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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的抉择:57岁,为自己活一回
她看上去是那种最平凡的女人:57岁,身高刚过1米5,皮肤有风吹日晒的痕迹,隐约可见老年斑。但一头利落的马尾、浅色卫衣和爽朗的笑声又透露超越年龄的活力。
苏敏 受访者提供 本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海南的一月就像内地的春天,空气都是温暖的味道。苏敏把车停驻在乐东县的一处营地,周边密密麻麻停靠的房车里,大多是南下过冬的候鸟族。
她那辆白色的小POLO丝毫不起眼,但棕色的车顶帐篷支起来,加上她这个人,总能引来好奇的目光。
右边为苏敏的白色小POLO和车顶帐篷。
“你一个人?”戴帽子的中年男人后退一步,直摇头,“女人一个人出来?”
“老伴怎么不陪你来?”
这是苏敏的一次“出走”,也是一次“逃离”。争吵、冷战,是她和丈夫三十四年婚姻的主调。
她患上了抑郁症,2020年9月,决定独自出游:开着车一路南下,从郑州到西安、成都、云南直到海南,走了上万里路。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景,从未有过的生活——
清晨在鸟鸣中醒来,午后,煮上一壶茶,享受海岛的阳光和暖风;和天南海北的人闲聊,“大兄弟,你也一个人啊?”对方邀她喝酒,她拿碗倒了点,入口辛辣,太痛快了。
她没有存款,每月退休工资2000多元,靠直播和短视频挣油费。很多人在她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或是母亲的影子。苏敏说,自己只是幸运一点,走了很多人想走没能走的路。不过,隔开了往回看,一切好像也没有那么糟。
【以下为苏敏的口述】
我是出来逃命的。
那个家压抑、窒息,不出来,我感觉活不下去了。
结婚34年,我和老公金钱AA制,但所有家务都是我做,我就像是他一个免费的保姆,为他洗衣、做饭,还要忍受他喋喋不休的挑刺、挖苦。我就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2017年,女儿生下一对双胞胎,我和老公帮忙照顾。我俩睡一间房,他下铺,我上铺,晚上各自戴耳机看手机。
在家,我一看手机,他就说:“干啥呢干啥呢?你看孩子还是看手机的?”说完自己跑屋里玩游戏。你要说他,他还有理,“孩子都是女的看,我已经替你们很多了。”
出门碰到熟人说两句,他也要管:“哪那么多话说,转眼孩子被人领走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亲外孙一口,他说口水有毒;说孩子一个白一个黑,他指责,怎么能这么说呢?连几点去做饭、几点睡觉、煮饭多少都要管,就像被人监视一样。
你要问他为啥挑刺,他大眼一瞪,“你做错了还怨我挑刺?”
我一还嘴,就吵起来了,俩小孩吓得哇哇哭。他还说我不顾虑孩子,大喊大闹影响了孩子。你怎么都说不过他。
苏敏陪两个外孙玩。 受访者提供
慢慢我就不吭声了,但是你憋得狠啊,就感觉不自由。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之前其实就有,我一直以为是更年期。有时会无缘无故大叫,心烦,想哭,感觉活着没意思。
我自杀过两次。一次是和老公争吵时,拿刀割手腕,被女儿一把夺过。
另一次是2018年。老公说,你给女儿看孩子是有想法的,你有什么想法?
我说我从来没什么想法,吵着吵着,抄起水果刀,往左手腕“咔咔”划了两刀,喊着“我没有想法!”老公还在说,那想法不是这样说的。
我又往胸口捅了三刀,血哗地涌了出来,浸湿睡裙。我心想,流死算了。
老公这才急了,抢过刀,用毛巾捂住伤口,把我拽上车送到医院。那次我查出,是中度抑郁症,开始吃药。
直到现在,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受,情绪压不住。
我看网上说,婚姻没有解药,止痛片很多。但我漫长的30多年的婚姻里,一直找不到止痛片。
直到2019年秋天。那天外孙午休,我用手机搜穿越小说,偶然看到有博主分享自驾游视频,我一下被吸引:还可以这样?
