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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虬江路时光”
虬江路,连接着很多人的记忆。
2021年1月23日,上海音像城已提前关闭。 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张慧 图
“不要往前走了,音像城关了。”1月23日下午,一位爷叔到虬江路给家里的汤锅配手柄,想再来上海音像城逛逛时,被保安拦下。
虬江路沿街专卖生活用品的小店
进入市场的门半关,仅供商家进出搬货。不时有老顾客经过驻足,一则通知显示:因疫情防控需要,上海音像城提前关闭。
因疫情防控,音像城提前关闭。
不少“老上海”说,这里是上海市中心的一块“淘宝地”,历史悠久,规模很大。数十年前,尚且年轻的他们就来虬江路寻配件,组装半导体收音机。多年来,音像城吸引着一批中老年群体来淘货。
虬江路沿街店铺仍售卖不锈钢零件。
关闭前一月,常在这里淘宝的爷叔阿姨来到虬江路,和音像城说再见。他们拎着马甲袋、无纺布袋,挎着单肩包,拖着拉杆车,来逛正在清仓的市场。迎面遇到熟人,一番握手寒暄后,爷叔就在路边站住脚,向老友展示刚买的新帽子,感叹市场的关闭,最后相互道声“再会”。
“围观”是虬江路上常见的画面。
看着巴掌大的无人机在自己的操作下前后腾挪,初次试飞的爷叔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虽然知道在上海能玩无人机的地方有限,他还是爽快地掏出皮夹子付钞票。
来虬江路不一定要买东西。拎着保温杯的爷叔,在店铺人流间穿行,看到哪里有攒成一圈的人堆,他便也伸头瞅个究竟。逛了一上午,他照旧只拿个杯子高兴回家去。
DIY者的天堂
音像城关闭前几天,81岁的爷叔徐林背着卡片机捕捉最后的交易影像。退休前,他每周都来逛。他说,老上海人对虬江路有感情,这里是值得称道的地方特色,是当仁不让的地方标志。
徐林把虬江路市场分成三块,上海音像城、虬江路沿街铺面、虬江电子数码商厦。音像城的主体是一个棚子下的一层商业街,一家家店铺密集排布,正是此次关闭的部分。
“古今中外、穿的用的、电器都有。”徐林说,虬江路很好玩,商品不分区,卖二手投影仪的旁边是卖帽子的,还有古董小玩意、小摆件、音响、灯具、锅碗瓢盆、胶水……如果是第一次来,转晕了头也理不出头绪,而这也是淘货的乐趣之一。
上海音像城也有古董小玩意。
淘货时,爷叔随手掏出一把放大镜。
各种意想不到的小配件都能在虬江路买到。在音像城外的一片临街老房子铺面里,至今仍有4元一两的螺丝、螺帽、垫片售卖;位于虬江路620号的“沪光灯具总厂”,店招残缺,但店内电子元件多样,码放在无数个小格子里,摆放在颇有年代感的玻璃柜中。不时地会有店员问顾客“找什么”;还有一家专卖轮子的小店,大小轮子一串串挂着,中间还有老锁头固定,琳琅满目。
位于虬江路620号的沪光灯具总厂
沪光灯具总厂经营部柜台,卖有各式电子零件。
在徐林看来,虬江路是DIY爱好者的宝地。“我们这一代人跟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看到东西坏了就要换新的,我们嘛,自己修是一个乐趣。”他说。
徐林自家微波炉的照明灯坏了,他打电话到维修部一问,请师傅上门换新要价80元,他在沪光灯具厂试着问了问,竟买到了2元新品,自己装上省了78元;空气炸锅风扇不工作了,厂里报的维修价超过100元,爷叔自己找到故障点,在虬江路买了同规格的小继电器,才花了1元钱。
