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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校长|李全:坚守10年,足球把孩子从歪路上拽了回来

澎湃新闻记者 宋承良 发自齐齐哈尔
2021-01-11 15:58
来源:澎湃新闻
运动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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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中考体育100分、体育中考占比加大、体育培训市场走俏火爆……最近半年,体育牵动着无数考生和家长的心。

但体育的面貌从不只是分数——随着体育理念不断夯实加深,有一群校长用10年或更长的岁月大力开展体育教育,用运动教会孩子如何为人、如何谋生。

近日,澎湃新闻记者走访全国多地,采访多位“以体树人”著称的体育校长,他们的学校或坐落于城市周边乡村、或来自脱贫攻坚地区,也有杭州、成都的现代化大城市学校。

但相同的是——他们都用体育影响着孩子的未来,体育甚至改变了许多孩子的命运。

制图:白浪

过去十年时间,中国足球经历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金元时代,球员赚到了过去不可想象的大钱,就连很多从业者也都是盆满钵满。

而当资本繁花落尽,足球给生活带来了什么?我们是否忽视了足球的本质?

足球教育可以是最简简单单的故事——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铁锋区扎龙镇七八名原本可能误入歧途的孩子,经过十年时间靠着足球特长走进了大学校园。

这一切背后,是一位小学校长十几年的坚守——2009年,为了把一帮不愿意读书的孩子们拉回校园,李全想到了足球,从此他几乎天天在学校里面陪孩子们踢球。

十年磨一剑,从今年开始李全进入了收获的季节,每年都会有很多孩子们因为体育走进大学校园。

澎湃新闻记者 宋承良 摄像/剪辑 徐储立 编导 徐储立 调色 江勇(02:56)
足球,把孩子从网吧拉回来

李全,1980年生人,今年正好40整岁,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校长生涯的关键词,竟然是体育和足球。

一切要从2008年汶川地震说起。地震后有关部门开始对全国范围内每个学校进行安全评级,李全所在的扎龙中心学校的校舍没能过关,被评为D级危房。

危楼不能作为教学楼了,当地就在学校里面建造了一排板房作为应急。

一个退休的老职工现在负责看守这座差不多算是废弃的学校,他住在靠近校门的第一间板房,白天屋子里面倒是不冷,烧着炉子架着“烟囱”可以御寒,但到了晚上寒气还是让他必须早早躲进被窝。更可怕的是夏天,阳光的直射让板房就像“蒸笼”。

李全还记得从危房搬到板房的这段过渡时期,他借过隔壁扎龙小学的校舍,还借过扎龙村的图书馆,大冬天实在太冷,借了散热器取暖都不管用,孩子们拿笔的手都是冻僵的。

校园的设施依旧陈旧。 澎湃新闻记者 宋承良 图

“我记得有一天我走进教室,一个初三的学生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能不能当校长?不能当就滚下去。”这段往事李全和很多人都说过,即便这样再次说起时,他的情绪还是有些低沉,说话声音带着点哽咽。

这个学生其实平时和李全关系很好,初三这个年龄孩子也已经懂事,饶是如此,当孩子们对于学习环境极端失望后,他们也会流露出极端的情绪。

更何况一些更小的孩子们,因为当时学校条件不好,很多小孩子都开始逃学了,“有的跑去网吧玩游戏,有的聚在一起打扑克,哪怕在学校的同学和老师,情绪也比较低迷。我觉得如果孩子们没有念完初中就辍学,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当年破旧的足球场。澎湃新闻记者 徐储立 图

李全从2007年开始担任校长,他寻思着怎么样才能把孩子重新带回校园——讲道理,很难,辍学的孩子本身学习成绩就不好,再加上学校环境问题,他们听不进大道理。

做家长工作,就更难了。扎龙镇很多孩子的家长都外出打工了,很多人离异了,更有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还在服刑。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农村教育问题,李全想到了自己读初中时就比较喜欢踢球,“也许足球可以改变孩子。”就抱着这个想法,他去网吧和村庄孩子们的家,把辍学的孩子一起请回了学校,“你们来踢球吧。”

李全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对十来岁的孩子们来说,来学校踢球总比混网吧、打扑克强。后来他发现足球还真的很适合这些农村孩子,“性格比较野,身体条件比较好。”

李全每天都陪着孩子踢球,他还上网找了很多资料进行针对性训练。随着慢慢在足球上取得一些成绩,孩子们都认可了体育,“当时只是觉得足球能够把学生留在校园,是改变精神面貌的一种方式。”

扎龙学校足球队获得的奖杯。澎湃新闻记者 宋承良 图

不走职业道路,我们考大学

李全2009年带着一帮要辍学的孩子们踢球,那正是中国足球反赌扫黑将要开始的年代,现在外界所熟知的校园足球计划,更是2014年才开始的产物。

教学环境都只能用恶劣来形容的学校,踢球条件就更加可以想象了。老校区那片给孩子们踢球的场地到现在还在,地上都是炉灰,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别说是球场,这样的场地连做操场都不够格。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开始的踢球道路,孩子们摔倒基本上大腿上就是一道疤,经常是这道疤还没有痊愈,新的疤又来了。”