我开始关注这类视频,研究装备、怎么停车、找营地、做饭。
我喜欢开车。初中时,学校离家二三十公里,要翻过两座山,穿过一片一公里长的坟墓。每逢放假,会有大卡车到学校接人。有时做卫生没赶上,只能走回家。
每次走到那儿,我都很怕,祈祷有车经过,在车灯的照耀下冲过去。那时我心想,以后有个车多好,长大了我也要学开车。
49岁那年,我考了驾照。家里有辆面包车,老公拿着钥匙,说我技术不好,不让开。我就在超市打工两年,省吃俭用、贷款买了这辆小小的车,想着老公人胖、坐着挤,可能就不开了。没想又被他霸占了。我开的时候,他还在旁边叨叨,说这不行那不行。
去年春节后,外孙快上幼儿园了,我试探性地问女儿,孩子上学了,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可以搬出去住,而且孩子大了,也该分床了。
女儿担心我们搬出去了会打架,我说,到时候我出去自驾游。她以为我说着玩的,没在意。
疫情来了,学校没开学,暂时出不去了。看到那么多人感染,我更加觉得,要按自己的想法活一次。
到五六月时,我在家里又说了一遍。老公嘲讽,“就你那点钱,还想去旅游?”
我就效仿那些博主,偷偷拍视频:做饭的,腌辣椒酱的,擀面条的,领外孙出去玩的……花199块买了剪辑课程,自学后,发网上,想挣点钱。被老公撞见了,又是一顿挖苦:挣了几万啦?
帐篷、户外电源、储物柜、车载冰箱、水箱……一件件往购物车加,9月孩子上学后,开始下单买。
这次之前,我很少出门旅行。只去年夏天,女儿带着去了青岛。
出来后总有人问,你一个人不怕吗?我真的没有害怕。我一老太太,要啥没啥,既穷又老,长得又不美,人家骗我啥?
很多人说我有勇气,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就想一个人静静。说实话,如果家里很好,谁愿意跑出来啊?
我想好了,第一站去成都,见老同学。
出门那天是9月24日。和往常一样,女婿送孩子上学,老公背着包出去打球,我在女儿的嘱咐声中,驶离小区。
车开出郑州,我终于自由了。
苏敏开车行驶在路上。澎湃新闻记者 曾茵子 图
一个人的旅行
第一天,我没敢跑太远,两个多小时后,将车停在小浪底景区外的停车场,旁边有三辆房车。
撑开帐篷,拿出锅碗瓢盆,用小电饭煲蒸米饭,高山气罐炒菜,我做了出门后的第一顿饭:辣椒炒肉和炒青菜——之前在家,老公口味清淡,爱吃辣的我只能蘸辣椒酱,现在想放多少辣椒放多少。
苏敏边做饭边直播,吸引了很多车友围观。
一旁的车友听说我第一天出来,还笑我,喊我去喝酒。和他们聊了会儿天后,我钻进帐篷,研究视频。
这一晚,没了老公的打呼声,我一觉睡到天亮。
起来后,收帐篷花了一个多小时。我动手能力还可以,以前家里有什么事,大都是我做。灯泡坏了,也是自己搬凳子、爬梯子上去换。
苏敏收帐篷
简单吃了点面包、牛奶后,往西安开,晚上到达后找了个停车场,一小时两块,太贵了,停一晚我赶紧走,用房车营地软件搜到了另一处免费营地。
没想到,第二天去市区洗澡,找了个澡堂,11块,回来路上违章了,扣三分。我不敢再开,每天上午坐地铁去逛街、吃点小吃,下午在车里剪视频、休息,很惬意。停一周后去往成都,十几天后去云南。
苏敏在帐篷里看手机
女儿刚开始不放心,每天电话问我情况,让我拍视频告诉她停车环境。
出门前,我攒了一万六,买设备、给车做保养后剩2000多。只能省着花,不走高速,不去门票贵的景点,吃饭大多自己做。
一路慢悠悠,没什么计划,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每天开两三百公里,就找地方休息,不赶夜路。刮风下雨天,就歇着。每月花销三千来块,钱充足,随时上路;快没钱了,就停几天。
有一次中午没休息,开车时差点睡着了,我惊出一身汗。之后困了我就停路边,眯会儿再上路。
出来没几天,我的视频在网上突然火了。一下子有了很多粉丝,每天问我到哪儿了,让我去找她们。有的粉丝提供住处,有的送来鸡、饼、咸鸭蛋,还有的邀请去家里吃饭……特别感动。
