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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胡洪侠:说不完的沈公读不完的书

胡洪侠
2021-01-10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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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10日上午,接北京朋友微信:沈公昌文先生辞世往生(在家中无疾而终)。一时惊住。一时再问北京朋友,说“沈公夜间平静辞世。昨天尚在商量入住医院事,不料走得如此突然”。一时去网上找消息。一时不知做什么。翻出前年写的《沈公十日谈》。我这篇长文本是2019年春应《八八沈公》编者之约而写。今天再发一次,送沈公远行。

2019,沈公米寿,草鹭要出书祝寿,命我作文一篇。若在旧时,我需以“寿序”应命,可是,我哪有铺排“寿序”的本事?忽然想到,为文编刊,交友吃饭,我追随沈公也有年头了,不妨借《十日谈》名目,写一篇《沈公十日谈》。

沈昌文先生

2018年11月29日

我来迟了。在阜成路西头定慧桥下转来绕去,才发现那家饭店的招牌。这不是北京城路灯辉煌的街区,况是冬夜,我又初来乍到。冲上二楼,推开大包房的门,一眼望见沈公,正端坐在一张大圆桌的主位上,于一片喧闹声中,独自笑着。他的左手边,当然是俞晓群;右手位空着,是给我留的。这已是近十年来的惯例:我每次来京,晓群大哥都会组一个饭局,主角永远是沈公,我则居右奉陪。因我是客,嗓门又大,挨沈公坐,容易应付对话中沈公年年减弱的听力。八十七岁的老人家了,他和世界沟通的方式越来越少,多是沉默以对,四处微笑,偶尔有兴致,才提高音量,喊出几个新“创作”的笑话。几十年在书籍出版的舞台中央呼风唤雨,仿佛总是深陷作战指挥中心的吵吵嚷嚷之中,如今,生活于他而言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他眼皮底下的这张饭桌则难以安静,尤其我来了,更闹。早已入席的朋友们,除了张冠生、徐时霖、顾犇几位常常自带安静而来,其他诸位,祝勇、谢其章(经常还有止庵、韦力、吴兴文、郑勇、杨小洲等等),再加上忙东忙西的朱立利,哪位是无话可说的?沉稳如东道主俞晓群,酒过三巡,也是要响遏行云的。

沈公照例喝他的啤酒。敬了几杯之后,我问他今天是坐什么车过来的。为节省老人家的脑力,照顾他的听力,也免得他多耗心力,我渐渐不再问那些1980年代的风雨雷电了,不再核实《读书》杂志的“疯男疯女”掌故和《情爱论》的删减内容了,不再深究三联版蔡志忠漫画和金庸作品集的内幕与细节了。我们只和他谈谈今天的事。

“今天,”他说,“我应邀来参加我的大BOSS俞晓群先生的晚宴。我早早坐公共汽车出门,转车时顺便去逛了一家二手书店,那里专门卖一些打折的书。我挑了几本,带了来,送给各位。各位自己去选,书就在沙发那边。”沈公这是又要送书了。他一辈子不仅编书、读书、买书、翻书、谈书、写书,还常常自己买书或将手头存书送朋友。2004年的一个饭局上,我问他养生之道,他说他练一门气功,叫小周天,练了几十年了,受益无穷。他给我介绍蒋维乔的静坐法,嘱我一定要学。回深圳后,忽然收到北京寄来的两本书,全和“因是子静坐法”有关,竟然就是沈公寄来的。

一见此刻沈公“旧疾复发”,我赶紧溜过去,找到那个红色环保袋,将书一一取出,摆在茶几上。书共五本:星云大师《豁达:做人之道》,陈益民《阿Q永远健在》,还有《中国避讳》《闲话文人》,最后是一本《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的倾城往事》。

在满坑满谷的折扣书堆里,沈公为什么挑出了这五种?这是他过往做书时选题策划的微弱余响,还是他对未来读物市场的瞬时判断?抑或是挑无可挑而又不得不挑的聊胜于无?

我巡阅一遍,书心未动,欣然归座。又有几位也去看了看,翻了翻,也都空手而回。我忽然就想念上海的陈子善了。陈老师此刻若在,一定不会让张爱玲寂寞的。

酒饱饭足,转眼要道别了。沈公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围好围脖,然后走到那五本书前,喊道:“各位如果喜欢哪一本,就拿走翻翻。我买来也是送各位的。”

大家嘻哈答应,都祝沈公多多保重、健康长寿,可是无人选书以应。

沈公只好将那包书提在手中:“各位客气,我只好自己留着了。”

中国当代出版界的一对著名师徒:沈昌文(右)和俞晓群。2019年八月,摄自上海。 

2002年12月6日

沈公米寿,草鹭要出书祝寿,命我作文一篇。若在旧时,我需以“寿序”应命,可是,我哪有铺排“寿序”的本事?忽然想到,为文编刊,交友吃饭,我追随沈公也有年头了,不妨借《十日谈》名目,写一篇《沈公十日谈》。我先写了2018年11月底在沈公饭局上的见闻,接下来就该写我第一次拜见沈公的事了。于是,电脑上输入“沈昌文”三字,搜我旧文中可资参考的段落。先就读到2004年我主编《文化广场》时所写“眉批一二三”中的一段:

《读书》杂志的编辑我也佩服。前年冬天,朋友替我约了《读书》的老主编沈昌文在北京韬奋图书中心二楼咖啡馆见面。我和朋友先到了,挑了中间一个位置落座,立刻就给咖啡香和书香包围了。前方咖啡馆的深处,有长桌一列,桌四周有宾客一群,众人皆以窃窃私语之声争辩着一个公共话题,朋友说那是《读书》杂志召集的小型学术座谈会。回头望去,则是书架琳琅,群籍安稳。正四顾间,沈公昌文风风火火地来了,脸色被门外的寒风染成了深红,像一本书话集的古朴封面。他传授了我几招编刊选书的“秘诀”;他说一会儿他还有约会,也是谈书的事;“我每天做的就是为书做‘媒’的事。”

嗯,写得真好。是我写的?

