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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特朗普背叛了民粹主义
伦敦地方法院法官瓦妮萨·巴雷策(Vanessa Baraitser)拒绝美国引渡朱利安·阿桑奇的要求时,许多左派和自由派批评人士曾对此发表过一些评论,他们引用T.S.艾略特《大教堂谋杀案》中的一句名言:“最后的诱惑将是那最后的背叛,即:为了错误的理由去做正确的事情。”在剧中,贝克特大主教担心他做的“正确的事情”(决定反抗国王并牺牲自己)是基于一个“错误的理由”(他以自我为中心寻求圣徒的荣耀)。对于这种困境,黑格尔的回答是,我们行动中最重要的是它公开的内容:我做了英雄式的牺牲,这才是真正重要的,而做此事的私人动机,无论病态与否,都与之毫不相关。
拒绝将阿桑奇引渡到美国之事却与此相反:拒绝显然是正确的,错误的是公开声明这样做的原因。法官完全赞同美国当局的说法,即阿桑奇的活动超出了新闻界的范围,但她为自己的决定辩护的理由,纯粹是出于心理健康的考虑——她说:“从总体印象来看,阿桑奇是一个抑郁且有时感到绝望的人,他对自己的未来的确感到恐惧。”她补充说,阿桑奇的高智力水平意味着他可能会自杀。
2021年1月4日,英国伦敦中央刑事法院法官裁定,鉴于“维基解密”创始人阿桑奇的健康等面临潜在风险,不将他引渡到美国。
关注其心理健康因而成为伸张正义的一个借口——法官未曾说出却很明确的公开信息是:“我知道这项指控是错误的,但我还没有准备好承认它,所以我更倾向于去关注心理健康。”(不过,现在法院也拒绝了阿桑奇的保释,他将继续待在禁闭牢房中,这让他陷入了自杀式的绝望……)阿桑奇的生命(也许)得救了,但是他的事业仍是一种犯罪。这明白无误地成为我们法院如何看待人道主义的例子。
但所有这些都是常识,我们要做的,是把T.S.艾略特的这句话应用到最近的另外两个政治事件中。1月6日在华盛顿上演的这出喜剧,难道不正是阿桑奇不应该被引渡到美国的最终证据——如果还需要证据的话?
其中第一个事件:特朗普向他的副总统迈克·彭斯施压,让他不要确认选举人团票数的时候,他要求彭斯做正确的事,其理由却是错误的:是的,美国的选举制度深受操纵,已然腐败,它是一个巨大的假象,由“深层政府(deep state)”组织和控制。特朗普这番要求背后的含义很有意思:他认为,彭斯不应简单地按照宪法规定行事,相反,他可以推迟或阻碍国会确认选举人团票数之事。
选票统计结束后,副总统要做的只是宣布其结果,它的内容早已提前确定——但特朗普希望彭斯表现得好像实际在做出决定......特朗普要求的不是一场革命,而是拼命想挽救自己的时日,迫使彭斯在法理秩序框架内,更加字面化地去理解法律条文。
第二个事件:1月6日支持特朗普的抗议者入侵国会大厦时,他们也出于错误的理由做了正确的事情。他们抗议美国选举制度的做法是正确的,该制度有着复杂的机制,其目的是让民众不可能直接表达不满(美国开国元勋们自己也明确表达了这一点)。但抗议者的目的并不是法西斯政变——在掌权之前,法西斯早和大企业达成了协议,但现在“商界领袖说,特朗普应该下台,以维护民主。”
那么,特朗普是否煽动了抗议者反对大企业?实际上并非如此:回想一下史蒂夫·班农被赶出白宫的时候,他不仅反对特朗普的税收计划,还公然主张将富人的税率提高到40% ,此外他还辩称,用公共资金拯救银行是“富人的社会主义”。
特朗普倡导普通人的利益就像奥森·威尔斯经典电影《公民凯恩》中的这个场景:有位富有的银行家指责凯恩为穷人说话,凯恩回答说,没错,他的报纸是为穷苦普通人说话,但这是防止真正的危险,那就是穷苦普通人为自己说话。
有着平民主义外表的“沼泽”生物
正如尤瓦尔·克里姆尼策尔(Yuval Kremnitzer)所论证的,特朗普是体制之中的民粹主义者。与任何民粹主义一样,特朗普版的民粹主义也不信任政治代议制度,假装自己直接为人民鼓与呼——人民抱怨自己的手脚被“深层政府”和金融机构束缚,因此它传达的信息是:“如果不被束住手脚,我们就能一劳永逸地消灭我们的敌人。”
然而,旧时代的威权民粹主义(如法西斯主义)是要抛弃形式上的代议民主制,并真正接管国家,以强加一种新秩序。与之相比,今天的民粹主义并没有一个连贯的新秩序愿景——其意识形态和政治的积极内容,不过是贿赂“我们自己的”穷人、为富人降低税率、把仇恨集中在移民和我们自己腐败的精英外包工作等等上面。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民粹主义者并不是真的想要摆脱已成建制的代议制民主,去完全掌握权力:“如果没有自由主义秩序的‘枷锁’可供斗争 ,新右派就得搞一些真正的行动”,这将使他们的计划变得空洞。今天的民粹主义者只能在无限期推迟实现其目标的情况下发挥作用,因为他们只能发挥反对自由主义体制的“深层政府”的作用:“至少在现阶段,新右派并不寻求建立一种最高价值观——例如,国家或领导人——这些能充分反映人民意愿的事物,这种最高价值观允许甚至要求他们废除代议制度。”