路上遇到的也都是好人。几乎每到一个营地,都有车友说,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出来旅游的都是一家人。在云南时,几个车友不嫌我车小,带着我一块走,让我停中间,给我挡风,做饭多做一碗端给我。
夜晚,苏敏坐着喝茶,一个路过的车友好奇地打量她的帐篷。
在家都是我照顾别人,没人照顾我,感冒了自己吃药、喝口热汤,捂着被子睡一觉。我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爱,有种被理解、被认可的感觉。我也不觉得孤独,终于可以做喜欢吃的饭,看想看的风景,不再为别人而活。
车友帮苏敏用水管接水。
苏敏洗漱。
惊险的时刻也有。从昭通去昆明那天,下午四点多我开始找停车地,找了三个小时才搜到一个生态旅游房车营地,在50公里外。开了半小时后进山了,山路盘旋,黑黢黢的,不见人影。
快九点时,导航说目的地到了,在右侧。我一看,几个大水坑在月下泛着光,杂草遍野。再看左侧,两间房,其中一间亮着灯。我下车走过去,“有人吗?”喊了两声,连狗叫都没有。推门一看,里边就一圆桌、几把椅子,吓得我赶紧关门,退回车上。心里就一个念头:这地儿太诡异了,赶紧走。
然而导航时发现没信号,心一慌,只能凭记忆掉头返回。40多分钟后看见两三户人家,依然没信号,又走了十多分钟,到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才有两格信号,赶紧导航到附近高速服务区,安顿下来已是晚上11点。事后想来,真挺后怕的。
第二天中午到了昆明,搜到了一个观音山房车营地。到了一看,满山的墓碑,瘆得我赶紧往外走。
一个车友说附近的玉溪抚仙湖旁有停车场,当时快下午四点了,走国道要两三个小时,害怕太晚了地儿不好找,我走了高速,花了81块。
第二天,我接到了出门后老公唯一一个电话。心想,还可以啊,知道问候下。
结果是要钱的。高速ETC绑定的是他的卡。他说你昨天扣费了,啥时把钱转过来?
我气得肚子疼,“等我挣钱了再给你,回去再说吧。”
一旁的车友听到了,说我老公别说81块,他的钱我花完,他都不敢吭声。我笑笑,“你是遇见好人了,我这不行。”她老公就在旁边笑。
家
我在西藏昌都的山沟里长大。爸爸年轻时援藏,转业后是农具厂管理事务长,妈妈是仓库保管员。
小时候生活挺好,吃大米白面,有棉布穿。妈妈有高原性心脏病,常年住院,照顾三个弟弟、挑水、做饭、洗衣都落到我头上。课间同学们去玩,我要溜回家烧火蒸米。
出去玩也要背着三弟。有一次他睡着了,我哭着回家,说把弟弟弄丢了。妈妈说你背着什么?我一摸,哎呀,有个小孩。
爸妈管教严格。上高中时,学校流行扎两个小啾啾,我想剪,妈妈不让。同学支招,“就说你睡着了,头发被我们剪了,你妈能咋办?”我觉得这方法好,真剪了。回家时衣服裹头,还是被撞见了,挨了顿骂。
那是高考恢复不久的年月。我想上中专,尽早工作挣钱,不用管家里要。但爸妈希望我读高中,考大学。
妥协的是我。等到高三最后半年,爸妈内调回到河南周口老家,把我一个人丢那儿。那年高考,我以两分之差落榜,灰扑扑回了老家。
后来有时我会想,如果不是他们干涉,我可能会过得比现在好——那时中专毕业后包分配,属于技术人员,我那些留西藏上班的同学,退休工资1万多,我2000多,多大的差别啊。
我妈说,你别埋怨,你的命就是这样,你挣扎不出来的。
回来后,我进了父亲工作的化肥厂,先是在小卖部卖东西,之后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太和水泥、递砖、垒墙,再后来做化验工人,围着锅炉转。工资从26块涨到两三百,都要上交,补贴家用。
厂里有宿舍,我羡慕女孩们可以一块唱歌、洗脸、打饭,也想住宿舍,爸爸不同意,情愿每晚接我。
三个弟弟那时正长身体,我每天要蒸一大锅馒头,很累。我就想,啥时候能少做点饭?