说是“前年冬天”,算了半天,算出是2012年冬天。这大抵可信,盖因我去北京,喜欢选冬天。离京南下深圳迄今近三十年,在一个没有冬天的城市住久了,会非常想念北方的冬阳、冬夜与冬雪。《深圳商报》的“文化广场”周刊,世纪之交,停刊有年,2003年3月的复刊由我主持,一如1995年的创刊。如此说来,我去北京求见沈公,当是为“文化广场”谋划未来。

且看我在文档中搜出的第二段:

冠生兄领我去北京三联二楼咖啡厅拜见沈昌文先生。“这是深圳来的,”冠生说,“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的主编,胡洪侠,我们都叫他大侠。”沈公笑眯眯的,边听边点头,客客气气地说了几个“好”,全没有额外的热情和深谈的兴趣。

我一看大事不妙,赶紧接过话头喊道:“沈公,我是OK先生。”

“奥!”沈公陡然转头向我,提高音调说,“你就是OK先生。”于是大家都笑了。

冠生“哎”了一声,笑着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需要解释。“OK先生是我用过的网名。”我说,“沈公和我都在一个叫‘闲闲书话’的论坛里玩儿。”

沈公连忙说:“我只潜水,不发言。不过你OK先生的‘非日记’我还是有点印象的。”

这就是了。我和冠生1990年代初期即在深圳相识,后迅速升级为相知。回北京工作后他和沈公打交道多年,我想一睹“真人”风采,求冠生引见当然最为方便。

可是,既然是写《沈公十日谈》,所述所忆不仅应标出“年、月”,更理应精确到“日”。我第一次见到沈公,究竟是何月何日?我在自己的文字里查不到,只好再求冠生大哥。

几分钟后,答案来了:“2002年12月6日下午14:30,三联书店二楼咖啡厅。”

片刻,冠生的日记手迹图片传到。是十七年前的“文献”了:横格白纸,墨迹井然,笔划一丝不乱,记事繁简有致。我每每感叹冠生沉稳踏实如山,山中藏龙卧虎,可是他仍不断给人意外惊喜,让人感佩不已。

十七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写道:

一上班就为大侠寻找沈昌文先生。

家里没有。工作室没有。三联书店二楼咖啡厅没有。无奈之余,拜托张琳娜代为留意,一旦见到沈先生,即请他给我电话,有要事求见。

近午时,沈先生来电话。约在今天下午2:30—3:00,齐聚三联书店二楼咖啡厅晤谈。

届时前往,大侠已至。坐谈片刻,沈先生亦至。

沈先生以前从网络上和陆灏那里知道一个“OK先生”,活跃于南国文化界,尤其是与书有关的事情。今天对上了号,不由开“沈式玩笑”说:原来听名字里有xia字,还以为是个漂亮小姐冒充男士,今日得见,才知是一位堂堂靓仔。

沈先生忙,言过三巡就得离座去会见好友郝明义。深表感谢之余送其赴约,继续与大侠谈。又约徐晓明日晤谈。……

看看,十七年前,沈公刚逾古稀,虽已退休,精神焕发,胸有成书万卷待出版,天天又有东西南北各路饭局要主持;白日跨上自行车,一骑绝尘,凌晨潜入互联网,春风得意。虽然迟至2002年才得以与之会面半小时,可我毕竟也算亲眼见识了一星半点儿沈公巅峰状态“下半场”的风采。

《师承集》

1988年8月18日

沈公的巅峰状态“上半场”,当然是1980年代和1990年代。那个年代他见过的人和见过他的人,领导过他的人和他领导的人,去过编辑部“阁楼”、在《读书》开专栏、参加过“读者服务日”的人,如今都成了传说。

此刻我试图经由“传说隧道”找到我的清晰图像,找不到。只模模糊糊在当时河北省衡水地委办公楼三楼靠北一间办公室里,发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时间显示是1988年8月18日的上午,刚刚上班,那位身穿破旧牛仔裤的青年,在单位订阅的新到报刊中,发现了第八期《读书》杂志。他连忙抢在手里,回到座位,按多年养成的习惯,开始从后往前,一路读下去。他那时也读《读者文摘》和《新华文摘》,还有这个“月刊”那个“选刊”之类。翻这些杂志,他是从前往后看的。唯独《读书》,他一定先读最后的“编辑絮语”,然后再慢慢一篇一篇倒翻上去。万一某期竟然没有“絮语”,即若有所失,甚至胡思乱想起来。那时他已经做过几年报纸编辑,对如何写作如何编报编刊有兴趣。他也爱读书,尽管身处小城,买书不便,可是新华书店有新书订阅服务,街上有一两家书摊和书屋,他还是可以买到《第三次浪潮》《宽容》《随想录》《情爱论》《悲剧的诞生》《傅雷家书》《洗澡》等等。他也已经知道接受《读书》杂志文章和新书信息的引导,去选书、买书和谈论书。他喜欢三联版的书,开始搜集“文化生活译丛”“新知文库”和“西方当代学术译丛”,也零星买了几种黄裳、唐等人的书话集。越读书越觉得这座小城是呆不下去了。他觉得莫名的孤单。这些天来他和他的一位同班同学正策划去海南看看。听说那里建了省,成了大特区,要建自由岛。他总想找人说话,可是也想不出找谁说,也说不好究竟要说什么。突然,他的眼神就停在了这期《读书》“编后絮语”开头那句话上:

