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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下的中国|在农村,土鸡蛋为什么越来越难买到了
“兄弟,你回农村老家,帮忙带点土鸡蛋吧。”
“好的,没问题,一定帮你带上一两百个。”
这样的对话,大家一定不陌生。乡村和土鸡蛋,一度是联系最紧密的两个词汇。青山绿水,稻田果园,天然成为了土鸡蛋、草鸡蛋、树窝蛋等“绿色”、“生态”、“健康”概念鸡蛋的出产地。然而,在我的家乡,情况已在悄然发生变化。
2020年12月,我回了一趟老家,出来时,父母想为我的孩子准备点土鸡蛋。奈何自己家只剩五六个,便向村里各家各户去收购。有趣的是,母亲从村头走到村尾,找了二十多户人家,花了两个多小时,三块钱一个,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三十来个。
母亲用小篮子带着“求来”的“百家蛋”回来时,一边一个个地数着,一边嘴里念叨着“天嘞,本来想给你买一百个的,结果走遍全村都收不到三十个”。
我问,是什么原因?
母亲说:“家家户户没鸡了,有鸡也生不了几个蛋,自己吃还不够,根本不愿卖。”
我又问,为啥不多养一点?
母亲说:“养?养一波发一波瘟,发一波瘟,灭绝一波,鸡都要绝种了,谁还有蛋卖。”
我接着问,难道把鸡关起来,或者放到山谷里,隔绝开也没用?
母亲说:“时风(鸡瘟)一来,关到家里几个月不放出门的鸡也会死,放到山谷山窝窝,周边没人住的地方的鸡也会死。”
母亲又补充道,现在村里搞村容村貌建设,怕家里有鸡屎,容易脏,不让马路两边的养,老人家跑山里去养,又走不动,干脆就不养了。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村里的确看不到什么鸡在跑了,早晨的鸡鸣声也稀稀拉拉。开春时,我们家到两里路之外荒废的梯田里搭了个小木棚,期待干净的水源和清新的空气能让十几只鸡儿免遭瘟疫。
为了躲避鸡瘟而藏在山谷里的鸡棚。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提供
出于好奇,我又问了猪的情况。
母亲说:“猪就更害死人了,像个贼一样,年年起来发猪瘟,去年就害我们死了四五头,损失一万多,气得我两三天没吃饭。现在人人怕养猪,村里一年到头都没一头猪可以杀。”
父亲也在旁边补充道:“好多人都对吃猪肉有点害怕了,干脆多吃点鱼,吃点鸭子,有的人肉都吃得少了。”
一开始,和母亲的一对一答,我觉得没什么。因为从小到大,自己亲眼见证过村里几次鸡瘟、兔瘟、猪瘟的暴发,家家户户扔鸡埋猪,河里的动物尸体一层一层地漂着。甚至自己在7岁时也曾因误食瘟鸡肉,而患过急性肝炎,花了将近半年才医治好。
但细细想想,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继续在村里走了一段,同屠夫、养猪场老板,以及平常喜欢多养些家鸭的人家聊聊,顺带以最近三十年为时间坐标,做了一个比对,这个比对未必完全科学准确,但一些特征却很明显:
特征一:鸡瘟和猪瘟的发生频率越来越高。
经过与多位年长村民的交流发现,从1990年到2015年间,发生鸡瘟和猪瘟的次数共有五、六次,平均四、五年一次。而到了2015年之后,仅仅五、六年时间,我自己家就经历过四次鸡瘟、两次猪瘟:2015年春季鸡瘟,2016年春季鸡瘟、夏季猪瘟,2018年秋季鸡瘟,2019年冬季鸡瘟加猪瘟。可以看出,瘟疫有时单独暴发,有时两种一起暴发,有时一年发生两次。这些疫情,深刻地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却因规模不大,没有引起关注,只能沉没在小山村中。
特征二:瘟疫不断,当地的防治能力和相关机制却难有提升,农民的损失也没有降低。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鸡瘟和猪瘟发生后,兽医站有专门人员到家家户户去给鸡发药片或为猪打针,也有老农民用一些世代相传的土方子自救,或多或少总有些效果。所以,瘟疫的速度虽快,杀伤力虽强,但发展到一半时,基本能够遏制住。
而近几年,一旦猪瘟或鸡瘟发生,三五天之内,从一户人家到一个村庄,乃至周边乡镇,村民根本无法做出及时有效的反应,只好听之任之,默默承受集体性的、毁灭性的打击。村民只能自行处理,很难对发生疫情的鸡舍、猪舍做消毒杀菌的工作,而承担防疫责任的兽医站也失去了原本的功能。
世界动物卫生组织发布数据显示,人类现存已知的传染病中有60%属于人畜共患疾病,至少有75%的人类新发传染病源自动物。然而,据媒体报道,乡村难以留住兽医,有证的乡村兽医更愿意选择在城市给宠物看病,而不是保障基层的动物疫病防护。
在这种情况下,类似我父母这样的普通农民,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一年仅散养家禽家畜上的损失就达几百至数万不等。久而久之,对于“种”和“养”这两大农业支柱之一的“养”,越来越焦虑,越来越失去信心。
2019年猪瘟,我家的几头猪全部死后,父亲推翻土坯的猪栏,重建了猪圈。
特征三:本地肉的供销体系在分崩离析。
与此同时,一车车的活禽从养殖场往各个乡镇市集上运,或走向餐桌,或成为“种子”被养大。本地从散养农户家统一收购和定点屠宰的土猪肉,处理好后高价往城市里送,而大型养猪场的饲料猪肉,以更低的价格流入本地市场。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交易中,本地的自产肉产品占比被不断稀释,本地肉食产品环境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原本相互依存的本地肉供销体系继续分崩离析。
农民逐渐从嫌弃工业化养殖系统供应的肉食,到不得不一边骂“这个饲料养的东西真难吃,骗死人、不健康”,一边继续消费和购买,因为,不得不选择,不得不依赖,不得不放弃抵抗。
所以,当村民到了越来越难获得土鸡蛋、不得不哄抢本地家猪肉的境地时,曾经令父母骄傲的“绿色健康食品”,就变成了“焦虑食品”。
至于猪瘟、鸡瘟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贼”,会不会越来越常态化,甚至在本地扎根下来,随时给农民致命一击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快要离开村子时,我又发现了另一个现象,村里水塘、稻田、菜地、沟渠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福寿螺和它一坨坨的红卵,福寿螺被列为首批入侵中国的16种危害最大的外来物种之一,在短短一两年间像另一种“瘟疫”一样,入侵了一片好山好水。
看着空空的猪栏,没有鸡屎的村道,以及硕大的福寿螺,不知怎地,我一阵难受,想为家乡建一道健康饮食和绿色生态的防火墙,但这防火墙该从何建起?谁来主导?谁来共建呢?一时间千头万绪,有些丧气。
(作者李艺泓系中国绿发会良食基金策划总监)
以食物见世界,借舌尖论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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