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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卫红:秦兵马俑没有“将军”,“将军俑”又是怎么回事?
摘要:
本文选自考古学者许卫红的《考古有意思:秦始皇的兵与城》一书。
她说:“没有金印,没有对应的虎符,缺少标配,我们推测秦兵马俑中并没有将军,“将军俑”得加个引号。”
01 我发掘的将军俑
截至目前,兵马俑发掘了共计千余件陶俑。有九件高级军吏俑被俗称为将军俑,分别出土于一号坑和二号坑。
将军俑头戴像两个犄角一样的冠帽,前额刻有缕缕抬头纹。体型略胖,腹部微挺,有“将军肚”。甲衣腹背之处的甲片很小巧,像鱼鳞一样,排列得密密麻麻,四周有一圈彩绘,前胸、肩膀、后背还有7到8个花结。
我参与发掘出土的百余件陶俑中,有一件是将军俑。很巧合,这件将军俑正好是所在区域发掘的第9件,编号是G9:9。(前缀G9是指出土区域,第九过洞。)
将军俑
“老九”成为我们对这件俑的昵称。擒贼先擒王,老九身份高,挨“刀”多,身首异处,“死”得悲壮。尤其是头部,严重残碎,碎块几乎不超过巴掌大,残片散布范围涉及6平方米。老九的躯体部分原本应该面向正东、双足立正,即使后仰倒下,脚丫子也不可能乾坤大挪移。而实际我所看到的情况是,它脚下的踏板主要碎成两块,东西错位3.1米,一只脚足尖朝向东北,塞进前乘车的车厢下,另一只脚伸进第二乘车的陶马肚子下,足尖朝向西北。
这种移位若非人为就绝对是鬼使神差了。相对于一般士兵俑,它的损毁重点集中在头部,恐怕难以用激情犯罪来解释。谁和它有不共戴天之仇?项羽的军队恐怕难辞其咎。
老九的头残碎,足移位,中间这一大部分却比较完整,尤其是甲衣四周的彩绘。在狭窄空间内既要保证彩绘不脱落,又要保证三五人的力气足够一次将其抬起,我想不出周全的挪移办法。他留守原位时间最久,相邻兵俑纷纷进入修复阶段,离开了他们的长官,光杆将军“坐阵”俑坑,形单影只。“通体彩绘保存极好,移位难度极大”,我向领导请求支援。
挪动陶俑残片是体力与脑力结合的劳动,一般选择在早晨进行。“早饭咥了俩馍,干活有劲。”师傅们经常这样打趣。
一截俑腿,一个人托举递上来,静止状态下坚持不了几分钟。“你麻利点!把人举得狰(陕西方言读zèng,累的意思)滴!”有的陶俑躯干部分从胸到腹下浑然一体,从过洞到隔墙,再转移到修复区,全体总动员,托举哥,传接姐,依次布好阵型,扶梯上铺好软垫,缓慢地插在陶俑与地面之间的空隙中,慢慢将陶俑挪至扶梯躺好,抬起形似救护队的担架。稍小的残片由一人双手托举,“拿好,拿好,我松手了啊!”另一人双手托接,不能用单手拎,以防突然残断。整个环节中每个人都得拿出吃奶的力气,若是惜力偷奸耍滑,出了纰漏将酿成大祸。
陶片提取
属于同一件陶俑的陶片尽量同一天提取,认陶片是首要的功夫。理想主义者说:“把陶俑残片一件一件取出来就行了呗。”实际上,陶俑四分五裂,残片广布,不同个体的残片互相掺杂,这个拼图的活不好干。
在这一方面,老工人们的技术过硬,端起左臂残片,脑子里马上反应右臂在哪个位置见过。“这是××号的手指”,“这是××号的脖子”,残片断茬一碰,八九不离十。拼图也需真功夫,没有三五年的实践,难练就。
拼对
在我的印象中,爱荣姐拼图的技能最突出。她性格外向,爱说,牢骚话多,如果突然不吭气,目光呆滞,一定是开启了残片检索模式。相隔几米远的两块残块合体成功后,爱荣姐爽朗大笑,甚是得意。从1974年兵马俑发掘开始,直到2014年因病去世,她以临时工的身份在考古队干了四十年。