朋友相处,有一种境界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他也无心再往下看,只反复琢磨引号里的这十个字:“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很快又读到结尾一段:

《读书》绝不一味消极地淡泊和超脱,它密切关怀文化的命运和现状。但是,它显然要有更多对文化的“终极的关怀”,使自己更加具有深度——一种明白晓畅而非深奥费解的深度。

是啊是啊,做人也一样啊。要明白晓畅的深度,不要深奥费解的深度。“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多么明白晓畅。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齐秦的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初听明白晓畅,听进去,也觉深奥费解……

1995年9月3日

《深圳商报》的“文化广场”周刊这一天创刊。时间过得真快,都二十四年了。

从第一期起,作为创刊主编,我努力每期写一篇《编读札记》,而且要写成“美文”的样子,而不是普普通通“编者的话”。其实,心里的标准,就是写成沈昌文“编后絮语”的样子,写成董桥《明月》卷首语的样子。那时我还不认识沈昌文,也不认识董桥。

写了没几期,无锡一位王先生看出了点奥妙,于是给《出版广角》写文章,推荐我的“编读札记”,题为《编辑的美文》。他文中就提到《读书》的编后絮语。我有人海中巧遇知音的欣喜,也有“小把戏”给人看穿的惭愧。

无独有偶,“文化广场”周刊的定位和风格惹来了一种批评,说是太像《读书》了。我一时诚惶诚恐,高呼“这个夸奖不敢当啊不敢当”。

2016年7月,奉李辉之命,我把那几年的“编读札记”编成一本集子,起名为《好在共一城风雨》,加入到“副刊文丛”中印了出来。我在自序中再次认真交代了书中文字的来龙去脉:

本书所收文字,皆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任深圳商报《文化广场》主编时写的“编读札记”。当时年轻气盛,不肯默默无闻为他人做嫁衣,逼着自己学董桥学沈昌文,笔下一心想练出几篇“编辑的美文”来。光阴易过。二十年后,重编重读,顿觉当年虽壮志差可凌云,未免也多情复多事。部分篇目修修改改后曾编入广东人民版《微尘与暗香》中,这次结集,全复旧貌,以存其真,以曝其傻。……彼时的大众传播还没网络什么事,报纸兴旺,副刊风光,编辑常常呼风唤雨,作者往往一纸风行。既打出“共同的园地,不同的声音”之旗号,“广场”上人多嘴杂,各显神通,你可兴风作浪,他亦拨云弄雨,吵吵嚷嚷,果然热闹。谈文化,谈城市,谈城市文化,谈文化城市,许许多多现在人们还喋喋不休的话题那时我们都谈过了,许许多多当时一起读书喝酒衡文论艺的诗友如今倒成了风雨故人。那样的岁月真好啊!

2019年上海书展《八八沈公》上,王强面对全场回忆他和沈公的前尘往事,沈公则扭头阅读专门为他准备的电脑屏幕。考虑他听力有碍,会议组织者专门请速记现场记录发言者要点,显示在电脑上供沈公“一审”复“一哂”。(夜书房 图片)

1992年5月11日

“学董桥学沈昌文”?是的,除了沈公,还有董桥。1980年代董桥编《明月》八年,其间每期卷首都写“编者的话”,且写得更独特,更多姿,更具人文情怀、文化品位和文学品质。“编者文字”的传统尺子早已经无法丈量“董家文字园林”。他的此类文章,三联版《乡愁的理念》和《这一代的事》收了很多。而这两本小册子能在北京三联出版,沈公又是主其事者。

二十多年后沈公在给我的《非日记》写序时,将当年董桥等香港作家北上的“路线图”都勾勒了出来。他写道: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因出版傅雷著作第一次去香港,得以结识这位文化界名人(指罗孚)。不久,我在北京忽被委以重任:筹备恢复三联书店。三联书店当年被凌迟处死、名存实亡近三十年,现在忽然要恢复,谈何容易。上面给了我三十万元资金,实在不够用。我知道,生活·读书·新知三家书店当年最早是在香港合而为一的。现在,因为北京的崇高地位,三十来年后复出的小小的北京的三联书店居然成为“总店”,香港的反而成了“分店”。于是,我这总店的头子多次得以拜访香港分店,十分显赫。可惜,那时已经见不到罗孚先生了——他被控是美国特务,被判刑十年,在内地坐牢。但是,有一次我在北京意外见到他,他说,那个“罗孚”还在坐牢,他现在名叫“史林安”,是个自由作家。我大喜过望,不管三七二十一,请史先生在《读书》杂志开一专栏。他用“柳苏”为名,专门为文评介海内外文事。第一篇是《你一定要读董桥》,一炮而红。从这以后,我一再去中关村罗孚的“牢房”拜见“史林安”先生,请他为我筹划出版香港和内地作家的作品。第一本当然是董桥的大作,以后源源不断。他为我张罗的篇幅最大的书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全集。我请他写了介绍信,专门去香港拜访金庸先生,自然一谈而成。

我至今记得1989年4月在《读书》杂志上读柳苏《你一定要读董桥》时的明亮感。对,明亮!感觉头顶有片乌云顿时消散,心中每一篇蠢蠢欲动的文字忽然都充满生机,似乎还没问世就有了茁壮成长的未来。董桥竟然这样写文章?中文原来还可以组合出这番面貌?他竟然认为钱锺书的文字太“油”!他说好的翻译是男欢女爱,坏的翻译时同床异梦。他说中年是下午茶,“是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是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的年龄”……读柳苏这篇文章,我的眼睛和嘴巴一会儿张开忘了合上,一会儿合上忘了张开,各种念头,此起彼伏。最终才发现一阵乱读瞎忙,忘了重点:董桥的书呢?去哪里买?