我想逃离——结婚了,就可以出去了。
别人介绍了两三个对象,要么看一眼话都不想说,要么嗜酒,只有老公正常点,看上去忠厚老实,大眼睛,罗圈腿,不太矮。
他大我4岁,中专毕业后,在郑州水利局下的一个分公司上班,算是铁饭碗。
结婚前,我们只见过两三次,都是他去我家,说说话,根本不了解彼此性格,也没有心动。
爸妈觉得他太抠,别人走亲戚,带礼条、肉、一大篮果汁,他就拎着四封小点心。而且他家在农村,条件不大好,他们很不满意。
我就看中他工作远,婚后不用天天在一起,感情好多见几面,不好就少见,一个人自由自在,你说多天真。
我爸最终也没同意。1986年冬天,趁他过年回家陪奶奶,我借了60块钱,买皮箱、脸盆、镜子,加上妈妈给的几个柜子当作嫁妆,就这么结婚了。
“围城”
结婚前,我对婚姻从未有过憧憬,也从没经历过爱情。
距离最近的一次,是高中。一个男同学给我写了封情书,夹在我书中。那个年代,老师说学生不能谈恋爱,我就感觉,多丢人呐。看都没看,就把信交给老师,害得男生受了处分。
那时,我喜欢学习好、长相秀气的男孩,但直至结婚,都没遇到过。
婚后,老公在郑州,我搬离父母家,住进厂里单人宿舍,下班了往床上一躺,不用帮家里干活了,特高兴。
自由没两天,怀孕了。1987年9月,女儿出生。
七天后,公公套个驴车,把我们拉回他家。月子里,老公帮忙洗了一两次尿布。婆婆说,谁家大男人洗尿布啊?他就不洗了,都是我洗。
我每天就吃两鸡蛋。我妈送了只鸡来,老公炖了,婆婆不让放调料,怕吃了没奶水。味道太腥,我就喝了碗汤,肉被老公弟妹吃了。
我跟老公抱怨,坐月子半点肉没吃。他就做了个弹弓,从树上打下一只鸡,炖了——那是记忆里他唯一体贴的一次。鸡我吃了一块,又被弟妹分了。
女儿满月后,我让妈妈赶紧把我接走。她说,看看,不让你结婚,你自己找的,自己受吧。后来婚姻里遇到什么事,我都不敢跟她说了。
女儿三个月后,我开始上班,我妈帮忙带孩子。老公一两个月来一次,跟住旅馆一样——每次歇一晚,就回老家帮忙干农活,回来后再歇一晚,回郑州上班。邻居们老问,你老公回来过吗?