2017年夏季,我和老九重逢了。他已经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残片的拼、粘、接工作已经完成,脱落的彩绘局部被贴回原位,头复位,双手交握于腹前,端正站立。泄愤式的砸击给它的面部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缝,有点破相,倒也无伤大雅。从发掘到最终修复成为供大家观赏的展品,整个过程历时五年。
拼好的陶俑
办理好参观手续之后,我径直走到他所在的展柜前。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对老九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02 巧制衣装伴将军
尽管老九被毁坏得非常严重,但除了彩绘处理起来有点困难,确定身份并不费劲。这类身份的陶俑衣着打扮特点明显,冠、铠甲、长袍都是同款。
一般士兵俑或者扣一顶软塌塌的单帽,或者干脆啥也不戴。而将军俑头戴冠,冠顶有两个像羊犄角一样的冲天圆筒,文献称其为“鹖冠”。鹖,一种勇猛的禽类,善斗。古装戏如穆桂英挂帅,武将戴雉尾冠,插两根长翎子,就是这个意思。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戏剧中的羽毛很长,又五彩缤纷,增添了武将们的勇猛气势。
所有陶俑都穿有内衣,或为裋褐或为长襦。一般士兵俑只有一层,长度到膝盖或者更短;将军俑不仅层数多,也更长,到了小腿部分。衣服长短标识身份,短衣服向来是劳动者的装扮,长袍大褂干不了活。
大部分陶俑都披甲,由于军种、职责、地位不同,样式繁杂。驾车的御手俑重点防护手臂,骑兵俑重点防护上身。将军俑的铠甲,中间是细小的甲片,像鱼鳞,因此被称为“鱼鳞甲”。鱼鳞甲中心位置的甲片材质是金属,其他款式的甲衣应该是兽皮。当然这些都属于推断,毕竟兵马俑只是雕塑品,并不是秦代铠甲的实物。
做出这种推断,既考虑了外形,又参考了彩绘的颜色。甲片外表刷褐色或偏黑色的大漆,黑色即玄,古代有“玄甲”之说。秦始皇陵园出土的大量石质甲胄,其中有两领甲衣也被认为是“鱼鳞甲”,比一般的甲衣多用了近200块石片,可见秦军铠甲确实有分类。
小甲片的灵活性好,如果以金属材质来做,防护性能显然要优于兽皮,但是金属片动起来难免会割伤皮肤。因此,鱼鳞甲的甲片只用在腹、腰两处,其余部位仍然用兽皮,整体甲衣的外缘还有精致的包边。
花结及包边
一点一点把包边清理出来,满目充斥艳丽的彩绘纹样。有的纹样和湖北江陵楚墓、西汉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织物相同,是规矩的几何纹,二方连续或四方连续构图。有的纹样很零散,用色也随意,织机织不出来,应该模拟了绣品。
铠甲缀合需要缝合线,这点在陶俑塑造上也有体现。我清理的时候仔细研究“缝合线”,发现彩绘的雪青色中夹杂有很纤细的红丝。在实际生活中,杂色丝线叫缗线,是合股的丝绳。有学者推测秦代铠甲的缝合线原料是动物筋,这不对。
鱼鳞甲衣防护性能好,刺绣包边美观又舒适,这样的铠甲绝非一般人能披挂。最精彩的是,将军俑铠甲的前胸、后背、肩膀上还都有花结,随风飘拂散开,是一种很写实的刻画。
上图:9号俑右肩遗迹花纹图;下图:9号俑背甲边缘图案(绘图:吴红艳)
如果不是亲历了发掘,还有一个细节我绝对想不到,那就是雪青色的缝合线和纯红色的缝合线呈交错状分布。一点一点剔除泥土时,我好像看到了秦军甲衣的缝合线是怎样地出针、入针,随后脑洞大开。是服劳役的女人缝制了这件甲衣吧?她是以何种心态在穿针引线?她有家吗?想过逃跑吗?