《乡愁的理念》1991年5月出版,沈公的“引董入京”初战告捷,我却是一年之后才买到书,个中奥妙至今不解。前几年我拿这本小册子找董先生签名。他仔细看了我买此书的日期,是1992年5月11日,又见我那日还在书名页写了几句话:“多次寻董桥书不得。是日去导师家修改论文,比预定时间早半小时到目的地,便趁机先去书店,心想也许能见董书。果然。”董先生于是援笔题道:

“洪侠,我们是老朋友了,一九九二年认识的。董桥”

若如此算,我又是哪年认识沈公的?愚钝如我,很晚很晚才知道《读书》杂志的“编后絮语”原来是沈公所写,很长一段时间《读书》的执行主编也是沈公;也是很晚才弄明白,董桥金庸蔡志忠的书,原来都是沈公主政三联时引进的。

2003年7月19日

我1994年就认识了上海的陈子善和陆灏。陈子善和陆灏早就认识沈昌文。1996年开始,俞晓群就已开始“搭台”让沈公、陆灏他们唱戏了,我却久久没有机会和沈公与晓群相识。2002年总算见了沈公一面,而要见晓群一面,还需再等9年。想起来这也是怪事一桩。

2003年3月15日,《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周刊复刊,起初每周八大版,规模大胜从前。复刊号的“封面专题”做的是昆德拉,之后陆续又组织了桑塔格、赫拉巴尔、残雪、奥威尔、程抱一、刘家科、陈子善、杨争光、陈思和、哈耶克、《我们仨》等专题。到了7月,“非典”也闹得差不多了,我说,该派人采访沈昌文了。2003年7月19日,复刊后第18期“文化广场”面世,“封面专题”是“阁楼上的沈昌文”。除去一、二版的边栏,我把三个大版面全给了沈公,每个版主稿的标题也都由我操刀。北京的方绪晓(绿茶)去采访了沈公,一篇有侧记有问答的专访稿为此专题奠定了大局。那时《阁楼人语》尚未出版,可是我们已经拿到了沈公专为此书写的后记。

据我所知,就是这次接受绿茶专访时,沈公首次系统讲述了他的编辑“20字诀”。

绿茶问:您当编辑一辈子,有什么好的编辑经验能给我们说说吗?

沈公立刻眉飞色舞起来:“经过这么些年的积累和探索,我总结出来20个字。”然后他就做检讨般流利地说出一串:“吃喝玩乐,谈情说爱,贪污盗窃,出卖情报,坐以待币。”

绿茶听至此,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心想老头真这样都该抓起来了。

沈公捂嘴而乐,一脸坏笑: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先说“吃喝玩乐”。我现在可算是个美食家啦。老要请作者吃饭,老要研究如何请才能讨得作者的欢心。我们不能张口就要别人的学术研究,或者和人讨论学术问题。我一般会说,最近某某饭馆的菜不错呀!老兄我们聚一聚吧。我喜欢这种以个人身份请人吃饭。

“谈情说爱”就是指编辑要“有情有爱”地跟作者建立很好的关系。有了“谈情说爱”,编辑跟作者就有了广泛的情感上的交往、知识上的交往,然后,一定能从作者身上组到最好的稿子。很多好选题都是这么发现。你不跟作者“谈情说爱”,怎么能听得懂专家讲话?怎么会发现选题线索?

有了和作者在“吃喝玩乐”的时候“谈情说爱”,就能从作者身上“贪污盗窃”到他的最新研究成果,挖掘他们的无形资产。像钱理群先生,每次吃完饭,他会拉着你谈他最新的成果,你从中能探听出他的研究新成果,然后就可以定出版计划了。

最后两点,是针对自己说的。我多年“贪污盗窃”惯了,一点儿孤独不了。老想着把自己掌握的情报利用起来,出卖给一些同行们,也因此满足了我“吃喝玩乐”的习性。我四处帮闲,不一样的是我现在不用负什么责任。

“坐以待币”就是说我不能陪着钱帮闲,用我的单位需要给我报销应有的费用。

当初稿子上版,女编辑们读至此都哈哈大笑,极力称赞沈公“好玩儿”,又说“沈公来我们这里当主编就好了”。我盯着她们问:“你们什么意思啊?”

“别紧张啊领导,没什么别的意思。”她们挥舞着大样儿边走边说,“我们的意思就是,希望领导向沈公学习,多吃喝玩乐,多谈情说爱。”

《阁楼人语》

1996年6月15日

且说沈公“吃喝玩乐”,“谈情说爱”,去过全国很多地方,知道很多重要的人与事。不过,他不会知道,二十多年前,深圳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聚会。当年我也不知道。

1996年的时候,深圳的读书人还是很愿意“发声”的。他们知道自己栖息的城市是“经济特区”,心里却还是放不下“文化”,脑子里还装着不少他们熟悉的北方“文化符号”。深圳大学的一位老师提议说,6月15日下午,咱们谈谈《读书》杂志吧,《读书》换了帅,我们应该怎么看?教学楼小会议室里讨论一番可也!