女儿一岁多时,我俩第一次闹矛盾。春节前,他说回老家送点东西,一去不复返。下雪天,我抱着女儿回去找他,发现他在别人家打牌。我一听气了,过年也不管我们,抱着孩子哭着走了40里路回家,棉裤棉鞋湿透。他跟着赶回来了,被我撵走。隔两个月回来,才和好。
女儿两岁多时,化肥厂倒闭,我到郑州找他。头半年,我没工作,他每月给几百块生活费。一花完,就找你算账,钱都花哪儿了?经常算不到一块。他就怀疑,我偷偷给娘家了。下次又跟你算,又吵。
每次找他要,感觉像要饭似的。我决计出去工作,给工地做饭,做裁缝,扫马路,送报纸……
苏敏年轻时做过裁缝。 苏敏微博 图
老公那时经常上挖泥船清淤,一走一二十天。我要工作,又要照顾女儿。有一次晚上八九点回家,看到锅里饭煮糊了,女儿趴床上睡着了,特别心疼,觉得亏欠孩子。
慢慢的,我跟老公变成了AA制:婚丧嫁娶,走亲戚送礼,各买各的;家里东西分开用;女儿花销,大部分我出。
矛盾越来越多。家里烟找不着,望远镜不见了,集邮册放错地方,他就说是我弟来偷走了。从来没信任过你。
吵架、打架愈发频繁。有一年春节,老公在小区门口跟人打扑克。我下了饺子,喊他回去吃。他嫌我不给他面子,回家后发脾气,拿扫帚打我,我拿凳子摔他,女儿骂他,他要打女儿,我就把女儿护怀里。女儿小脸吓白了,跑到对门喊邻居来拉架。
那次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拎起一瓶白酒往嘴里灌,说喝死算了,被他夺走。我倒在床上,他嘱咐女儿拉着我的手别放。十几岁的女孩吓得一夜没睡,趴我身上,抱紧我胳膊。
第二天,我跑到二弟家住了五六天。回来上班时,眼睛还青着,同事问,我说喝醉酒摔倒了。
另一次更荒唐。他在小区看大门时,经常到旁边的理发店找年轻姑娘说话,帮忙烧水。邻居跟我说后,我问他咋回事。他一下急了,踹了我两脚。我气死了,出门去他姑姑家,半路被他拽回来了。
还有一次,家里熨斗坏了,他说楼下女邻居家的也坏了,刚好一起去修。我说,她家熨斗坏了都跟你说,你俩啥关系?这一问把他惹怒了,“啪”一巴掌呼过来,脸又肿了,我贴着胶布去上班。
有一次我拿着椅子,明明可以打到他。转念一想:把他打坏了,还不得我照顾?算了,我把椅子扔一边。没想到他一把抄起,朝我打来。
每次打完架,两人互不理睬。他从不道歉,不觉得自己有错,也知道你不可能扔下孩子不管。最后都不了了之。
也哭过,老公说:你眼泪哭给谁看啊?我就偷偷哭,不让他看到,也不让女儿看到。没人倾诉,唯一的发泄方式是喝醉,醒来生活继续。
后来我学乖了,不说、不问、不理他。女儿初三转回县城上学,我们开始分房睡,各过各的,很少交流。
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的生活好像都这样,有的比我们打得还厉害,有的老公找了小三,不还是过。他就是抠了点、嘴碎了点,最起码没找小三,能过就过吧。
老公五兄妹中,两弟弟一个妹妹都离婚了。村里人说,他家就出这一个好的,分给你了,还不赖。我说,你们不知道我忍受这么多年,咋过来的。
“失败的母亲”
我害怕离婚。
我的思想是传统守旧的那种,年轻时那么难过的情况下,也没想过分开。
这些年,离婚的想法一冒出来,我就想,离婚了孩子怎么办?房子写的是老公的名字,离了婚,我住哪儿?女儿跟我,我不敢保证能给她一个好的环境;不跟我,老公再找一个,对她不好,再生个孩子,女儿咋办?离婚了我也没想再找,还不如就这样,自己受点罪,最起码孩子有个完整的家。
吵架时,老公也说过离婚,但过后谁也不提,日子继续过。
女儿也劝过,过不到一块就离婚吧。我没敢告诉她心里的想法,怕她有压力。那时我没想到,这样将就的婚姻,对孩子的伤害可能更大。
从小,女儿就比同龄人更内向、话少。小学时,她考倒数第二,老公要打她,她向我求救,我没阻止,她就往外跑,说爸爸坏,妈妈也不管。后来快被老公撵上时,我抱着她不让她爸打。
青春期时,她有些叛逆。我不知道该怎么管,也不敢多问。我就感觉自己是个挺失败的母亲。她恋爱、结婚我也没干涉,只告诉她:找个爱护你、包容你的人,不能再过我这样的生活。
结婚30多年,我和老公从不了解对方心里的想法。
他爱看军事、体育、时事新闻,爱钓鱼、打乒乓球:鱼钩满抽屉是,乒乓球整箱的买,一副乒乓球拍3000多块,一年买十几件短袖,没事就去打球、跳舞。唯一给家里花钱就是买一大堆打折的菜回来,西瓜一次买十几个,吃不了放烂了,让少买点,不听,你都说不上他抠还是不抠。
