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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未来|打通逾千万儿童学前教育最后一公里
澎湃新闻 王煜 制图
近十年来,中国学前教育发展迅速,根据2019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学前三年毛入园率由2010年的56.6%提高到2020年的83.4%,成效显著。但地区和城乡差距依然明显,农村尤其是西部农村的学前教育短板仍然突出。儿童早期是语言、认知、情感、行为等方面发展的敏感期。笔者从长期的基层调研中发现,农村地区尚缺少针对儿童早期发展方面的公共服务,幼儿家长也没有获取必要养育知识的渠道。长此以往,很多孩子会错失早期发展的关键时期,对个体成长造成多方面不良影响。
本文结合笔者的调研经历,从两个同龄孩子不同的生活环境和成长境遇,尝试对幼儿园在弥补农村家庭教育功能不足、促进儿童身心发展所起的作用进行分析,同时总结在普及农村学前教育中,相关社会组织开展的有益探索。以此为基础,对如何构建由政府主导、社会参与的教育格局,打通西部地区农村学前教育的最后一公里提出建议。
5岁的欣燕,家在云南省临沧市云县大寨镇新合村下辖的一个村民小组。欣燕1岁的时候爸爸病逝,妈妈重组家庭后,和继父常年在外打工。欣燕从小跟着奶奶生活,奶奶忙家务时,她就一个人安静地看电视,奶奶出门为鸡鸭割草,她就像条小尾巴紧紧地跟着。和村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欣燕很少走出寨子,更没有机会上幼儿园。
2020年8月,为了参加县里通知的婴幼儿体检,60多岁的奶奶安顿好家里,带着欣燕一大早就向新合村小学出发。从家到学校,先要步行1.5公里的山路。因为路面没有硬化,当地人笑称走这样的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下了山,再走1公里柏油路就到学校了。成年人30分钟的路程,祖孙两人用了近1个小时。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陌生人,原本就胆小内向的欣燕更加局促不安。笔者和她交流时,欣燕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体检结果出来,欣燕62月龄,体重14.8公斤,身高96.5厘米。参照国家卫健委儿童身高体重标准,她的身高体重都比同龄儿童的平均水平大约低两个标准差,属于发育迟缓。体检专家建议到医院给孩子做进一步检查时,奶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她觉得“孩子很少生病,身体好着呢”。
欣燕是中西部农村未入园孩子的缩影。2017年,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学研究所经过测算粗略估计出全国大约1400万3-6岁儿童仍然无园可上,这些儿童大多集中在中西部农村偏远地区。在目前普及农村学前教育过程中,采用的是“自上而下”的供给方式,即先普及县、乡镇,然后是行政村,大量的学前教育资源没有下沉到边远山村。
西部农村自然条件差,农民居住分散。一个行政村通常包含多个自然村组。幼儿园集中在行政村,意味着周边自然村组的孩子依然不能就近入园。欣燕所在的新合村,小学里也附设幼儿园。但是新合村下辖19个村民小组,多数村组距离学校都在5公里以上。山路崎岖不平,家长接送孩子入园步行太慢,骑行存在安全风险。多数家庭和欣燕的奶奶一样,选择等孩子大一点儿,直接送学前班或者小学。只有个别家庭,把孩子送到了镇上的幼儿园,家长在附近租房陪读。粗略算下来,房租、生活费以及幼儿园保教费,一年差不多要8千到1万元。
随着城镇化进程不断加快,越来越多有条件的农村家庭选择在县城买房,还有一部分家庭在县城或乡镇租房陪读。最后留在村里的,多数是困难家庭。从家庭环境和亲子关系看,这部分孩子往往面临更多不利因素。
一方面,受家庭经济状况限制,难以获取丰富的学习资源。以图书为例,笔者从对农村家庭的走访调查发现,只有不到一半的家长偶尔会读书。大部分家庭适合孩子的图书不超过10本。在欣燕家,笔者没有看到什么绘本。平时她接触最多的书本,就是姐姐用过的教材。奶奶没有上过一天学,也没有给孩子买书的意识,更不会陪着孩子阅读。农村家庭教育资源特别是绘本阅读的匮乏,直接影响到儿童的学习兴趣和学习能力。此外,家长营养意识薄弱,也容易导致儿童生长迟缓问题。
另一方面,家长受教育年限普遍较短,缺少科学的养育和教育方法。《中国西部学前教育发展情况报告》提到,2015年,95%的农村主要抚养人受教育水平都在初中及以下。笔者的同事曾花费数小时,在农村家庭做入户观察,记录这些家庭的早期养育现状和亲子互动情况。观察发现,扶养人经常否定和限制孩子的自由探索,比如使用带“不”的指令,不能吃、不能碰、不能拿;忽视孩子的情感需求,日常照看主要保障孩子的基本安全,很少参与孩子的游戏,也没有过多的语言沟通;采用严厉惩罚或恐怖语言,斥责和威胁孩子。