那天下午,突然有风有雨,大家还是陆续到了。据目击者后来回忆,先是一位程老师说,1979年,接触到《读书》,觉得生活打开了一个新窗口,非常新鲜。张老师、徐老师等几位都同意,大家说《读书》是读书人召唤出来的,众多作者是这个多难民族中的智者;《读书》又召唤出了整整一代新的读书人。

贺先生说,读高中时我知道有《读书》这么一本好杂志,1982年去北京读大学就跟着《读书》乱翻书,开始精神修炼。有《读书》这样宽容和明慧的灯塔引导,自己才不至于矫情入里,灼伤自己。他说,沈昌文先生上个月刚刚卸任,汪晖先生接手,该有另一番气象吧。

大家开始讨论:目前有没有能够取代《读书》杂志的呢?有人开始说出一些杂志的名字,《二十一世纪》《原道》《东方》,等等。王先生说,《东方》也许会取代《读书》成为学界的旗帜。

贺先生不同意。“对我这样的平民子弟来说,我依然挚爱《读书》。”他说,“《读书》的闲适取向、贵族风格虽然会伤及平民学人的脾胃,但她那一份高明与精神实在难以取代。”

海归博士阮先生把话题引向了“话语权”:《读书》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浸润中国读书届十几年,已握有强势“话语权”,《东方》一复刊也先声夺人,可是这都是“京派色彩”的论坛。全国学术文化擂台上有深圳的选手吗?深圳的学人和刊物在哪里?

是啊是啊,大家说,在深圳能办《读书》这样的杂志吗?深圳若有可能办类似杂志,可以少一些或没有“贵族”味,但一定要有同样的宽容、博大与精深。

诸位正说到兴头儿上,贺先生的一盆凉水伴着窗外的暴雨泼了过来:

“我来到深圳快一年了,至今仍不知何处可购得《读书》。在北京时养成的每月15号去邮局等候《读书》的习惯,只好戒绝了。”

二十多年后我才知道深圳有过这样一个聚会。与会的几位我也熟悉,如今他们各奔东西,天南海北,若今朝再凑一起,会如何消化当年他们制造的话题?

说起当年在深圳买《读书》,谁又没有一番独特体验?1992年张冠生离开深圳,回北京做费孝通先生的学术助理。从此,每月上旬,我和姜威等总能收到他在北京寄来的《读书》,如此往复,一寄就是三四年。后来深圳卖《读书》杂志的报刊亭渐渐多了,我们才恳求他万万不必再为此劳心费力。

此刻我想说的是,读《读书》者,各美其美,而深圳这帮人,他们听沈公那番“无能无为、不三不四”的高论,心里只当沈公是“故作轻松”,他们自己心里反而一点都不轻松。他们把沈公和杂志命运、《读书》和城市文化、杂志和学术话语权绑在一起考虑。沈公与《读书》杂志,通过他们创造的读者,进入过多少书房、酒桌、会议室与城市街道,渐渐的,引领时代之后隐入时代,书写历史之后凝成历史。这是多大一件事!沈公貌似嬉皮笑脸传授“二十字诀”时,心里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只可惜很多听者至今也不明白。他们只以为沈公传授的是“技艺”,总结得很好玩儿。

其实,在深圳办一份以《读书》为榜样的杂志我也试过了。当然,以失败告终。我很少对人讲此事,觉得实在汗颜。2002年,网络论坛如火如荼,我忽然兴起,要在一个论坛写“非日记”。我不知道沈公当时已是资深潜水员,我甚至还不知道“潜水员”用在虚拟世界是什么意思。“非日记”写到第八篇时,我想起很多办杂志的事,想起1999年我和姜威接手《风尚》时,二人是何等踌躇满志,全不知杂志世界的天高地厚。那天我把自己为新一期《风尚》写的发刊词读了又读,尤其是其中引述的陈原先生的一段话:

“办杂志,办一个讲真话的杂志,办一个不讲‘官话’的杂志。开垦一个破除迷信、破除偶像崇拜,有着‘独立之人格’和‘自由之思想’的园地。不讲大话、空话、套话、废话;不崇尚毫言壮语,不夸夸其谈,不随风倒,也不凑热闹,保持冷静客观头脑,独立思考。不把自己装扮成为人师表那样的道貌岸然,自然,朴素、平等,完全可以发表不同意见,但是拒绝棍子!”

我于是在“发刊词”中高呼:

说得真好,但做起来也真难。我们不是办《读书》一类杂志,但自以为《读书》的风骨、神韵还是应该有的。确定本刊方针及定位时,我们曾说过如下的话:

“风尚”是一本反时尚的时尚杂志,强调批评的文化杂志,面向生活的休闲读物;

“风尚”不做导师,不当牧师,只求做一个宽宏大量、善解人意的朋友;

“风尚”希望雅人在这里说一些俗事,关注一下身边的日常生活;学者在这里展现人文情怀,大胆输出自己的见解;各方高人在这里聊聊天,深深浅浅的都可以说,说点“风花雪月”“吃喝玩乐”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就是不要摆出开“座谈会”“研讨会”“报告会”的架子。

“风尚”亦庄亦谐,亦轻亦重;长短兼容,中西并包;新旧皆宜,图文互动。一句话:只要好,那就好。

呵呵。如今再读这些话,也只能“呵呵”了。

且说杂志只办了一期,作者稿费也没能如约奉上。多少年之后,红遍天下的易中天先生来深圳讲演,“文化广场”记者要去采访,问我有何话交待。我说:“问候易老师吧。就说我特致歉意。当年《风尚》杂志还欠他800元稿费呢。”晚上记者回来复命,说:“易老师说了——告诉你们胡大侠,当年说好的稿费不是800,是1000!”