2021年1月6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大批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支持者来到国会进行抗议,其中有人冲进国会内部,使得国会确认2020年总统选举结果的程序暂停。
这意味着,真正被特朗普伤害的,是他的平民支持者,他们认真对待特朗普对付自由派企业精英和大银行的夸夸其谈。他是自己民粹主义事业的叛徒。自由主义批评人士指责他控制着支持者,使他们作好激烈斗争的准备,他则和他们站在一起,煽动他们采取(甚至是暴力的)行动。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真的站在他们那边。1月6日上午,他对聚集在白宫南侧椭圆形草坪上的人群发表讲话:“我们将步行到国会大厦。我们要为我们勇敢的参议员和众议员们欢呼。不过对于其中一些人,我们可能不会欢呼。用软弱永远不能夺回我们的国家,你们必须展示力量,你们必须变得强大。”然而,当暴徒这样做并接近国会大厦时,特朗普回到了白宫,通过电视观看了国会山发生的暴力事件。
揭开伪民主的面纱
特朗普真的想发动政变吗?毫无疑问,不是。当暴民侵入国会大厦时,他发表了一通声明:“我知道你们的痛苦,我知道你们的伤痛。我们的选举被人偷走了。这是一次压倒性的选举,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尤其是另一方。但你们现在必须回家。我们必须和平。我们必须有法律和秩序。”特朗普把暴力事件归咎于他的对手,并称赞他的支持者,说:“我们不能让这些人得逞。我们必须和平。所以回家吧。我爱你们,你们很特别。”
当暴徒开始散去后,特朗普发布了一条推文,为他的支持者冲击和破坏国会大厦的行为辩护:“发生这些事,都是因为神圣的压倒性胜利的选举被人如此随便且恶意地夺走。”他在推特的结尾是:“永远记住这一天!”是的,我们应该记住这一天——因为它展示了美国民主之虚伪,以及反对民粹主义的抗议之虚伪。美国只有少数几次选举是真正至关重要的,比如1934年的加利福尼亚州州长选举:民主党候选人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之所以落选,是因为当权派组织了一场前所未闻的谎言和诽谤行动(好莱坞宣布,如果辛克莱获胜,它将搬到佛罗里达州等)。
2021年1月6日中午,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前向支持者发表讲话。特朗普在讲话中称他将“绝对不会承认败选”。
1月7日星期四,特朗普发表了另一通简短的演讲,他明确谴责对国会大厦的袭击是对法律和秩序的威胁,并承诺好好合作,实现权力的和平交接,这与他之前的言论相悖。他这么说可能是出于对自己命运的担忧,但这一行为只是证实了他过去和现在都是权势集团的一员,甚至算不上什么右派英雄,而是懦夫。难怪他的大批粉丝已经把他描述成一个“叛徒”,一个他之前承诺要清理的华盛顿“沼泽”的一部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支持者在任何意义上都是被特朗普背叛的进步人士:他们用右派民粹主义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实际上的不满。他们的抱怨有一点道理,但他们自己的行为方式暴露了没有任何进步可言。如果他们是认真的,就应该加入伯尼·桑德斯的行列,哪怕这听起来可能很疯狂。
愤恨不满的人群,拥戴一位受人欢迎却被议会操纵剥夺了权力的总统,起而攻击议会……这听起来熟悉吗?是的,这应该发生在巴西或玻利维亚——在那里,总统的支持者拥有冲击议会和让总统重新上台的充分权利。在美国上演的却一个完全不同的游戏。所以,让我们希望1月6日华盛顿发生的事情至少能够阻止美国派观察员到其他国家参加选举并对其公平性品头论足的淫秽行为——现在美国选举本身也需要外国观察员。美国是一个流氓国家,而且不仅仅是在特朗普当选总统之后:正在进行的(几乎算是的)内战显示了一直存在的裂痕。
(原文链接:https://www.rt.com/op-ed/512165-slavoj-zizek-trump-treason-populism。译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别介immediate,译者微博@亚细亚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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