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溪2号”停工与“天然气化”加速：普京的蓝色燃料之战

1月19日，俄罗斯官方媒体播发了两则看起来不相关的新闻。一则是俄罗斯铺设的“北溪2号”天然气输送管道被迫停工；另一则是普京总统指令“天然气公司”总裁阿列克谢·米勒加快俄罗斯乡村地区的“天然气化”进程。这两则新闻将“北溪2号”与俄罗斯乡村的“天然气化”联系了起来，同时也把米勒和普京、俄罗斯政府未来5年的工作与“天然气公司”未来的工作安排联系在了一起。

2019年6月5日，俄罗斯列宁格勒地区，“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施工现场。

对于“北溪2号”被迫停工，俄罗斯政府只是通过总统新闻发言人彼斯科夫发表了一项声明，指责美国的干预和制裁是非法的，不符合国际法，并对此表示遗憾。彼斯科夫还传达了普京对此问题的决策：“‘天然气公司’要在合理的期限内将‘北溪2号’投入使用。它依然是该公司2021年优先投资的项目之一。”

而与此同时，塔斯社报道了普京与米勒的视频会晤。普京认为“天然气公司”的乡村“天然气化”不理想，要求米勒加快一些地区的乡村“天然气化”进程。对此，米勒对普京说：“在下一个五年中，公司的工作将具有清晰可见的社会性质，与最近几年来的工作相比较，这将是主要的不同之处。”米勒还向普京保证：“正如您所指示的，现在对乡村天然气化应集中最大的精力予以关注。”“一项最主要的社会项目就是天然气供气和天然气化。”

事实上，米勒掌管的“天然气公司”一直都是普京决策俄罗斯内外政策所依赖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政府外机构”。自当上总统后，石油和天然气就是普京制订国家发展计划的两个重要支柱。普京提出了以石油天然气能源为基础的经济发展战略远景规划（20年），其重要之点，就是要在东西两个方面建设和保证油气管道的畅通。但是石油和天然气却在苏联解体后被新生的财阀所垄断，政府无权过问。所以，普京决定以控股的方式，将这两个领域收归国有。2001年，米勒被普京派去掌控“天然气公司”，交代的任务是：对该公司举行彻底的改革，将其回归于国家的“监护”之下。米勒到职后，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就组建了公司的全部领导、管理和财务机构，任用了一批新人，将被“财阀”强占的股份收归国有。最终，政府拥有了该公司51%的控股数。米勒在这一进程中，不仅培养起了一批忠于普京的管理者，而且使俄罗斯的舞台上出现了一批拥有巨额财富的社会精英。米勒对普京的忠心令当时俄罗斯困难的经济和政治局势出现了积极的转变。

在“天然气公司”，米勒做的第二件大事是出谋划策解决俄罗斯天然气向欧洲输送的难题。向欧洲国家的输送历来都是通过铺设在乌克兰土地上的几条管道进行的。除此，俄罗斯没有其他向欧洲输送天然气的管道。而在苏联解体后的那些艰难日子里，向欧洲输送天然气成了新俄罗斯极其重要的经济和政治手段。之所以说它“难”，一是因为这时乌克兰已经独立，天然气管道的进出口阀门都在乌克兰的土地上；二是当时普京制订的天然气价格是按照与俄罗斯的亲疏关系决定的，和俄罗斯不好的，价格高，和俄罗斯好的，价格低，高的高得出奇，低的也就是“随行就市”。对于那些一心卷在“北约东扩”的潮流之中的国家，普京当年有句名言：“想过欧洲的日子吗？那就按照欧洲价格来买天然气吧！”但是，随着乌克兰和俄罗斯关系的不断恶化，俄罗斯一方将天然气的供应视为一种政治手段，对乌克兰实行制裁，而乌克兰也不示弱，用掌控的进出阀门与俄罗斯对抗，限制俄罗斯利用乌克兰土地上的管道向欧洲送气。一时间，这个被称为“蓝色燃料”的天然气成为一把“双刃剑”，随之，每当冬季来临，“蓝色燃料之战”就周而复始地出现。