《也无风雨也无晴》

2007年11月8日

深圳一直未能出现一份在中国思想文化界独树一帜的读书杂志,这个责任当然不能由沈公来承担,但也不能说和他一点关系没有。谁让他总是盘踞北京呢?深圳的读书人若要在书刊行业求学问道,还得跑到北京去找他,而且,还未必能找到。他总是往上海跑,往沈阳跑,往郑州跑,为什么就不能常常来深圳呢?当年在《读书》退休后,他若能毅然南下深圳,带几个徒弟(比如我),面授“二十字诀”秘籍之余,毅然振臂一呼,哗啦啦竖起大旗,扎下营盘,招降纳叛,招财进宝,挟《读书》之余威,集特区之资财,引香港之活水,借台北之东风,何愁深圳读书杂志大业不成?教训深刻啊,沈公!

更忍无可忍者,一直到2007年,我竟然还没有机会在深圳接待沈公,当面聆听各路教诲。眼看深圳的小报们也等不及了,老记小编们想:既然在深圳采访不到沈公,那就找人去北京搜集点八卦吧。2004年的5月份,深圳某小报上登出一篇《生错了年代的沈公》,说这老沈,平时背着双肩背包,胸口挂着U盘和MP3,耳朵里听着王菲,踩着单车满北京城跑,落了个“不良老年”的雅号。又说这人活着啊,有一种悲剧是心还没老身体先老了,还有一种是身体没有老心却老了,沈公却是心没老身也没老,别人却说他老了。又说,某次沈公兴之所至,聊起了他和初恋女友不得不说的故事,因为与他签有“保密协定”,所以不便公开云云。

真是有些乱啊!这报纸约稿子编稿子,都没有个前后照应。5月份的文章说“不便公开”,岂不知他们报纸四个月前已经登过记者专访沈公的稿子,那时沈公早已一五一十讲过自己的初恋了,哪里还用得着“保密协定”?关于初恋,沈公如是说——

当了秘书之后,我和社里的一位女士谈朋友。她生性倔强,喜欢艺术,看重灵魂中的美和不美,她认为一个男孩子,如果参加了政治运动,就是不美了。我现在对她这种思想的来源,也没有弄清楚,也许是自幼丧母,却又聪明敏感,自学画画,身体又不好,总带着些病态,后来调去做了美编。她设计的封面好像也带着这些病态美。反右派斗争的时候,我参加活动不多,但有次是不得不参加的。党支部反对我交她这样消极的女朋友,所以我再三要求她参加。她勉强同意了,但是提出条件,她必须保持中立。我在会上发表了批判右派的讲话,她事后对我说,我爱你是因为你的内心美,而我发现你批判别人时候的灵魂是最丑陋的。但她说这样的话,爱情的因素多过批评的因素。

当时不参加阶级斗争,和单位及革命青年就有矛盾。她的性格越来越阴郁,而我却越来越受到重用。1958年她受到了一个沉重的打击,单位给了她一个通知,要求她“退职”,就是辞退了她。她没有了生活来源,身体又特别不好。虽然我要她放心养病,说无论如何都会保障她的生活,但她性格太倔强,也不让我去看她。后来竟然郁郁而终。她对我这么好,她是对我最好的一位女士……我却……我的所作所为,在名义上是对的、道德的,实际上……在爱情方面,我不懂怎样才讲得很深刻……就不提了吧。

转眼到了2007年,沈公的故事报纸上讲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新书《阁楼人语》已经在深圳各大书城卖成了旧书,他的口述实录原稿未删节本也早已经姜威制作成“非卖本”在朋友间私相流传了,可是,他还是没有在深圳露面。

这一年的11月8日,我决定不等了。坐着谈何如起来行?于是,找了个理由,写电邮力邀沈公南下。

“沈公,您好!”我写道,“我是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的胡洪侠,呵呵,天涯书话网的OK先生。几年前曾和冠生兄一起在三联购书中心的咖啡厅见过您一面。之后不断见到您的新书,书心大慰。上海书店版您的一本书,还上了我们的月度好书榜”。

这都是实情,不是忽悠。然而接着:

“每年的十一月,是深圳的读书月。今年我们策划了一个活动,评选2007年度十大好书。我想邀一位前辈和一帮朋友来深圳给我们捧捧场。前辈就是您老人家,朋友包括陈子善、陆灏、梁文道、小宝、止庵、刘苏里。目前其他人来深行程均已确定,我才敢邀您。今天六点多打电话,可惜您不在家。现郑重邀请沈公光临深圳。说是开会,其实就是朋友同道南国一聚,聊聊天,过去叫神仙会,现在叫什么就不清楚了。……您老人家的书现在深圳书城有几种,如果愿意,也可以和读者见见面,签售一番。一切都听您安排。”

然后再交待来深圳的任务:

“来深圳之前,我们会发给您一份侯选书目,您只要在其中勾出自己认为的五十种好书即可。到开会时,我们会集中讨论每个人的推选书目,最后决出十大好书和二十种入围好书。不知沈公意下如何?希望得到您的回复,而且是肯定的回复。”

两天之后,是星期六。晚上,沈公的答复来了:

来信收到,谢谢!我很想来深圳,见见老朋友,不过近来健康情况不佳,无法远行,不克前往,为歉!