当时没有人可以理解李全,“一个校长天天带孩子踢球,我就是一个笑柄。”李全说自己乐在其中,“因为我感觉到了孩子们通过踢球获得了快乐。每天放学只要他们愿意踢到几点,我都留下来陪着他们。”

随着扎龙中心学校在市里比赛踢得有模有样,齐齐哈尔大学一位足球老教练李强觉得小孩子们有点意思,提出了要来学校教孩子踢球的想法。

2012年下半年开学后,李强认真教了一年左右时间,直到他因为要去北京带孩子才离开。

校园标语。澎湃新闻记者 徐储立 图

得到专业教练点拨的孩子们技术进步更快,扎龙中心学校在2014年8月拿到了黑龙江省校园足球联赛总决赛的冠军,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随着一些教育政策的明晰,越来越多大学有了足球特招生的名额,这让李全看到了给这批孩子找到出路的机会:

李全给孩子们选择出路时并不瞄准职业道路,而是选择了高等学校的足球特长招生考试。

其实,孩子们的足球天赋比起同龄人来说,不是没有竞争能力——李全记得这些年的全国性比赛,他的学生们可以和一些中超俱乐部梯队这样全国有名的同年龄段球队一较高下。

但出于更加务实的考虑,他还是让孩子们走读书的道路,“我从小喜欢足球,但是看了一些中超、包括世界杯不好的东西,我觉得更应该改变的是足球的氛围。”

李全说,“我觉得等我的孩子们大学毕业,他们也许可以做教练员或者裁判员,这样可以成批次出人。如果我可以这么做,还有其他人可以一起做,就能形成合力,将来也许有机会改变中国足球。”

因为这些年的成绩,扎龙中心学校成为齐齐哈尔市几所重点高中的体育生源供应地,只要认真踢球,中学到重点高中到大学的这一条几年内的人生道路,是可以看得见的。

学校挂着“爱我足球”。澎湃新闻记者 宋承良 图

录取通知书就是精神寄托

今年9月,最早跟着李全踢球的孩子们终于到了收获季节,五名孩子拿着大学本科录取通知书来到全新的校舍,“今年一共7个考上大学,最好的是大连理工大学,他的文化课成绩是足球班第一;还有个女孩子被东北师范大学录取。”

丛心茹考上了吉林农业大学,李全说起她的故事,语气中有骄傲,也有后怕。

高三的足球单招考试,小姑娘连续错过了山西大同大学和沈阳体育学院,“她跑到我办公室哭了,说不考了。”李全听到后马上生气了,“你凭什么不考了?我都陪你熬了那么多年,你怎么能说不考就不考了。”

李全给丛心茹拿了两三千块,让她定了火车票和宾馆,去考吉林农大,“要是再考不上。那就真的没有遗憾了。”

丛心茹考上了吉林农业大学。黑龙江日报 图

之所以“逼迫”丛心茹去考大学,这主要源自于李全和女孩家长的约定。

一年前也就是高三开学前,女孩被她母亲拉到了哈尔滨去学护士,不准备继续上学了,李全一听就急了,马上跑去哈尔滨劝说家长让孩子继续踢球和读书,“如果家里条件困难,高三的学费我可以来负责,我保证孩子可以考上大学,不然我负责。”

负责?说起来容易,但真考不上,你又能如何负责?李全这一年时间,尤其是最后女孩第三次报考等结果的那段日子,真的是揪着心,后来录取通知书下来,李全说自己把头蒙进了被子里,“好好的痛哭了一回。”

他感慨说,“以后不能轻易承诺,容易把自己埋了。”

李全自己算了一下,最早踢球的那批孩子高中升大学考试,30%考进了重点大学,其中一本一半,剩下的孩子也都考进了二本,“没有考不上大学的。”

孩子带着录取通知书回到学校,所有人把录取通知书打开一起合影,记录这个难忘的瞬间——那一刻,李全说他自己是激动的,“录取通知书,是我的精神寄托。”

从今年开始,从扎龙中心学校出来的孩子们,每年都会陆续进入大学,“明年有14个足球特长生,最好的孩子第一目标是北京师范大学,这个孩子文化课都非常好,我们静待佳音。”

“我会为他们醉一场,我虽然不喝酒,但想为他们的付出,也想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辛劳,醉一场。”

小队员的家境贫寒,是足球改变了孩子们的人生轨迹。黑龙江日报 图

“我要震慑住他们”

之所以会为大学录取通知书如此激动,李全深知把这批孩子们送进大学的不易。扎龙中心学校从地理位置上说和乡村学校没什么区别,无论是教学条件还是踢球条件都不是很好。

孩子们本身硬件条件也比不了城市,这里的孩子很多是父母离异,或者单亲家庭,还有些孩子索性都是爷爷奶奶“托管”。无论是家庭教育还是经济条件,比起城市里的孩子们简直是天差地别。

