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的风范与气度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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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夜何其

一

鸳鸯出场不算早。

第二十回，袭人、平儿、紫鹃、莺儿等人出场很久了，她的名字才一闪而过。“彼时晴雯， 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从这句话里，我们仅仅知道她是个丫头，别的什么信息也没有。

鸳鸯正式出场是在第二十四回。

贾宝玉回屋，“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我们听这说话的口气，她是贾母的丫头。

接着是鸳鸯的外貌描写：

（贾宝玉）“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

青缎子背心是贾府丫头们的职业装，大多数丫头都有一件，相当于现在职场白领丽人的青色真丝套装。

“水红绫子袄”透着几分俏丽，“白绉纱汗巾”干净利落。“花领子”是清代女子衣领上围着的长条形绣花白巾，也是干净俏丽的。

鸳鸯这身装扮，换成今天的样式，就是她穿着青色真丝套裙，水红真丝衬衣，系着绣花白丝巾，这是职场丽人的标准装扮。

“香油”“胭脂”，类似于今天的香水、口红，这也是职场丽人的标配。

鸳鸯是以精明干练的职场白领的形象出现的。

鸳鸯的名字再次出现，是第三十九回。

这回的主角本是刘姥姥，刘姥姥出场之前，曹公却通过李纨之口，把鸳鸯赞美了一番。说鸳鸯深得贾母信任，是贾府唯一“敢驳老太太的回”的人；又说鸳鸯经管着贾母的私人财产，避免贾母财产“叫人诓骗”；又鸳鸯她为人公道，不倚势欺人。

为什么要插上这么一段呢？

下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我们就知道了，原来，曹公要安排一场大戏，需要一个镇得住场子的主持人。

这个主持人，本来可以找王熙凤，但是，刘姥姥在台上逗哏，需要一个人捧哏。曹公把捧哏的任务交给王熙凤了。

再说，有贾母这位老太君在场，身为孙子媳妇的王熙凤只有插浑打科逗贾母发笑的份儿，让王熙凤捧哏可以，让她镇场子，她没这底气。

曹公想到了鸳鸯。

主持人出场之前，要让读者熟悉熟悉。

于是曹公让李纨给鸳鸯做了个简单介绍，让读者明白鸳鸯虽然是个丫头，却在贾府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能够让精明过人的贾母对她言听计从，她在一场宴会上做个主持人，也是轻而易举的。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这回，鸳鸯的表现十分出彩，只是她的表现内敛，刘姥姥的表现夸张，刘姥姥把鸳鸯的光芒罩住了。

我们看央视春晚都知道，出现一个新主持人比出现一个新演员更引发社会关注。好演员易得，好主持人难求。主持人要镇静自若，气度恢宏，又要张驰有度，灵活机智，这是很考验综合素质的。

二

四十回，金鸳鸯闪亮登场，她的名字出现在回目之中——“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最早提出拿刘姥姥取笑的就是鸳鸯。鸳鸯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

鸳鸯说的这个“女篾片”就是刘姥姥。“女篾片”就是女“篾片相公”，又称“清客相公”，贾政身边那些给贾政解闷、给贾宝玉捧臭脚的人。贾政的清客相公是素质最好的，基本算文人。大部分“篾片相公”是《金瓶梅》中应伯爵那样的人。

我们回头想想，就会想起一件事——

刘姥姥第一次入贾府的时候，鸳鸯没有见过她。直到刘姥姥第二次来贾府，来见贾母，鸳鸯才认识刘姥姥。刘姥姥在贾母那里正说正道，言行得体，鸳鸯怎么知道她是个女篾片的呢？

只有入园时的两个细节，暴露了刘姥姥有“女篾片”的潜质。

一是凤姐给刘姥姥插了满头花，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刘姥姥这是装傻。装傻的人要有急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然让人觉得真傻。真傻就不好玩儿了。

一是进潇湘馆的时候，刘姥姥踩在青苔上滑倒了，她站起来，自嘲道：“才说嘴，就打了嘴。”一群人一起走路，突然自己一脚滑倒，这是突发事件。突发事件处理考验人的快速反应能力。

鸳鸯通过这两件事，发现刘姥姥有“女篾片”的潜质——刘姥姥聪明，反应快，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和高度配合性。这是一个临场发挥型喜剧演员必备的天赋。

不是每个人都发现了刘姥姥的这一潜质，李纨就没发现。鸳鸯说“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李纨都不知她说的是谁。

这可见鸳鸯敏锐的观察力。

鸳鸯不经贾母允许，决定让刘姥姥当“女篾片”，又可见其决断。

刘姥姥不是贾府的奴仆，而是贾府的亲戚。万一刘姥姥不配合，你拿她当“女篾片”，她木木地没反应。或者想到她一大把年纪来求亲告友，还被别人拿着当笑料，心中一酸，当场哭起来，不是把宴会气氛搅黄了？