2008年9月29日

沈昌文,一个如此热爱书籍的出版家。

深圳,一个如此热爱阅读的城市。

此二者的相遇与知遇虽然迟了些,但让二者不相遇、不相知也是不可能的事。

2008年9月29日下午,深圳百花路的物质生活书吧,迎来了沈昌文和“知道分子说《知道》”新书签售会。

沈公终于出了新书,叫《知道》,由他口述,张冠生整理。出了新书当然就要到处做活动,对此自称“书商”的沈公比谁都擅长。深圳不仅是“全民阅读大本营”,各大书城的新书销量也十分可观。所以,冠生陪沈公来深圳推销自己的新书显得顺理成章,一点不让人意外。

最让人意外的是:那几天我竟然不在深圳。为深圳“申都”事,我去了美国南部一座名叫圣达菲的城市。

据说,沈公那天的讲座,读者很踊跃,问答很热烈。深圳人终于可以当面向传说中的沈昌文请教读书问题。大家争着问:“沈公,您平时读什么书?”

沈公的回答自然是“沈式幽默”:“我是一个整天读、却又不怎么读书的人,我并不是知识分子,而是一名知道分子”。

我猜此刻现场很多人应该可以默默诵出“二十字诀”吧——吃喝玩乐,谈情说爱,贪污盗窃,出卖情报,坐以待币。

据说,那天沈公应读者要求又把自己50多年在出版界的见闻与成长口述一遍,史实偶尔沉重,语气常常轻松,忽而一本正经,忽而童心四射。其中细节,还要等冠生日记整理出来方可弥补。

在与城市的交往史上,2008年应该称得上是沈公的“深圳年”。首先,他的《知道》一书入选了2008年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在此之前,没有哪座城市曾经给过他的书如此这般的荣耀。

说起此事,还有一插曲。11月26日下午,我继续主持十大好书评选。13位终身评委已然唇枪舌战了一天半,如今迎来水落石出的时刻。最后一轮投票即将开始,20本参与终选投票的书目千挑万选,

终于艰难产生。可是,大家突然发现,沈昌文《知道》一书赫然进入决选书目,而整理者张冠生却又身担终审评委之职。为公平公正起见,张冠生必须循例回避,让出投票表决权,独自在围观席上“隔岸观火”。十三评委立刻变成十二人,大家又发现问题了:评委数量为偶数,票数相等时如何抉择。于是众评委吵嚷半天后提议:终审评委增补一人。增补谁呢?不知谁灵机一动,高喊:胡洪侠!你暂时别当主持人了,当“临时评委”!大家哄然同意,拍手拍桌通过。

《知道》

2008年,沈公还应邀加入了我们的“30年30本书”计划,为深圳读书人呈上一份他自己的“改革开放30年30本书”书单。但沈公毕竟是沈公,凡事喜欢按自己的思路玩,不愿意让别人牵着走。我们记者说,按活动要求您需要推荐30年间自己认为的好书。他说,我很少给人家推荐书;就是推荐,也是推荐我自己经手的书,像“拣金(金庸)”啊、“卖蔡(蔡志忠)”啊、《宽容》啊、《情爱论》啊之类的。我们说,那您得推荐30本。他说,哪有那么多,18本就够了。

下面是沈公贡献给深圳读书月“30年30本书”活动的“私家书单”:

1、《围城》(修订本),钱锺书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2、《傅雷家书》,三联书店1982年初版

3、《古拉格群岛》,索尔仁尼琴著,田大畏等译,群众出版社1982年版

4、《第三次浪潮》,阿尔温·托夫勒著,朱志焱等译,三联书店1983年版

5、《情爱论》,基·瓦西列夫著,赵永穆译,三联书店1984年出版

6、《宽容》,亨德里克·房龙著,迮卫等译,三联书店1985年9月第1版

7、《异端的权利》,斯·茨威格著,赵台安、赵振尧译,三联书店1986年版

8、《随想录》,巴金著,三联书店1987年初版

9、《洗澡》,杨绛著,三联书店1988年初版

10、《蔡志忠漫画》,三联书店1991年版

11、《这一代的事》(读书文丛),董桥著,三联书店1992年版

12、《爱默生集》(美国文库),张爱玲译,三联书店1993年初版

13、《金庸全集》,三联书店1994年版

14、《唐文标纪念集》,关博文/编,三联书店1995年12月初版

15、《布哈林论稿》,郑异凡/著,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初版

16、《潜规则》,吴思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

17、《辩论》(新世纪万有文库),詹姆斯·麦迪逊著,尹宣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

18、《民主社会主义论》,殷叙彝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

荐书18种,三联版高达13种,占比为72.2222%。原来,“举贤不避亲”之类的话,就是给沈公这类大智大勇的人准备的。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谈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中国的出版物,怎么可能绕开北京三联出版的书呢?

沈公推荐这些书时,已经在三联总经理位子上退休十好几年了。对自己经手的那些刷新过大时代知识面貌与格局的书,他依然念念不忘。我们让他推荐“30年30本书”,他亮出的书目堪称他自己的一份做书成绩单。数十年间,出版人多矣,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底气、资本与骄傲。

2011年,深圳读书月又要决选“致敬中国年度出版人”。评委一致同意:今年,我们向沈公昌文致敬。

2015年9月27日

晚上七时许,沈昌文先生八十五岁生日宴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开张。简直是太欢声笑语了,我都无法维持出一个安静场子让俞晓群宣布生日宴开幕。

是在深圳,时为中秋,恰逢沈公生日刚过(才仅仅过了二十几小时),我们以为沈公庆生的名义(其实也如此),在距中心书城几百米之遥的一家淮扬风味酒楼摆下了夜宴。最大的那间厅房里,安一张大大的圆桌,椅座环绕,挤来挤去,点点算算,宾客们还是需要左躲右闪才能坐得下。