她无处可逃。秦国有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每个人都必须在户籍科上户口,不需要呱呱坠地后马上去办理,基本是15~16岁正式入籍(睡虎地秦简《傅律》),黑户当论罪受罚。凡登记在国家户籍系统里的人口统称为“编户民”,编户民不得随意迁徙,国家对逃脱名籍的流窜犯进行严惩。若游士滞留而无凭证,所在的县罚一甲;居留满一年者应加诛责。符,即通行证,形式为竹片或木牌,用以登记姓名、职务、籍贯、年龄、身高、胎记、面部有没有痦子,肤色是白是黑……总之要有识别性。若有敢走后门帮助他人出境或除去名籍的,要付出罚为鬼薪或城旦的代价。
成语“作法自毙”,说的就是户籍制度的始作俑者商鞅。在最后受到诬陷和猜忌的关键时刻,他准备东逃魏国,途中欲宿客舍,办理住宿登记拿不出有效的户籍证件,被客栈老板拒之门外。到了汉代,户籍制度继续实行,经常打击那些“脱亡名数”的王侯、官吏与豪强。汉景帝四年(公元前 153年)规定“复置诸关,用传出入”,“传”即今天的身份证或者介绍信。(《汉书·淮南厉王传》)
如今老九威风凛凛地站在展厅里,而我却在悲怜着巧手为他“缝制铠甲”的人。
03 秦代雕塑大师
修复完成的老九,气宇轩昂,五官端正,身材匀称。没有塑造失当的“先天不足”,也没有搬运过程中因交通事故带来的“骨折”。除了因“蓄意谋杀”造成的脸部“破相”,以雕塑作品的角度审视,身体比例非常符合真人的生理结构。
从艺术品制作技艺上讲,完整的人体雕塑比单独的头像、胸像要难做得多,高于1.2米的人体很难把握比例。秦俑士兵身高一般在1.7~2米,又是数千件的批量创作,难度可想而知。
每一位参加制作陶俑的工匠都能掌握人体比例结构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世界第八大奇迹”,兵马俑名气太大了,赞誉中已经掺杂了泡沫。说陶俑有瑕,我的内心纠结不安,可考古研究是一项严谨的科学工作,必须跟着材料走,有一说一。发现陶俑有瑕的表面现象,接着要分析成因,这又是一个令人纠结的过程。我这样认为:
一、陶俑本来就是象征,俑即偶人,像就行了。
二、秦始皇陵的修建历时三十余年,征调人次有七十余万,参与陶俑制作的人员应该有三个梯队。
梯队1:工师。即专门从事制陶生产的技术人员,水平高。
梯队2:学徒。秦朝各种行业都有对学徒的培养规定,“新工”由“工师”负责教授,学业成绩有高有低,学期一般为两年。而且是边学边干不脱产。
梯队3:临时工。这些人的身份比较复杂,大致包括隶臣、下吏、城旦、隶妾、更隶妾、小隶臣妾2。这之中有轻微犯罪的刑徒如城旦,有官奴如更隶妾。
一个“更”字的存在,隶妾的身份便出现了变数,职业非常不确定。她们是由官府提供的劳务派遣人员,本质上属于官府所有,无人身自由,在官府不需要的时候由官府出面租借给私人做劳务输出。就像是一块砖,没有固定岗位和专业技能,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由于经常变换工种,专业技能差,政府规定这种人的劳动定额只需达到长期工的1/4即可。
不同梯队,技术水准自然有差距。
三、即便是秦代的工师,也没有学习人体结构的机会。中国古代不曾以美术培训为目的对人体进行解剖,有机会偶尔参与解剖人体的人,主要是医生。时至今日,中国人还是不太能接受死后再被开膛破肚。甚至是裸体素描,也是直到1912年刘海粟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才开始的。秦代陶工对人体的比例结构不熟悉也不奇怪,有些陶俑存在比例失当的问题,正是时代的局限。
不过,将军俑的身体比例不存在失当的问题。测量得出的数据基本符合民间流传的一些绘画口诀,比如“三庭五眼”“一肩担三头”“三拳一肘”。三庭就是把脸的长度分为三等份,从前额发际线到眉骨、从眉骨到鼻底、从鼻底到下颌各占长度的1/3。看来将军俑的制作人是陶工中的大师级人物。