俄罗斯政府为摆脱这种困境决定要铺设“不经过乌克兰”的天然气管道，向欧洲送气。普京将此项任务交给了米勒，由“天然气公司”负责具体事务。米勒经过与德国的谈判，最终达成了铺设“北溪1号”的协议。在2006年“北溪1号”第一个接点的焊接仪式上，米勒和德国经济部长格罗斯出席，出席的还有当时的俄罗斯总理弗拉德科夫。这个投资40亿欧元的新管道将从西伯利亚经北部沃洛格达州，经圣彼得堡，由波罗的海水下通往欧洲大陆，于2010年建成。俄罗斯有关人士把它称之为“没有‘和’”（当时的政府和媒体用语，意即“没有乌克兰的搅和了”）的输气管道，也就是说，这是一条只建立在俄罗斯土地上的管道，没有经过“乌克兰”和其他传统管道经过的国家。“北溪1号”输气管道的投入使用，是米勒在处理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关系、与德国的经济合作以及缓和俄罗斯的外交关系方面，对普京最竭诚尽力的辅佐。“天然气公司”利用新技术生产出了“新一代的高强度管道”并使用于“北溪1号”，为此普京为米勒颁发了政府奖。

在2014年后，乌克兰拒绝俄罗斯天然气的输出，而俄罗斯也责令乌克兰必须向俄罗斯买气，双方紧张关系升级。而此时，在天然气的欧洲出口方面，俄罗斯面临着三大难题：一是，欧洲各国对天然气的需求大幅度增长，原因是从2015年起，欧盟各国的热电站大量转型，使用天然气代替传统的煤等燃料，考虑到俄罗斯天然气输送上的困难，各国纷纷寻找其他的天然气来源；二是，在欧盟的天然气市场上，俄罗斯的份额处于下降的趋势，而美国的“降价天然气”涌入欧盟各国，对俄罗斯天然气的输出造成严重威胁；三是，俄乌紧张关系没有缓解的趋势，这使俄罗斯经过乌克兰土地上的天然气输送量大幅减缩，而“北溪1号”的输送能力又不能完全替代乌克兰土地上的那些传统管道。

于是，铺设一条“没有‘和’”的新输气管道成为俄罗斯政府的当务之急。普京再次点将米勒，而米勒也不负普京的期望和重托，最终于2019年2月，与欧盟各国达成协议，再铺设一条经由波罗的海底至德国的管道，这个管道被命名为“北溪2号”。按计划，“北溪1号”和“北溪2号”一起向欧盟各国输送的天然气总量将达到550亿立方，而这个数字是俄罗斯向欧洲输出天然气总量的1/4多。尤为重要的是，这项工程由“天然气公司”控股。对于俄罗斯来讲，“北溪2号”的重要性远远不止于经济利益，直到目前为止，俄罗斯天然气向欧洲的输送还有相当大的数量要经过乌克兰土地上的传统管道，目前的输送量已经缩减到100-150亿立方的水平。所以，俄罗斯期望“北溪2号”赶快铺设成功送气，使俄罗斯可以不再利用乌克兰的传统管道，完全摆脱乌克兰的限制和封锁。