沈公安坐主位,左顾右盼,不住点头,一直微笑。

沈公女儿沈一,紧挨沈公坐下,奉母亲之命,用女儿之权,以照顾父亲饮食之名,行监督沈公喝酒之实,确保深圳之行一路平安。

特地从北京、上海、台北、杭州、东莞赶来的师友们,深圳本地的朋友们,待沈公坐稳之后,乱哄哄纷纷落座。他们是:陈子善、俞晓群、吴兴文、王志毅、沈胜衣、梁由之、李忠孝、朱立利、周青丰、陈新建、夏和顺……,当然,还有我。

刚进2015年门槛,借北京图书订货会之机,晓群大哥和我就开始策划,说今年秋天要在深圳给沈公过生日。大家分头筹备,如今终于在月圆之夜,众师友相聚在沈公生日宴的烛光之中。

大家开始敬酒。

陈子善起身敬酒,祝沈公生日快乐。他们二位酒杯一碰,大家立刻想起,下午的书城新书分享会现场,沈公如何开子善老师的玩笑。沈公在上海长大,自然喜欢读张爱玲、胡兰成的书。“我老了,记忆力不行了。”沈公说,“前不久读一本子善先生编的张爱玲的书,有人指着一幅照片问是谁,我看了半天说是胡兰成。那人说不对,这明明是陈子善,你怎么能说是胡兰成呢?我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那照片上的先生确实是陈子善,所以我有点对不起陈子善,这么多年的老朋友居然错认为胡兰成……”沈公在那里一本正经,娓娓道来,台上台下早笑成一片。

俞晓群起身敬酒,祝沈公生日快乐。他此刻特地又改口,不称“沈公”称“师父”。二人结交二十年,在中国出版界弄出多少大动静:书趣文从、新世纪万有文库、《万象》杂志、海豚文库等等。和晓群大哥聊中国出版,不出三句,就会出现“沈昌文”,再聊两句,一定出现“王云五”。沈公曾说他退休后的二十年是他“黄金二十年”,其间几乎所有出版大手笔,都由俞晓群呼朋唤友,鼎力合作,联袂完成。晓群称沈公为“师父”,沈公戏称晓群是他的“大BOSS”,局外人完全不懂他二人究竟是何关系。

吴兴文起身敬酒,祝沈公生日快乐。说起吴兴文,沈公滔滔不绝,一堆故事;反之亦如是。下午在中心书城,当着几百位深圳书友的面,沈公又开讲他和吴兴文的“段子”:“当年听说吴兴文对一种票很有兴趣,起初我以为是钞票,谁帮我赚钞票我就很高兴。我就想,他是不是要给我‘票’?后来我等了很久,我的天啊,他给我的竟然是藏书票!我才知道竟然有人对文化艺术品比对钞票还感兴趣,这让我产生了敬仰之情……。”吴兴文也大讲一通二十年前他如何经常去沈公办公室“搜刮”签名本,听得我们又羡又恨。

该我起身敬酒了。那时我还没有戒酒,满满斟上一大杯,祝沈公生日快乐。我那里一饮而尽,晓群大哥还批评我喝得太少。当然当然,今晚我有太多理由多多敬酒。我是东道主,策划已久的沈公生日宴终于实现,干杯干杯。我也自认是沈公的未经拜师的“徒弟”,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拿到新一期《读书》后,细细研读“编后絮语”是我必做的功课。干杯干杯。我更是沈公引领出版风尚的受益者,尤其他和罗孚先生联合将董桥散文引进到内地,让我至今受惠无穷。干杯干杯。尤其应该痛饮致敬者,是2015年4月沈公竟然应我所求给我的《非日记》写了序。他在序中透露了当年得罗孚先生之助引进董桥和金庸著作的内幕,鼓励我多关注港台文化,多多传递业内消息。最后一段他说他很遗憾“胡大兄没有如同罗老当年那样‘有幸’在北京‘坐牢’十年,让我可以常去‘牢房’探视他。”又说,“我现在同胡大兄彼此暌违两地,难以经常见面畅谈。但能读到他的‘非日记’,同这位大兄一起享受书情书色的愉悦,亦为快哉!”我又倒满一杯酒,走到沈公面前说:“沈公啊,您的遗憾可能真得继续是遗憾了。我到现在也没想出办法能像罗孚先生那样在北京‘坐牢’十年啊。我真是笨啊,连这事也办不成我先干为敬吧!”

各位师友一一敬酒,沈公频频起立坐下,又高兴又辛苦,程序未过半,他每餐最多啤酒一瓶的指标已经用完了。他手持空杯,无可奈何,不再指望能够抢到眼前转来转去的啤酒。纷乱之中,他趁沈一和人聊天,悄悄起身,沿酒桌绕了个大圈子,然后迅速冲向远处服务员工作的吧台。待女儿杀到身边,他已给自己满满倒上一大杯。他一边说“没事没事”,一边踏上通往自己座位的归程,途中还得意地和座中年轻人碰杯致意。

灯光忽然变暗。一辆小推车自走廊深处慢慢游移过来。车上赫然满载花团锦簇之生日蛋糕,蛋糕上插满点亮的蜡烛。烛光摇曳,愈来愈明亮,大家纷纷起身,拍手相和,高唱《生日歌》。沈公玩兴又起,兴致勃勃,将一顶纸制彩色王冠顶在头上,满脸通红,双目含笑,先向大家一一作揖致意,然后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所有蜡烛尽数扫灭。

此刻窗外圆月高悬,有一盏盏孔明灯冉冉升起。

2019年4月,深圳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胡洪侠夜书房”,澎湃新闻经授权转发。

    责任编辑:臧继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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