相比起来,藏族孩子熊尕桑是幸运的。
熊尕桑,生活在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以南约30公里的中坝藏族乡大湾村。他的名字,藏语代表着好运。不过,熊尕桑的童年却经历了父母离异和长期留守。爷爷在外务工维持一家生计,他从小由奶奶带大。在熊尕桑的脑海里,爸爸妈妈的印象是模糊的。对于长期不与外界接触的熊尕桑来说 ,即使是相依为命的奶奶,也因为繁重的农务难以给他足够的陪伴。2018年初,熊尕桑过了3岁,奶奶就迫不及待地把他送到了山村幼儿园。
大湾村不足500人,村里3-6岁的孩子加起来有10个孩子。熊尕桑入园后,因为认知和社交能力落后于其他孩子,和同龄人相处过程中,经常发生暴力行为。老师组织教学活动时,熊尕桑常常在座位上摆弄画笔或手指,无聊了就趴桌子上睡觉。游戏环节,他更喜欢一个人在教室的角落里玩耍,不回应也不参与其他小朋友发出的邀请。和小朋友发生争执的时候,熊尕桑习惯性地动手打人。即使老师过来调解,他也会打老师一下。
注意到熊尕桑的这些表现后,幼儿园老师给了他更多的关注和引导。和幼儿园小朋友朝夕相处过程中,熊尕桑一点点发生变化。他学会了和小朋友分享玩具,对老师和奶奶也礼貌很多。3年后,从幼儿园毕业熊尕桑,变得更加开朗,也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喜欢听老师讲各种新奇的事物。奶奶也因此重新感受到生活的希望。
熊尕桑的变化,得益于山村幼儿园。首先,面对熊尕桑的孤僻和不良习惯,老师没有任何批评指责。通过入户走访,老师了解到孩子长期缺少关爱,并存在入园焦虑。老师耐心的引导和鼓励,为他提供了情感支持。另外,相比单调闭塞的家庭生活,熊尕桑在幼儿园有更多机会和同龄人玩耍游戏,他的社会交往能力有机会得到充分培养。最重要的是,这段经历帮他做好了入学准备。2020年9月,熊尕桑成为一名小学生。面对全新的环境,他显得乐观又自信。
熊尕桑就读的山村幼儿园,也是笔者所在的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以下简称“基金会”)的项目园。2009年,为了探索符合中西部山区特点的学前教育普及方式,基金会和乐都教育局合作,启动一村一园项目。一村一园中的“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行政村,而是所有适龄幼儿10人以上的自然村寨。“园”就是“公办+公益“性质的山村幼儿园。项目遵循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原则,充分利用农村已有场地和其他资源,经过适当改造作为园舍。从当地招募具备一定学历条件的年轻人,系统培训后聘为志愿者老师。山村幼儿园与其他学前教育资源形成互补,起保基本、兜底线的作用,设在公办园覆盖不到、民办园不去办的村寨,受益儿童多是像熊尕桑一样,生活在偏远地区的农村儿童。经过十多年的探索,项目先后覆盖11个省的31个县(区),取得积极广泛的社会影响。
国际研究和经验表明,国家竞争力日益取决于人力资本积累。现阶段,中国已经实现现行标准下全面脱贫,进入注重建立稳定长效机制的后脱贫时代。当前需要把儿童早期发展置于优先位置,为未来积累丰厚的人才和人力资本。结合已有的实践经验,笔者建议:
把脱贫地区村级学前教育纳入基本公共服务。脱贫地区经济基础薄弱,政府在村一级幼儿园普及过程中,应该承担保基础和兜底线的主体责任,建立由政府主导、组织及实施,村集体提供场地和必要资源加以协助的农村学前教育服务体系。
充分鼓励和动员社会力量参与。近年来,很多社会组织持续关注中西部地区农村儿童,开展了一批针对贫困农村学前教育的帮扶活动,成为社会参与教育扶贫的重要实践,也为国家相关政策的完善提供了实证依据和经验。政府在承担村级幼儿园发展主要责任的前提下,应当继续鼓励社会力量的参与,充分发挥公益组织在筹资、培训和监测评估等方面的作用,切实提高脱贫地区农村幼儿园的发展水平,让孩子“上好园”。
(作者曹艳系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儿童发展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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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未来”关注3500万流动儿童和6500万留守儿童,呼吁改变1亿中国儿童身份困局。本专栏由上海联劝公益基金会“纵横计划”资助,在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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