中国的历史文献都是王侯将相的传记,整个兵马俑陪葬坑在秦史的记载中都名不见经传,更何况是陶工。袁仲一先生从事秦始皇陵考古一辈子,他找到了考古根据,为这些人立万扬名。
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礼记·月令》)
公甲兵各以其官名刻久之,其不可刻久者,以丹若髹书之。(睡虎地秦简)
陶俑上一些隐蔽的地方刻画或戳印有文字、数字和人名,对应了秦代“物勒工名”的手工业管理制度。产品需要标明制作者,尤其是国家公器,从部长、厂长到工人,三级责任人逐层注明,如果没法刻,就蘸红漆写。袁先生说,前面的字表示陶工的来源地,后面的字是人名,代表了当时制作陶俑的师傅级工长。比如“咸阳衣”即来自咸阳地区的陶工,名字是“衣”;前面第一个字是“宫”的,来自中央官署,是主管烧造砖瓦的“宫司空”,如“宫朝”“宫得”“宫臧”;还有少部分出身于右司空和将作大匠。
陶俑上的文字(摄影:张天柱)
“宫”字类陶工来自“央企”,好像能独立承担将军俑的制作,不像有瑕疵的陶俑,制作者来源地比较复杂,甚至有一件陶俑刻有三处地名,令人不解其意。
陆续发现的103位工长中,我有点偏爱“衞”。发现它是在一个酷夏的中午,当时俑坑里非常闷热,我陪西北大学可视化研究所的师生加班做扫描,昏昏欲睡间不知怎么就突然在陶俑腋下看见了字的笔画。哈,缘分吧,我的名字中也有“衞”字。
衞
04 谁在秦国能当将军
老九一类的高级军吏俑,尽管我们称其为将军俑,但他们真的是秦朝的大将军吗?
在秦国当将军必须有相应的爵位—军阶,相当于现代的军衔。将军俑甲衣上的花结数量有的是7个,有的是8个,可能就属于军阶标识。
秦国军阶爵位有二十级,最高的是关内侯和彻侯。为了激发武士们在战场上的积极性,商鞅变法的内容之一就是废除爵位世袭,改为奖励军功。有两条基本原则:
一、凡立有军功的人,不问出身门第、阶级阶层,都可以享受爵禄。
二、取消宗室贵族享有的世袭特权,不再像以前那样仅凭血缘关系的“属籍”,就获得高官厚禄和爵位封邑。
总之,斩杀敌人首级的数量越多,得到的好处自然也就越多,所以经常发生抢功的争斗。睡虎地秦简记录有一次内讧,在攻打邢丘(今河南焦作)的时候,两个士兵为了争抢首级竟然互相残杀。
多砍敌人首级的前提是能保护住自己的首级,频发的战争之后能熬出头,该有多么不容易。像赵国的赵括那样只会纸上谈兵的毕竟是少数,一次长平战役之后小命就没了。将军俑前额上的抬头纹,凝聚的是身经百战、饱经沧桑的经历。不过秦代实行义务兵役制,男子从16~60岁都是征兵对象。年龄大,倒不一定能位居高官。
考古发掘尤其要重视共生关系,三座俑坑是一个整体,其中埋藏的东西相互关联。在将军俑的身边往往能发现指挥用具,比如战鼓和青铜铎。击鼓冲锋,敲铎鸣金收兵。指挥战斗的人当然是指挥官。
指挥官却不一定等于将军。9件“将军”俑的身份到底是不是将军?需要结合文献再考证一番。
将军是职业军官,出现的时间是春秋战国时期。在这之前不存在常备军,没有职业军人,也就不会有职业军官。像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生前身兼数职,主持重大祭祀活动游刃有余,负责占卜解读天机,带兵打仗所向披靡,能不能称“妇好将军”?2016年,首都博物馆曾有关于妇好的展览,题目是“王后·母亲·女将”,女将这个用词很准确。
将军有动、名词之分。现在街边经常有象棋摊,博弈一方举子“啪”的一撂,高呼“将军!”这是动词;在“上将”“中将”“少将”中,“将”是名词。动词转名词,一般认为始于春秋时期的晋国。(《通典·武官上》)
