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灶王爷的一封信

尊敬的灶王爷：您好！

我从小就知道今天是您上天向玉皇大帝述职报告的日子，也是我们人间大扫除、贴春联、抓紧采办年货的欢乐时光。范成大在《祭灶诗》里说：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

唐宋时期的中国人很会过日子，献给您的供品相当丰富啊。我家没啥东西可打扫，办年货也不着急，就跟您老扯几句吧。

今天，我们大城市里的人住的是楼房，用的是煤气灶、电磁灶或微波炉，农村里用了几千年的土灶，现在的小青年压根就没见过，所以也不知道你的厉害。有时候少男少女躲在厨房里做些不知羞的勾当，您老就当没瞧见吧。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上海郊区学农的时候见过土灶，烧的是柴草，火旺，烟大，有时候屋顶上挂下来一只硕大的蜘蛛，我们吓得要死，农民却习以为常，笑称这是“喜从天降”。土灶烧出来的饭很香，锅底会结一层金光闪闪的饭糍，铲起后挂在屋檐下可存放好几天，泡软后烧泡饭特别香。我们经常去偷饭糍吃，咯崩脆，香！那时候已经移风易俗了，灶台上画的是向日葵、大公鸡、红鲤鱼、拖拉机、大轮船等等，我也给农民家画过灶头画，您猜我画了什么？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

房东大妈一边夸我手艺好一边神秘兮兮地说：自从扫了四旧，灶王爷的画像就不敢贴了，其实他还在灶台上坐着呢。你给我们家画了灶头，他都看在眼里，会保佑你的。

我啃着房东大妈烘得两面微焦的年糕，呵呵地笑着出门了。我们中学生天不怕地不怕，又是肉眼凡胎，把您当作空气，这个要请您原谅。

现在我也算历经沧桑了，各路鬼神都相信，都敬畏，都不敢怠慢。灶王爷您跟老百姓最亲，管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我们瞒不过您。您要上天汇报工作了，按老规矩是要上供的，但实话跟您说，去年在股市里有点小赚，但在过年前一个月被全部揩光，还赔进了好几千。再说我们家也没干过亏心事，连牢骚也不敢发一声，不怕您打小报告。就烧炷香表表心意吧，这盒棋楠香还是朋友送的，借花献佛。

我这些年一直在琢磨，您灶王爷在人间行使光荣职责也有几千年时间了，为什么老百姓一边讨好您一边讨厌您，因为有人缺衣少食您不汇报，有人吃野菜啃窝头喝凉水您不汇报，灾荒年景十天半月揭不开锅您不汇报。即使我们城里人，早些年吧，所谓的厨房都是捡些碎砖烂瓦搭起来的，这您也假装没看见。而平时在私底下发个小牢骚，比如工业用盐冒充食用盐，配制酱油没有豆香，转基因大豆油吃了心里发怵，发霉大米有黄曲霉素，猪肉注了水还要涨价……，您倒是一笔不漏地记下，然后去玉皇大帝那里添油加醋地乱说一通。

您别不承认，这些事为何屡禁不止，造假作孽的人没有得到严惩，照样过得无比滋润，我看圣明的玉皇大帝肯定被您瞒过去了！

顶顶要命的是，老百姓还是每年要给您上供，以前是糖瓜慈菇屠苏酒，现在大家条件好了，大白兔奶糖巧克力，香蕉苹果猕猴桃，玫瑰方糕八宝饭，茅台老窖五粮液可着劲上，您老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那么您上天言好事了没有，回府降吉祥了没有？如果您确实尽力尽责了，为什么新冠病毒又把我们中国人害得这么惨？

所以我认为祭灶这档事意思不大。它至少有三大坏处：

一，使行贿受贿获得了正当性；

二，使欺下瞒上获得了合法性；

三，让人民群众一代接着一代地陷入权力崇拜的怪圈。

给您吃香喝辣的，您就说这家人好话，报喜不报忧，糊弄最高领导。倘若供品简陋些，您大概就要乱汇报，让他们继续遭灾受苦。您表面一团和气，慈祥可爱，实际上对人民群众缺少怜悯之心。

最可怕的是，您处在权力架构的底层，却不为人民群众请命诉苦，而是通过一系列巧妙动作，竭力维护这个超稳定架构，把老百姓的一举一动都置于您的严密监督之下，什么头顶三尺有神明，这不就说您吗？

吃了您的苦头，还要献出他们的膝盖。这是什么道理！

中国人讲究慎终追远，三百六十行，每一行都有祖师爷，木作业的祖师爷是鲁班，打铁行的祖师爷是太上老君，屠宰业的祖师爷是张飞，餐饮业的祖师爷是易牙，梨园界的祖师爷是唐明皇，糕饼业的祖师爷是诸葛亮，现在某些人像老鼠一般到处乱蹿，专打小报告，您是不是这一行的祖师爷？

呵呵，别生气，我想您也不至于这么坏。

不过这一套程序也该改一改了。您若想在人间继续混下去，就要改变作风，端正态度，始终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您在厨房这块业务比较熟，就要来点创新、拓展，切切实实做好民生保障工作，比如发现火灾苗子及时报警，发现饮用水污染及时报警，食品安全有隐患，要给主人家提个醒，发现假冒伪劣食品比如地沟油、毒大米、药水蔬菜之类，希望您尽快报警，并能一查到底，记录在案，到年底来个总算账。至于住家保姆偷喝主人家头道鸡汤，您就眼开眼闭算了。

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靠您汇报。

您看行吗？

如果您能做到，那么人民群众还是能接纳您的，十万元一平米的天价厨房，您在C位，祭灶时管您吃饱喝足，“纸马”——也就是车马费吧，一次性给足。这不是行贿，大概也算供给侧吧。如果您做不到，那么对不起，不换思路换位子，请您下岗。

有想不通的，上天跟领导一诉衷肠吧。

祝您一路顺风，恕不远送，戴好口罩，回来出示健康码！

此致那个敬礼！

沈嘉禄庚子腊月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