轮子店专卖各式轮子。
退修前,徐林在上海一家高校工作。他回忆,自己小学时上过劳作课,学校有实验室,那时的学生都是自己动手做东西。中学做飞机模型时,他从南京路仙乐斯广场附近买木条做机翼,在虬江路淘电子元件,组装出来的飞机照样飞。如今,他看到孙辈忙于功课,“玩”的东西不能做了。
旧货市场的影子
虬江路作为旧货市场的历史久远。徐林回忆,这片地方曾有工厂淘汰的旧机床等大件货,车床、刨床、铣床都有,也卖过无线电零件,电子管、电阻、晶体管、小开关等,他也曾在虬江路上淘零件,组装半导体。
音像城外,虬江路上的一些沿街铺面不在关闭之列。老房子前,常有顾客前来询问:“你们这会搬吗?”有店主说:“永远不搬”,也有店主答:“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音像城外的东门口,方老板仍用自家房子经营“怀旧二手家电”。经手两代人的店铺,店龄超过50年。老店开始做时,沿街的房子还都用来居住。
“怀旧二手家电”内,几代电子产品摆在店内
店里一开始做半导体配件,买来仪器拆开零件卖,供半导体爱好者组装。店主说,在贫穷的年代里,工人月工资数十元,一毛钱能买到一颗大卷心菜,家里周末烧肉,一排的人家都能闻到肉味。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台收音机成百上千块,普通人家消费不起。如果是自己淘零件组装,价格要便宜得多。
后来,店铺一步步转型,转做二手家电。如今,录像机、VCD、DVD等几代电子产品同时出现在店里,还有不足10英寸的小电视、旧半导体、磁带、大碟等。在店主眼里,东西越老越好,一屋子的老物件,也分国产、进口、品牌。唱片要数香港宝丽金出的最好;于上世纪生产的日本雅马哈原装音箱,如今依旧好听;一个飞乐牌国产喇叭是出口货,是当年有门路的人才能买得到。
“怀旧二手家电”的旧磁带和唱片。
国产飞乐牌扬声器
有电影从业者过来淘货,也有懂行的人,因为喜欢买走收藏,但如今玩这些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年轻人有手机,不喜欢这些了。”数年前,这家店的方老板曾卖给一位年轻人不少旧电视,年轻人说,要办个展览。但手机号码失联后,再也不见了那位年轻人。
“房子老得很,估计也要拆。”方老板如今已不再收旧货。上海音像城之上,是地铁三号线、四号线的高架段。列车驶过时,轰隆声叠加音乐声,人和人说话要讲得更大声才能听到。方老板也不知道,这里的音箱还能响多久。
三号线、四号线地铁从音像城上经过。
爷叔阿姨爱逛虬江路
再早些时候,赶在音像城关门前,有老顾客专门来打卡,也为在满眼的折扣价中找捡漏的机会。
在一箱不锈钢汤锅前,一位爷叔用手指搓摸着每只锅,还拿起掂重量,一堆锅看似一样,精心挑选之后才能选出更加厚实的锅子。老板向发现玄机的他竖大拇指,赞赏爷叔识货。一位阿姨也想要只同样厚实的锅,翻找后发现,竟没有第二个。
翻过锅底,爷叔在中意的那口锅上看到了小凹陷,他想就此和老板杀价,但被驳回。老板说,这是出口德国的锅。纠结之下,爷叔花28元买下。
商品便宜可以杀价,是这个市场吸引人的一点。
临近关闭,店家都亮出清仓的牌子。要想淘到便宜货,更需擦亮眼睛。店主和顾客言语一来一回间,暗藏心理博弈。在铺满小摆件的店面里,顾客在一排紫砂壶间,反复拿起放下。女老板用小喇叭吆喝道:“想什么呢阿姨,多便宜,工钱都不够。”“犹豫徘徊,等于白来。”