晋国军队分为两军,献公自己将上军,太子申生将下军。昭公二十八年,两军改编为三军,国卿魏献子将中军。魏献子家世好,是晋国望族,自己也很能干,文武双全,不仅能把控朝政,还擅长军事征战。有一次他做东,与同僚阎没、汝宽饮酒,酒酣之时同僚对魏献子说:“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以将军一词代替了魏献子的名讳。从此之后“将军”才被广泛用于名词。
“全能的魏献子,您不能所有工作都自己干,得大家分担啊。”分担工作就是分享饭碗,同僚说的话是在含沙射影。平时魏献子大权独揽,其他人不敢置喙,酒壮怂人胆,阎没、汝宽酒后吐真言:你把活都干了,我们该挨饿了。一句酒话载入史册,更是后来晋国一分为三的铺垫。魏献子的后人参与了分裂晋国,建魏国,是战国七雄之一。
晋国设将军的时候,秦国刚搬迁到陕西宝鸡地区的雍城,正忙着对付西边的戎狄,实行世袭军功的制度,基本没时间考虑军队的改革问题,设将军一职是三百年之后的事了。战国晚期,秦国迁都咸阳,秦昭襄王嬴稷上位成为国君。嬴稷逆袭事出偶然,同父异母哥哥武王嬴荡举鼎而亡,没有子嗣。嬴荡、嬴壮、嬴稷是同父异母的三兄弟,嬴壮又比嬴稷年长,在官场上已有历练,正在庶长的位置上。嬴稷上位,嬴壮肯定会不服,于是有了长达三年的“季君之乱”。作为宣太后的儿子、魏冉的外甥,嬴稷在动乱时期任命自己的舅舅魏冉为第一任将军,保卫首都咸阳。这个职位的设置实属特殊时期的特殊举措。
魏冉之后,秦国还设过大将军、上将军、裨将军和前、后、左、右将军等。比如大将军王翦、白起、蒙恬,裨将军蒙武,将军张唐。也有很多武将,比如杨端和、王龁,他们率兵打仗,但并不是将军。真正秦国的将军堪称凤毛麟角,翻翻史书也找不到几位有委任状的。兵马俑坑中一下子冒出九位“将军”,以后随着发掘的推进,也许还会有更多,这显然有悖历史实情。
05 将军俑名不符实
汉景帝刘启的阳陵是局部发掘的一座西汉帝陵,位置在秦咸阳城东部,如今通往咸阳机场的高速公路从旁而过。阳陵陪葬坑也出土了兵马俑,属性和秦始皇陵兵马俑相同。不过,阳陵兵马俑队伍中有车骑将军金印,说明其中有将军。那么,秦代谁能使用金印呢?秦法规定,将军、丞相和国尉配置金印紫绶,即黄金印章和紫色绶带。秦始皇时期,国家政体是三公九卿,丞相、国尉、御史大夫是皇帝之下的三巨头,其中御史大夫只是银印青绶,将军的配置比他还要高。然而,至今秦兵马俑坑只出土有圆形金泡钉—马笼头的一种配件,却没有金印,甚至一枚铜印都没有。
现在的影视剧常设置这样的情节,要打仗了,皇帝在大殿上宣布“命谁谁为什么什么大将军,谁谁为随行,带兵多少,粮草多少”。被任命的将军回应一声“诺”或“遵旨”,带着一干人等离殿。将军,不常置,“命谁谁为大将军”的说法源于历史记载。(《后汉书·百官志》)
紧接着镜头一转,杀声震天。这个镜头一转,剪辑掉了中间的一个情景,那就是将军得先从国君或皇帝手中接过一件东西—调兵的凭证,虎符。没有虎符,空口无凭,想调动军队就是叛乱。
京剧“四大须生”之一的高庆奎,有一折拿手剧目《信陵君窃符救赵》。剧目内容源自战国时期的故事。公元前257年秦伐赵,赵国向魏国求救,魏王不肯出兵,他的异母弟弟信陵君等人一起行动偷出虎符,带领8万大军救赵。因为虎符是私下偷出来的,即使最后取得了胜利,信陵君还是不敢返回魏国。
秦国调兵的虎符实物,有一件现存于陕西历史博物馆,是秦代杜县使用的杜虎符。符上有错金铭文9行40字:
兵甲之符。右才(在)君,左在杜。凡兴土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燔燧之事,虽母(毋)会符,行殹(也)。
杜虎符(陕西历史博物馆馆藏)
用法说得一清二楚,君和杜县军事长官一人一半,凡要调动军队50人以上,左右会符,合在一起才能行军令。文称“君”,说明器属于战国晚期的秦国。
象棋、京剧是国粹,杜虎符是国宝。中华民族数千年的历史,就这样在一景一剧一物中传承了下来。虎符是信陵君有义的前提,50人以上调兵权限归君王所有,如此一来,整装待发的数千秦军岂不是更得有虎符?