他退休工资四千多,攒不下钱。我说我们办张卡,每人每月往里面转一千,将来有急事可以用。他刚开始说行,等工资发了,推说这个月有事,下个月又说有事,最后不了了之。
休息时我爱看穿越小说,尤其是穿越后成神医、救济苍生的;也追剧,古装剧《琅琊榜》《花千骨》,韩剧《来自星星的你》《太阳的后裔》,都看。我相信爱情,看到马路上老头老太太牵着手,会觉得很美好。
苏敏旧照。受访者提供
欣慰的是,女儿遇到了——女婿性情温和,对女儿好,有养家能力也有担当。家里有什么事,他忙前忙后、出主意。女儿有时脾气不好,我跟老公成天吵架,他都很包容。下班回家了领着孩子玩,让女儿休息下。
我也把女婿当儿子看,帮他们带孩子、洗衣服,跟他出去买东西,就说他是我儿子。
女儿结婚那天,宾客散去后,我一个人在台下,泪流满面。
女儿产后有一段时间抑郁,有时孩子闹,我说闹很正常。她说,正常的正常的,像你就正常了?你们要是正常,我会是这样吗?我才知道原来她小时候,我们给了她那么大的压力。
当时我也有点抑郁,我们也吵过。孩子三个月后,女儿慢慢走出来了。
我却越来越严重。跟老公同处一室后,经常争吵。钱分得越来越细,他几十块钱也跟你计较,你要没还,就一直叨叨。
他自己每天下午出去打球,晚上才回。我要出去下,他就不乐意。
之前,同学打电话叫我去成都参加同学会,他担心我去了,他得全天看孩子,冲电话喊“苏敏精神有病,不能去!”我刚去,就打电话催回家。
还有一次,在郑州的几个同学聚会,正在餐厅吃饭时,他跑进来,说苏敏精神有点问题,你们注意点。我说,你要吃饭就过来,不吃就回家。他就走了。同学说,他怪搞笑啊。
我就笑笑。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受了气,眼泪一擦还是笑。
为自己而活
出来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广阔和生活的美好。
森林,大海,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都这么新奇。还有一路结识的朋友,约着下一站见。抗抑郁的药很少吃了,心情越来越放松。慢慢用一种更平和的心情去看待以前,发现也没那么糟糕。
苏敏出来后在云南。苏敏微博 图
我出来后,有人跟我说,女人其实不单单是母亲,是女儿,是媳妇,她也是独立的个体,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很多人羡慕我,说也想过这种生活,要么孙子太小、孩子工作太忙,要么要照顾老人,还在围着家庭转,走不出来。也有人说,看了我的故事后和老公离婚了,开始考驾照、买装备……想跟我一块旅游。
听女儿说,老公在家挺自在的,天天打球。外孙有时视频时会问,姥姥你怎么不回家。当然也想他们。
今年春节,我准备在海南过——往年他带女儿回老家,也是我一个人过。年后北上,去东北,到内蒙古、新疆转一圈后南下,明年去西双版纳过冬。只要身体允许、家里没什么事,未来几年都在路上。一旦母亲或者老公身体不适,我肯定要回去照顾,不能甩给女儿吧?
现在,我想多挣点钱,买个小拖挂或者换个大点的房车,睡觉、做饭、洗澡更方便点。等寒暑假,还能带着外孙一块。
我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个家。如果老公能改,还是一家人;如果他受不了、不和我一起生活,那就分开;如果他还是爱挑刺,就分开住。
我不想离婚。我们结婚证丢了,要离婚还得先结婚。离了婚我是自由了,但不是把老公这个负担扔给女儿了吗?
女儿小的时候,我们给她带来那么大的伤害,现在只希望她能快乐,不给她添麻烦。而且一辈子都将就过来了,老公再不好,东西拿不动了,喊他,他总会帮你搭把手。
到这个年纪,我也不想再找了。再找个老头,人家有儿有女,会对你有多好?自己的家都过不好,何必再找麻烦?而且,这辈子我都没有过爱情的感觉,让我再重新和另外一个男人生活,感觉不行,我做不到。
现在,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此时此刻,刚刚好。我还不算老,还有得是时间。
苏敏一个人坐在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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