美国驻德国大使馆代办罗宾·奎因维莱5日敦促德国及欧洲其他国家暂停“北溪-2”天然气管道项目建设，以向俄罗斯发出“明确信号”。

“北溪2号”本计划在2020年底前交付使用。在铺设过程中一度因美国的制裁和海水遭污染等一系列原因而停工；随后复工，又决定要在2021年初交付使用，但这次又被迫停工。米勒的使命中断，停在了看到“北溪2号”运营的胜利之光的前面。米勒仍在努力，普京也对此密切关注。而“天然气公司”内部，却纷纷嚷起了“停工”或是“不再铺设”的两种对立的声音。但对普京来说，对俄罗斯全国经济发展和政局稳定的考虑，看来要比米勒的纯事务性视角更为广阔和前瞻。就在19日的与米勒的视频通话中，普京审慎指示米勒“要在合理的期限内将‘北溪2号’投入使用”，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可以理解为：不急，“北溪2号”先放一放。普京作出这一决策的原因显然有三：一是，在新冠病毒仍在欧洲各国气势汹汹时，协调各国尤其是与俄罗斯的主要合作国德国在“北溪2号”问题上的立场并非一蹴而就的事；二是，美国的制裁和美国“降价天然气”在欧洲市场的推进仍是需要严重关注的问题，而在拜登政府上台的时刻，美国在俄罗斯天然气输出的问题上将采取何策，尚不清楚，所以需要观望的时期；三是，乌克兰在领土争执上与俄罗斯关系的进一步恶化，也需俄罗斯政府作出新的判断和决策。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在视频会晤中，普京向米勒强调了“俄罗斯乡村天然气化”的问题，指责“天然气化”的进程减速了，提出要“天然气公司”对俄罗斯的天然气化计划全权负责，加速进行。俄罗斯的“天然气化计划”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被普京恰恰在“北溪2号”再度停工的时期重新提上最重要的议事日程呢？

俄罗斯是个出产和出口天然气的大国，由于丰富的资源和优越的输送地理条件，天然气的价格是由俄罗斯自己做主，不像石油那样受世界市场价格波动的左右和影响。尽管俄罗斯的天然气输送到了东欧地区和欧盟国家，其庞大、复杂的输送管道如同血管一般遍布俄罗斯的大地，但天然气管道沿线的乡村，甚至一些中小城市都没有天然气的供应。在俄罗斯，“天然气化”的“化”字这个概念是很有讲究的。所谓“化”，就是竭尽全力，全地区的、全方位地、全盘地使用或者实现某个计划，开展某个运动。比如，历史上曾经有过“全俄电气化”，也就是说全俄一起用电灯照明，使用电力生产和生活，因此也就有了这样的名句：“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政权加全俄电气化。”又比如，“农业全盘集体化”，就是全国农村一起实行统一的集体耕作，统一的收入与分配，因此另一个名句就是：“社会主义就是国家政权加农业全盘集体化。”而当今俄罗斯的“天然气化”也是这个意思：尽政府的全部力量，让全国乡村都能用上国产的天然气。

“俄罗斯天然气化”计划是普京总统在2020年5月31日给“天然气公司”以及政府的相关职能部门下达的任务书，这份编号为“№ Пр-907”的任务书所要解决的问题，是给居民供应天然气和保证居民能用上天然气。在任务书的第一条“д”项中是这样写的：“根据各地区的现实需求和计划的审核程序，确定相应的指标，分阶段在2024年和2030年前完成天然气化。”据俄罗斯相关专家解释，普京任务书的目标就是：到2030年（而在大部分地区，不迟于2024年），俄罗斯不再有天然气供应不到的居民点。

“天然气化”计划是个极其庞大的任务，需要巨额资金的支撑。而且俄罗斯各地区远没有实现“天然气化”，即没有接通天然气管道的村镇面积极其庞大。这正如俄罗斯的现实状况所显示的：这些村镇就在宏伟的天然气输出管道的近旁，但就是没有管道与近旁的居民点地相接，给他们供气。所以，在历史上的一段时期里，在这些地区私接管道，偷用天然气现象一直存在。根据俄罗斯的官方材料，就俄罗斯全国而言，天然气化的水平达到54.7%，而在农村，才只有36.2%。