没有金印,没有对应的虎符,缺少标配,我们推测秦兵马俑中并没有将军,“将军俑”得加个引号。事实上,没有将军才符合历史实情。将军不常置,掌征伐背叛,事讫皆罢,出军才命将。将军俑只是俑坑中身份比较高的军官,真实身份不高过尉官,比如校尉、都尉、郡尉、司马。校尉隶属于中央军,都尉和郡尉隶属于各省。尉官级别相当,司马稍微低一些。
中级军吏
兵马俑坑中没有将军,有人会问:“秦始皇死后没带将军吗?”“秦始皇唯我独尊,将军就是他自己吧?”重读一下《史记》对地宫描述的12个字“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就知道了。除了后面的“奇器珍怪”之外,前面显然还有“宫观”“百官”。关于尉,我还在咸阳城发掘时遇到一位真人,这是后话了。
《考古有意思:秦始皇的兵与城》,许卫红,中信出版集团 2020年11月
内容简介:
兵马俑一号坑第三次发掘和秦咸阳城发掘领队许卫红根据30年来亲历的发掘现场,结合秦帝都咸阳60年的考古发掘成果,从考古发现的物质凭证,讲述史书上没有记载的秦人生活场景、秦国崛起的秘密,以及秦人创造的绚烂文化。跟随考古大咖,真正看懂兵马俑,读懂秦王朝。
在博物馆柔和灯光下展出的是国宝,而不被人注意的烂土、残砖、石块同样镌刻着独有的秦国密码。
他们从空心砖残块、骨器残片拼合出史书上缺失的秦国匠人、军官、公务员、贵族的真实生活场景,从出土的秦诏版发现秦二世胡亥的另一面,从石磐残块看出秦帝国雄厚的实力和对传统礼制的继承,从出土铜剑、车迹彩绘,发现秦人的细致浪漫、超前的环保节约理念以及对外来文明的兼收并蓄。
考古从来不是为了探宝,而是透物见人,与古人对话。无论是被展出的精美文物,还是无法被移动的遗址遗迹,考古人都亲手抚摸过,研读过,唤醒他们内在的生命力和鲜活的故事,中国文明的发生、发展,如同长卷画轴,慢慢铺展。
作者简介:
许卫红,毕业于吉林大学考古系,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现任秦咸阳城考古发掘活动的领队。曾跟随“兵马俑之父”袁仲一先生参与了秦始皇兵马俑二号坑、三号坑的考古挖掘工作。2009年担任秦始皇兵马俑一号坑第三次发掘科的科研领队,这是兵马俑第一次科学系统规划的考古发掘,秦俑的诸多新发现也在此次考古工作中被世人所知。
曾在《国宝档案》和《百家讲坛》“镇馆之宝”担任主讲人,个人事迹曾得到《嘉人》和《中国妇女杂志》的采访,曾在一席开展考古主题的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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