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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土与杨二嫂:一个人灵性的丧失,一个人美感的褪去
原创 叶何其 民国女子
鲁迅1921年的小说《故乡》是根据他一段真实经历创作的。鲁迅家族聚族而居的周家新台门,因为各家日子每况愈下,维持不下去,卖给一户姓朱的人家,年底就要给人家腾房子,各家急急忙忙地搬家。
鲁迅与弟弟周作人在北京八道湾胡同买了一座很有规模的四合院,1919年底,鲁迅回故乡绍兴,去接母亲、妻子朱安与弟弟周建人进京。
图:八道湾11号鲁迅故居
这就是《故乡》的故事背景。
只不过,小说中,朱安自动隐身,周建人关联不大,也没出现,只保留了“母亲”与“侄儿”两个人物。因为小说的主角是“闰土”和“杨二嫂”,“我”家的人,除去串联故事必须的人物,能省略的都省略了。
小说中的景物描写情景交融,特别动人。
“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想来是鲁迅回故乡时的真实所见所感。
图:周家新台门正厅
小说中的“闰土”实有其人,原型是鲁迅家的帮工章福庆的儿子章运水,“水生”是章运水的长子章启生。
章家只有几亩薄田,章福庆农闲时到新台门周家帮工。1893年春节,鲁迅的曾祖母去世,周家大办丧事,请章福庆来帮忙,章福庆把他的儿子章运水一块儿叫了来。
章运水比鲁迅大两岁,两人年龄相近,成为好友。
这是两个人生轨迹完全不同的少年一次偶遇。
鲁迅在私塾里读书,会描红,会对对子,会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章运水从记事起就在田野里跑,会捉鸟,会在海边捡贝壳,还会用钢叉刺瓜田里的猹。
两位少年的知识储备毫无交集点,很显然,章运水的知识储备更有实用性、表演性。
在少年鲁迅眼中,章运水是个少年英雄。
这并非章运水特别优秀,而是他的生活对鲁迅来说遥远而陌生,在少年鲁迅心中,那是自由生活的象征。他因向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放大了闰土的“优秀”。
真实来说,章运水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少年。
他成年以后,除非有大的机遇,否则只能像他父亲那样,忙时种地,闲时进城帮工,才能维持生活。生活出现一点点波折,连他父亲那样的生活也难以维持。
章运水跟他的父亲相比,生活上出现了两点小小变化,一是周家发生了周福清科考舞弊案,家道败落,用不起帮工了,二是章运水生了五个孩子,家庭开支大大增加。
章运水会捕鸟,会捡贝壳,会刺猹,这些在少年鲁迅看来很了不起的本领,对生活帮助不大,更无从改变命运。
章运水的生活状况只能下滑。
一个靠着闲时帮工才能维持生活的人家,哪怕下滑一点点,也到危险的边缘了。
王小波说:“一个人光活着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
那是对能够比较轻松活着的人而言的。
章运水这样,拼尽力气,才能活着的人,梦想早就榨干了。他不是像个人,而是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为活着而活着,他才能活下去。如果他某一天突然清醒,想去拥抱“诗意的世界”,只能照出他现有世界的寒凉,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就像在悬崖边上不可仰望星空,否则就会坠下去。
小说中的“闰土”,与章运水本人,差不多可以划等号。
“迅哥儿”见到“闰土”的失落,是看不到闰土身上的灵性了。
闰土从一个少年英雄变成了一个几乎没有语言没有表情的“木偶人”。
这些年,“迅哥儿”家的波折远超过闰土家,但是迅哥儿家里底子厚,扫扫地缝子够吃三年。最重要的是,迅哥儿肚子里那些看似“无用”的知识,现在发挥作用了。
它们让他考住了官费留学生,回国以后在教育部任职,在大学里当兼职讲师,业余时间写小说,一个月收入几百块大洋,比闰土家一年的收入还多,“苛税、兵、匪、官、绅”,也欺压不到他头上。
“迅哥儿”的崛起,就是闰土光芒的丧失。
只不过,他们被隔在了两个空间里,闰土的光芒不是慢慢消褪,而是突然以一个“木偶人”的形象出现,让迅哥儿难以接受。
一个破败的家已经让人伤感,又出现一个“木偶人”一样的儿时伙伴,“我”的心境更加凄凉。