用徐林的话总结,逛虬江路有三个特点,好东西需要淘;本来不准备买,走时可能买了一袋;这次看到很好的东西,下次再去找,一准没有了。
卖电子产品的店铺,则讲究服务周到,包教包会。大红搭配金色的插卡收音机,是虬江路上的常见货。商家卖设备时,还提供下载服务。坐在虬江路边,一位顾客打开厚厚一沓曲目本,在美国乡村音乐、世界名曲、葫芦丝等页面中翻来翻去,他最终选定了邓丽君、蔡琴的老歌。
顾客挑选收音机、小音箱。
商家把可下载的曲目内容分类装订成册。
音箱效果好不好,试试才能知道。在一家音箱专卖店,老板小朱为爷叔戴上麦,帮阿姨调好话筒,口琴搭配女声,两人演唱起老歌《珊瑚颂》。广东人小朱是市场里的年轻人,他的任务是教会老年人用机器,直到他们满意。试唱效果不错,阿姨爷叔掏钞票,买下这台HIFI·无线蓝牙手提音箱。据小朱观察,老年人也在紧跟潮流,手机支付的占多数。
专卖音箱功放的店铺
试用音箱,爷叔阿姨配合演唱。
追求高科技步伐的爷叔也能在虬江路找到根据地。76岁的苏姓爷叔手握三台无人机,还准备入手一台新机。他的第一台无人机就是在虬江路购买,当时看到老板的表演后,他当场试了试,感觉很好,就此“入坑”。
老板教顾客使用无人机。
他告诉记者,自己玩无人机五六年了,向来是单打独斗,同龄人觉得他是吃饱饭没事干,白花钱。因此,他平时都是带着孙辈玩。“年轻人玩得快,可以随心所欲飞,还能在空中翻滚。我反应迟钝,机子可能不小心就摔下来了。”不过他说,只要想学,下定决心总能行。
虬江路商家的新路
音像城内外的每个角落,都有或大或小的红底大字告诉顾客,“音像城搬家了,搬到上海市轻纺市场”。
上海市轻纺市场为音像城商户准备了新空间
为留住顾客,有商家搬离后,只身回到市场散发传单和名片;有店家在旧店招上贴出新地址;还有人搬出小桌板摆摊,一边做生意,一边散发名片,坚持到市场关闭的那天。
店铺搬空后,店主在门口摆摊继续卖播放器和录音笔。
“这些老人找不到我,肯定心里慌。”在距离音像城200米远的虬江电子数码商厦地下一层,专事维修的赵康旭租下电梯口附近的档口。从音像城离场后,他本打算回家过年,但每天有老顾客打来电话,他放心不下,赶紧搬到新的落脚点。
音像城关闭前,多家商户离场。
音像城早有搬迁的消息,但一直没有定下时间。下达正式通知后的最后一个月里,老顾客纷纷找赵师傅要名片,3000张名片不到10天就散完了。
插卡收音机、视频机、拉杆音箱等老人手中的电子设备,赵师傅都能修。一个便宜的新收音机不到100元,维修费收得自然低。别处不屑修理,赵师傅20元起修,这倒成了他的特色业务。嘉定、昆山等地的代理商在设备上贴好毛病标签,整箱打包寄来。
从修电视机,到修文曲星等电子词典,再到虬江路为老人修音箱功放,赵师傅一直追逐流行的电子设备。
年轻人觉得是便宜货,坏了就换个新的。但赵师傅说,高龄老人换新机要重新熟悉操作,还不如帮他修好旧机。
以前,他每天早上9点多到达音像城的柜台,总有等候在那的老人抱怨:“我等你好久了。”忙着修设备时,他顾不上吃饭,5到10分钟修一台,一天修个几十台是常事。他觉得,和老人打交道没什么技巧,就是要讲诚信,建立信任,绝不多收钱。
“虬江路对老人是相当友好。”赵师傅说,他很怀念音像城。不过,他也不再多想,“不能有太高要求,再找以前那样的地方是不可能了。”
在虬江路街心花园旁边的篮球场上,年轻人依旧挥洒汗水,数米外,老年人从淘宝圣地逐渐离场,音像城就此落幕。
(徐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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