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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提篮桥咏叹调:当社区微更新遭遇城市大更新
2020年10月17日晚上,在自家弄堂里吃到兴头上的金友里的居民们,脱口而出这么一句祝酒词,意思是厨房间在旧改征收中能不能算钱。
2020年10月17日,聚餐前,金友里居民在架设照明用的电线和灯泡。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王越洲 图
那天傍晚,金友里的居民们搬出自家的桌椅板凳,就像他们自弄堂改造以来惯常的聚餐一样,爷叔们负责拼接桌椅、架设电线和灯泡提供照明,阿姨们则在煤气灶前忙忙碌碌。不一会儿,菜香四溢。十个冷盘、六个炒菜,鸡鸭鱼蟹肉,应有尽有,再加一个罗宋汤,金友里的最后一次弄堂聚餐就此开席。
这天上午,是金友里所在的上海虹口区东余杭路(一期)旧改项目房屋征收的签约首日。截至2020年10月26日,这个虹口区旧改史上体量最大旧改项目,正式签约率达到98.69%,征收就此生效。
2020年10月17日,金友里最后一次聚餐。
初识金友里
金友里是虹口区的一条小弄堂。小到我第一次去时,在唐山路上找了两三遍才得其门而入。弄堂虽小,但充满人情味,弄堂里的居民们不仅定期聚餐,还自力更生逐步改造了弄内的公共空间。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弄堂也因此成为社区更新圈的一个特殊案例。
金友里弄堂内的宣传墙
2019年4月,我第一次读到金友里的报道,既有感动也有些疑惑。一来,在并不算宽敞的弄堂里进行热气腾腾的长桌宴,这个场面极具视觉冲击力。二来,我好奇,是什么让金友里的居民自发改造了弄内的公共空间,还由此形成了AA制聚餐的传统。
金友里的自治始于2016年夏天,居民王跃华发现,弄堂里的老人,要自己搬个凳子出来,才能聚在一起“嘎讪胡”,很不方便。于是他先用石头和木板在墙边搭了一个简易的座椅。没想到,这个座椅形成了一个神奇的场域,不仅吸引来了平日不爱出门的老人,也把关心弄堂的人逐渐聚到了一起。
大约一年后,围绕着简易座椅,弄堂居民举办了第一次聚餐,大家边吃小龙虾,边商量将来还要在弄堂里做些什么。“金友里行动小分队”自此成立。
在这之后,更新换代的座椅、座椅上方的风扇、弄堂墙上的绿色植物,不同的公共空间改造也一步步落实了。
在这些改造中,最令人惊讶的是一些专业设计师也未必能做出的小细节,比如两边的长条椅高度不同。阿姨们常常坐在外面拣菜剥毛豆,这些椅子会稍微低一些。另一边的椅子边上,挂着八宝粥罐头,作为专供老烟枪的烟灰缸。此外,车棚上方架设了晾衣服的装置,既有效利用了空间,也避免了居民在别人衣物下行走的尴尬。
第一次参加聚餐
我第一次参与金友里聚餐是2019年5月。那次聚餐的主菜也是小龙虾,有白灼的、香辣的、还有蒜泥的,再辅以什锦色拉、烤鸭、白斩鸡、糖藕等上海人家的传统冷菜。
那次聚餐,我坐在了王跃华的身边。
王跃华的本职工作是工程监理,丰富的项目经验练就了他极强的沟通协调能力。这也让他迅速成为了金友里改造的核心人物。做工程走南闯北,王跃华做过的最大工程项目在海宁,项目总面积达24万平米,王跃华带了100多个人干了一年。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近些年工程行业不景气,他赋闲在家,正好看到老人有“坐在弄堂里”的需求,于是,说干就干。
而且这个“干”也不需要外请设计师和施工队。王跃华家中有个柜子,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类工具。用他的话说,“除了电焊机没有,什么都有。”可以说,王跃华用一己之力完成了金友里弄堂改造的1.0版本。后续的改造和社区自治,也因此得以继续推进。
2020年10月17日,王跃华展示家中的工具柜
促成改造持续深化的还有一股自上而下的力量,它来自金友里居民陶伟春。2013年就在业广里居委会(金友里所属居委会)工作的他,也参加了金友里小分队的第一次小龙虾聚餐。当时,他想到上海不久前设立了“自治金”,居委会正在寻找合适的自治项目。于是,金友里居民的诉求和居委会的需求一拍即合。
在陶伟春看来,这些改造如果是由居委会牵头来做,居民们不会有切身的感受,后期维护可能也会成为问题。而由居民自发设计改造,居委会提供支持,从原本电动车乱窜的弄堂到可以聚会的公共场所,居民们才会有发自内心的自豪感和成就感。
这里发生的改变,也让跟踪报道金友里的澎湃新闻记者冯婧,想到了乡村里热衷打理自家院子的老人,甚至是出钱出力为家乡修桥铺路的乡绅。弄堂里的简易座椅和定期举办的聚餐深化了居民们对这个地方的认同,他们慢慢把公共空间作为家的延伸,并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让它变得更加美好。
当然,金友里自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背景,那就是居民们曾一度认为等不到动迁了。用王跃华的话讲,“他和老婆结婚时,这个地方就说要拆,等了四十多年,终于要拆了。”
既然无法脱离这个环境,那不如从身边的小事做起,慢慢改善生活的品质,有“恒产”者有恒心。