但是没办法,闰土没有谷底反弹的力量,“我”只能托住“我”的家庭,没有力量托住闰土一家。便是我能托住闰土,还有千万个闰土呢。
闰土的后代真正翻身是借助于社会的巨大变动,他(章运水)的孙子因为与周家的“世交”关系,成为绍兴鲁迅纪念馆馆长。
这是后话了。
到闰土(章运水)去世时,他家还是看不到希望的。
“杨二嫂”这个人,没有真实的原型。据说鲁迅故乡有个杨二嫂,“只是平常的街坊的女人”,并非小说中那样子。
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认为“杨二嫂”是“衍太太”与“豆腐西施”等人杂糅而成。
“衍太太”是鲁迅特别反感的一个人物,她鼓励小孩子吃冰,给孩子们看小黄书,唆使鲁迅偷母亲的首饰并散布谣言,是个精神空虚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
但是小说中的“豆腐西施”杨二嫂虽有衍太太的影子,与衍太太还是相去甚远的。杨二嫂最初并不让人反感,是生活的磨砺把她身上的美感磨没了,只剩下市侩与粗粝。
从这个意义上说,“杨二嫂”是这部小说中唯一的创造型人物。
杨二嫂是虚构的,小说中有关她的每个情节,每句话,应该不是虚构,是鲁迅听过,见过。
比如这说话的语气: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我几乎毫不怀疑,鲁迅回乡时,有个年长女人这样跟他说过话:“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只不过,一般人这样说,是表示亲切。
杨二嫂说这话,是为接下来伸手要东西做铺垫,意图太明显,像棉花包着的锥子,尖刺闪着光,让人不舒服。
再比如杨二嫂的站姿: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杨二嫂偷手套的动作:
“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杨二嫂的跑姿:
“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我们无法想象,如果不是鲁迅亲眼所见,他会写出这样的惟妙惟肖的站姿。
这个偷“手套”与抢“狗气杀”的动作,一缓一急,非常日常化,想来也是亲眼所见。
杨二嫂的生活也是下滑的,下滑的速度比闰土家更快。闰土家的生活本来就是紧紧巴巴的,只是添了几个孩子,变得更紧巴了。
杨二嫂家最初是有店铺的,她悠闲地坐着卖豆腐,脸上搽着粉,怎么也是小康之家吧。如今沦落到一套旧手套,一个喂鸡的木格栅,都连偷带抢的。
她已经忘记她曾经是个姿色倾城的美女,似乎连她是个女人也忘记了。
她不仅顾不上美感,羞耻心也没有了。
为了偷一副手套,她当着“迅哥儿”这个男人的面,把手套“塞在裤腰里”。
民国初年,女性在正式场合还是穿裙子。杨二嫂不系裙,张着两脚站立,这个站姿不礼貌,也不雅观。
她家是经历了什么沦落到这步田地?她的女性意识是怎样一点点磨没了的?这背后的故事,非常启发人们的想象力。
表情丰富、语言生动、自信有主见的少年闰土,变成了一个没有表情、寡言少语、灰乎乎的木偶人。
悠然而坐引得蜂飞蝶舞的杨二嫂,变成了一个愤愤不平的话痨,一个手眼并用、见好处就捞的市侩妇人。
她的语言,不是传情达意,只是为了转移视线,给她的行为一个合理的注脚,等不到对方反馈,她就急不可耐地付诸行动。
闰土忘记他是个人,杨二嫂忘记她是个女人。
他们都变了,回不到从前。
其实不是所有的家都破败,不是所有的人都沦落。刚刚买去周家新台门的朱家,不就是欣欣向荣?正在欢天喜地迎新年呢。
只不过,这些,迅哥儿没看见。
他看见的,只是朱家的人来催他们赶快腾房子。朱家的形象映在鲁迅眼中,纵不能说面目可憎吧,至少催人腾房子的人是不讨喜的。
因此,迅哥儿也就没有反向想象朱家此时何等欢乐,何等欣欣向荣,热气腾腾。
迅哥儿离开故乡时,看不到希望在哪里,想象不出希望在哪里,只是朦朦胧胧地认为: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新年伊始,愿我们所有的希望都趟成光明的路!
作者:叶何其:喜欢文史,爱好八卦,关注女性与读书。
原标题:《闰土与杨二嫂:一个人灵性的丧失与一个女人美感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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