值得注意的是，普京下达这份任务书的日期，恰恰是在“北溪2号”遭再度停工、处于复杂多变的时期。对俄罗斯来讲，天然气向欧洲国家出口面临着极大的困境，天然气国际市场上的竞争极其激烈，这些都令俄罗斯国家的经济发展遭遇到了强烈挑战。因此。任务书提出的“天然气化”显然是针对这种困境和挑战的应对之策。所谓加速国内的“天然气化”，也许就是期望通过这种天然气化，来激活国内的缓慢的经济发展进程。在加速“天然气化”的进程中，也许将出现两个转折：一个是，一向以国际市场为主体的俄罗斯经济（以石油和天然气为基础的资源型经济）的发展，会更多地向国内市场转移；天然气的大量使用于国内市场，会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刺激其他领域的发展，尤其是在俄罗斯广阔的、潜力无限的农村。另一个是，将使主要在国际市场上拼搏、在世界舞台上争夺更大份额的“天然气公司”逐渐以更大的力量（财富和人力资源）来解决国内的天然气的大量供应和更多地区的“天然气化”。

自米勒受普京之命，担当“国家控股角色”时起，“天然气公司”就在俄罗斯整个国家经济的发展以及政治决策中起着特殊的作用。没有了“天然气公司”，就会没有了俄罗斯20来年的经济发展和政治变迁；没有了阿列克谢·米勒的辅佐与运作，也就没有了弗拉基米尔·普京的运筹帷幄、纵横捭阖。而总统的决策通过“天然气”这样的公司来实施，在当今俄罗斯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政府管理和国家治理模式，这就是“政府机构+政府外机构”。“天然气公司”还有以谢钦为总裁的“俄罗斯石油”，都是这样的对俄罗斯国家事务拥有重大议决权的“政府外机构”。

2020年6月10日，德国萨斯尼茨，俄罗斯的管道铺设船停靠在吕根岛的萨斯尼茨/穆克兰港，等待批准继续铺设波罗的海“北溪2号”管道的最后160公里。

而在这些结合中，米勒与普京的结合是极其深刻的、影响深远的。米勒一直是普京的人，属于当年的“列宁格勒改革派”。列宁格勒期间，他一直在普京的领导下工作，负责的是普京当年主要关注的事：引进外国资本，与外资合作。1996年，索布恰克竞选连任失败，他跟随普京辞职，赋闲在家。在普京当上总统后，“列宁格勒派”被陆续召至莫斯科担任要职。在20来年的历史变迁中，米勒紧随普京，以“天然气公司”总裁的身份为总统出谋划策，接受任务，承担责任。他们相互间的信任与合作，如果不说是普京与前“列宁格勒派”中关系最深厚、合作最长久的人，那也是屈指可数的人。

而现在，普京再次把加速“天然气化”进程的重任交给了米勒，并且指明此项工作今后要“天然气公司”全权负责。这就意味着米勒不仅要解决与此相关的大量政治、经济、社会事务，还要掏出巨额钱财来解决普京计划中的“免费天然气化”的任务。对此，米勒也不得不向普京报告：“‘天然气公司’在这方面显然没有足够的设备，尤其是在天然气管道的连接管道上。我们在连接管道上的工作效率，遗憾的是，不很高，也就是说，还要增加更多的连接管道。”不过，米勒还是向普京作了保证：“从1月1日起，‘天然气公司’和各地区已经加快了速度，全新的速度，全新的工作节奏……到2030年，‘天然气公司’一定100%地完成技术条件许可的俄罗斯天然气化。”米勒还向普京保证：“各地区天然气化将不用居民付费。”

2021年开局是“北溪2号”停工和“天然气化”加速。对俄罗斯来说，这两件事的并发，也许意味着整个国家的内政外交政策的“内倾”，或者如米勒所说的，会更多地转向“具有社会性质的计划”。究竟会“内倾”到什么程度，俄罗斯国家经济的发展究竟会怎样地倾向“具有社会性质的计划”，现在无法预测。但是，政府机构和“政府外机构”的联手，普京总统与“天然气公司”总裁米勒的联手将给俄罗斯带来新的变数，出现新的变局，这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而近日，俄罗斯多处爆发了支持反对派纳瓦里内的游行示威，1月23日欧盟作出了对俄罗斯的新的制裁决定，其中一项就是有关"北溪2号 ”的。这条天然气管道的未来也就有了更多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