市民文化的活化石
2020年10月17日,在金友里最后一次聚餐前,我又逛了逛这片即将迎来巨变的街区。犹太难民纪念馆整修一新,下海庙在恢复开放后香火旺盛,不过街头巷尾才是这个地区独特市民文化的活化石。
2020年5月,下海庙前的康乐球
下海庙前不远处,时常会摆出一个康乐球摊,几位球友戴着口罩切磋球技。康乐球打法规则类似于台球,起源已无从考证。1940年代,康乐球传入中国开埠较早的一些地区,因其不登大雅之堂而未能传开。后来,作为取代台球的一项运动,康乐球逐步开始流行起来,甚至在一些工厂、政府机关也都有配备球台,慢慢成为了老一辈上海市民的娱乐项目。
现场的几位球友大多住在附近,也有专门坐公交赶来打球的,据他们说,上海杨浦、虹口片区能打康乐球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这里,还有一个在四平路的一家台球房里。
在舟山路一隅,还有一家不起眼的照相馆默默开了近八十年。上世纪六七年代,不少上海家庭合影就出自群艺照相馆——这家位于舟山路257号的小店,说它是提篮桥的时间胶囊也不为过。现在的老板从商业学校毕业后就在照相行业工作,从打光、胶片放大到PS修图,她在这个小小的照相馆里“不断更新不断学”。时至今日,橱窗招贴字尚存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美术字风气,价目表和安民告示也都还是手写,只是其中的价格已打了好几次补丁。
2020年10月11日,群艺照相馆的安民告示和价目表,两张招贴均为手写
随着片区征收工作的推进,群艺照相馆也在2020年11月13日结束了时间胶囊的使命,只留下店门头上QUNYI ZHAOXIANG这几个阳刻的汉语拼音。
聚餐前的烦恼
在最后一次聚餐的前一周,我也顺路去了金友里。包括王跃华在内的四五位居民,坐在他们自己改造的长椅上,一边交流着搬迁房源的信息,一边抽烟、剥毛豆、晒太阳。
那时,居民们并没有心情来谋划一周后的聚餐。他们更需要花心思去考虑的,是日后搬往哪里,以及更重要的是,为何他们在征收补偿中的奖励费与一街之隔的另一个地块相差了整整二十万。
据王跃华介绍,对于像他这样面积小、人口多的家庭,这次征收的托底补偿政策是473000元/人,再外加奖励费。供选购的保障房分布在松江、惠南、嘉定、闵行等十个基地,房源很多,但距离市区都有一定距离,对于老人来说还好,但小辈还要上班、上学,就很不方便。而且一旦搬进新房,儿子的公租房就得退租。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
所幸,在签约前,奖励费差的那“二十万”顺利解决了。
告别金友里
10月17日晚,金友里居民们在长桌宴上频频举杯祝酒,社区干部也轮番前来与居民们话别,金友里作为居民区的历史将就此告一段落。
如果把金友里社区更新看作是一台运转着的机器,王跃华是名副其实的动力源,从发现需求到解决问题,小规模跑通流程后,逐步扩大改造范围。既是弄内居民,又是居委工作人员的陶伟春就像传动轴,借助居委社区的力量,将金友里小分队的精神散播开去。还有像润滑油一样保证机器顺畅运转的崔阿姨等,如果没有她们,筹款、协商等需要绣花针功夫的事情也难以推进。
2020年10月,金友里地区航拍,红框处即为金友里。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金友里的自发改造得以顺利推进,也得益于弄堂内紧密的人际关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的研究生谭逸如和唐婧在调研时发现,基于不同的个人背景、兴趣爱好和居住位置,金友里形成了数个“小圈子”,不同“圈子”的居民在微更新中的参与程度不尽相同。居住在金友里时间较长的本地居民,是微更新的核心成员;居住在北面弄堂的外地租客,因为距离较近,也熟悉更新项目,但他们的参与多以众筹出资为主;还有一类是居住在南面弄堂的居民,因为他们平常使用公共空间的频率较低,与本地居民也较为疏远,所以并未参与改造。
不过,独特的金友里社区更新案例只是昙花一现。
2020年12月27日,当我再次来到金友里时,弄堂内封门封窗、人去楼空,曾经举办长桌宴的公共空间也回归到了它的“原初状态”。
2020年10月11日,在弄堂里边拣菜边讨论征收事宜的金友里居民们
2020年12月27日,回到“原初状态”的金友里弄堂的公共空间。
回头来看,2019年4月21日“社区更新观察团”在金友里的直播视频,竟成为了唯一一部完整记录金友里周边街区样貌的最后的历史影像。
被誉为日本“社区设计第一人”的山崎亮曾这样解读社区:想要一起完成任务的人的集合。
金友里小分队并没有为了完成任务而创造需求,而是尝试从解决身边的小问题出发,一点点完善社区自组织的形态,也慢慢提升了自身生活的体验和品质。
不知道在若干年后,如今分散在上海各地的金友里居民,是否还会想起,这个他们曾经为之累过、哭过也笑过的,已经消失的弄堂。
(作者王越洲系“城记播客”主播,更多内容可收听“城记”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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