬菜的量相当大,整个年节期间,菜市场不开门,鱼肉鸡鸭又有限,主要靠炒蔬菜支撑饭桌,所以家家都要炒出十来斤。这么多蔬菜,分成几锅,依次炒熟;哪几种配一锅,每种菜下锅的次序,起锅的火候,就都是学问。弄不好有的菜还生着,有的已经烂烀了。都炒好后,再拌到一起,淋上点麻油,那个香!每顿饭搛出一盘来,都能让家人吃得有滋有味。
一年一度的炒蔬菜,也成了主妇们的厨艺大比拼。左邻右舍,拜年串门的女人,都会挑人家点蔬菜吃,嘴上当然要夸几句,心里一杆秤可是不含糊。待年过完了,还会悄悄地议论着;来年炒蔬菜前,该上谁家讨教,决不会走错门。
回想那年月,孩子的新衣也少有色彩的变化。年的五彩缤纷,就落在主妇们精心炒制的十锦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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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不择食》以作者六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忍饥挨饿的岁月,不到三十年;三十岁以后,更是不曾有过挨饿的机会。然而,与某些人津津于舌尖上的享受不同,作者对于近三十年吃过的美食,并无特别的印象,而对于曾经的饥饿记忆,却刻骨铭心。
《饥不择食》与大家一起分享的,主要是六十余年间,有关吃饭的若干实录与感悟。在历史的长河中,这委实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片断;时过境迁,某些细节甚至已经开始模糊,然而情绪的记忆,面对食物的人生体验,却越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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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如果只是为了放假,过年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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