那样，贾母不是怪罪鸳鸯？

鸳鸯不提议拿刘姥姥当篾片相公，别人真没这样的胆量。那样，就没有刘姥姥的精彩表演。刘姥姥有喜剧天分，也要有人给她表演的机会啊！

如果刘姥姥没有这次表演的机会，她就不会有一笔丰厚酬劳，生活就得不到彻底改善，将来她也就没能力营救巧姐儿。佛家喜说“因果”，一个“果”里的“因”千丝万绪，抽到源头，一根关键的丝，原来在鸳鸯这里。

虽说贾府之人拿刘姥姥当女篾片不厚道，然而贾府这样的高门府第，不是你想来当女篾片就能当的。贾府里专业的滑稽戏演员不知多少呢。

如果不是有鸳鸯和凤姐暗中鼓励，刘姥姥也没底气在贾母面前出丑露乖，做夸张表演。

三

鸳鸯提出让刘姥姥当女篾片，李纨提醒她“仔细老太太说”。李纨厚道，不喜欢捉弄人，也怕贾母怪罪，她要承担连带责任。鸳鸯没那些顾虑，她一口应下来：“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这说话的气势，仿佛她才是主子似的。贾府里的丫头，也就鸳鸯敢这么简单直白地跟主子说话。

简单直白意味着高效，也意味着一个人要有判断力与担当力。

在刘姥姥表演的过程中，鸳鸯表现出了一个优秀主持人的良好素质，不论刘姥姥的表演怎样滑稽，她始终没笑。主持人是不能笑场的，笑场就乱了节奏。刘姥姥的表演顺利进行，与鸳鸯、凤姐两人的冷静配合有莫大关系。

贾母等人吃完饭散去，刘姥姥的表演告一段落，类似于球赛的中场休息。刘姥姥恢复一个睿智老太太的本色，夸贾府“礼出大家”，凤姐跟刘姥姥道歉，说刚才是跟刘姥姥开玩笑。鸳鸯也过来向刘姥姥陪不是，又让小丫头给刘姥姥倒茶。

鸳鸯和凤姐捉弄刘姥姥，刘姥姥没在意，读者也没反感，就是因为两人的这番道歉。试想，鸳鸯和凤姐坐在那里又吃又喝，又指手画脚安排给这个送菜，给那个送菜，把刘姥姥晾在一边。刘姥姥心理素质再好，见此情景也难免心中凄凉，下一波热闹戏不会那么情绪饱满了。

李纨和凤姐吃饭时看见鸳鸯，叫鸳鸯一块儿坐下吃，鸳鸯就坐下吃了。饭后，鸳鸯安排给这个给那个送菜。凤姐说平儿早吃了饭，不用送了，鸳鸯说：“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

这霸气的说话方式！

读者认为鸳鸯霸气，不会认为她霸道。霸气与霸道是两回事。贾母不在场的时候，鸳鸯代表着贾母，她身上必须要有一种果断气质，才能体现贾母的威严。贾府人际关系复杂，决策的人越是瞻前顾后，越是一地鸡毛，快刀斩乱麻，众人反而没话说。

鸳鸯被大家推举为令官，她落落大方。“半推半就，谢了坐”，然后她坐下，饮了一杯酒，当众宣布纪律。刘姥姥吓得要逃，被鸳鸯喝令两个小丫头拉上席来；刘姥姥叫着“饶了我罢”，被鸳鸯喝令“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只得闭了嘴，回到座位上。

鸳鸯为何不留情面？

因为她是令官，令官要有大将风度，纪律严明，不循私情。

这次表演，难度加大，刘姥姥真的有点怯场了，不镇住她，她就设法逃避，失去一次表演的机会。

果然，在鸳鸯的威逼之下，刘姥姥硬着头发说酒令，说出“大火烧了毛毛虫”“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这样有趣的酒令，把宴会气氛再次推向高潮。

刘姥姥的压轴表演大碗喝酒，也是鸳鸯撺掇的结果。这不仅是逗刘姥姥开心，也是借机展示贾府的奢华。外人想象贾府的奢华，只会想到“白玉为堂金作马”，殊不知，贾府又不是暴发户，怎么会遍地金银呢。

贾母留刘姥姥逛逛大观园再回去，也不止是想让刘姥姥开开眼界，而是借刘姥姥的眼观看贾府的繁华。富贵有了贫寒的参照，才明媚动人。

从刘姥姥进园起，贾府之人轮番展示贾府的富贵气象，从李纨的翡翠盘，到贾母的软烟罗，到给刘姥姥使的象牙镶金筷子，到戏班子鼓乐、木舫驾娘；到黛玉书架上满满的书，到探春屋里的颜公真迹，到贾母珍藏的石头盆景、纱桌屏、墨烟冻石鼎、水墨字白绫帐子，到各色花瓣形状的漆几和配套的攒盒。压轴的就是鸳鸯这套黄杨套杯。

这套杯子拿得好，既让人惊诧于贾府的应有尽有，又低调朴素，有品位，比“白玉为堂金作马”强上百倍。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打着史太君的名号，其实史太君只是当观众，演员是刘姥姥，策划、主持是鸳鸯。这是刘姥姥的精彩大戏，也是鸳鸯的一场大戏，刘姥姥的聪明、机智让人叹为观止，鸳鸯的风范、气度也让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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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鸳鸯的风范与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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