而李全的管理方式,也被一些人认为有些简单粗暴。

“我的教育方式是根据孩子的实际情况来决定的。我这里的孩子们,有些是单亲家庭,或者是留守儿童,他们某种程度已经被认为是问题少年,有的时候这种大声斥责,我认为是对家庭教育的弥补,是对父爱母爱缺失的弥补。”

“如果我震慑不住他们,可能就该我挨打了。”李全开了一个玩笑,但玩笑中可见五味杂陈。

李全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和澎湃新闻记者讲述着他管教孩子的理由,何为过来人?他说自己小时候也是一个问题少年,后来不想让父母太为自己操心,这才走上正途考进大学。他太明白该如何教育这样的孩子。

李全举了一个例子,2018年5月份的时候,学校有八个孩子考完试进入了重点高中,正式上高中前他们还在李全的学校练球,因为一些原因一天中午训练这几个迟到了,李全狠狠罚了这几位学生。

“你们应该是小师弟们的榜样。”李全说,正是这种严格的管理模式,让扎龙走出去的孩子们,到了高中也都是行为和品性最优秀的。

“这两年改变挺大的,刚来的时候我们都是比较自我。”刘海龙来自齐齐哈尔其他区,因为文化课成绩不好这几年练了很多体育项目,最终选择来到扎龙踢球;而徐佳鑫则是扎龙附近村屯的孩子。

“刚来的时候手机不离手,眼里没有活。”刘海龙说,“现在扫雪、清理厕所,我们足球队的孩子都抢着干。”

李全说这么多年他一直把孩子当做是自己亲人,全校200多个孩子除了一些性格特别内向的,其他大多数孩子们他都可以叫上名字,“我觉得自己不是校长,而是一个大家长。”

李全自己也有儿子,因为几乎每一天都要带学校的孩子踢球,他花在自己儿子身上的时间,不管是时间还是金钱,都远远不如学校里的孩子们。

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就当是感情投资吧,当我老了啥也不是的时候,那么多孩子肯定都成才了,我等于为我儿子交了很多兄弟。”

扎龙中心校走出去的农村孩子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黑龙江日报 图

“扎龙出来的孩子,不忘本”

《人民网》在2015年报道过“希望之颠”公益活动,当时扎龙中心学校也是受助对象,《人民网》曾经这样描述道:

“虽然是一支东北的球队,队员的身材明显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在对抗中经常处在下风。这是长期的营养不良所致,学校大部分孩子的父母在外打工,平时都是一起踢球的大孩子照顾小孩子,这些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平日里没有鸡蛋吃,没有牛奶喝。”

李全面对这些最困难的孩子也是无计可施,“我一个月工资2000块钱,根本不够养活这些孩子的,四处借钱欠了一屁股债。”

“但苦日子,算是熬过来了,最难的日子我都借着鸡舍给孩子们上课。”在全新的校舍的三楼敞亮会议室里,说起当时的往事,李全声音还是有几分哽咽。

会议室里摆放着这些年球队的各种成绩奖状和奖杯——2017年9月,当地教育部门特地给学校建造了全新的校舍,规模按照可以容纳800名学生建造,教室都是全新的,还有个专业的人工草皮球场。

D级危楼、9cm厚的板房、旅馆甚至是鸡舍,直到现在崭新的校舍,条件变好了,李全也从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40岁的中年人——他的身型和打扮没有太多变化,还是平头和运动装,“这样才有精神,校长有精神了才能感染老师和学生。”

2020年初,蔡崇信公益基金会正式公布了首届蔡崇信“以体树人”杰出校长评选全国前30,李全就入围其中。

孩子们在旧球场上训练。黑龙江日报 图

现在,李全还亲自带队训练——学校总共就三个足球教练,除了李全还有个副校长和足球老师,他依然需要亲力亲为,“身体还是不如以往了,有时候我会让去高中踢球的孩子回来教教。扎龙出来的孩子,不忘本。”

有些变化的,是心态更加平和了。2015年那会儿,他说自己曾经放出狂言,只要一个学校给他400个孩子,也就是9个年级分别有四五十个孩子,自己就可以统治中国足坛。那会儿他的孩子出去和职业队的梯队打正式比赛也不处下风。

不过到了40岁,李全说他什么都不想了,现在只想做一些眼前自己可以解决的事情。

比如说因为过去条件过于艰苦,他的学校招生上出现了一点问题,他希望可以把周围的学校合并起来,这样就可以让每个年龄段有足够数量的孩子踢球,“否则我连组队都很困难。”

他还面临着很多杂事,从整个学校角度来说,冬天用电量增加,他需要去解决电费问题;他还得为足球队尽可能去筹集一点资金,那么多年他有个很大的遗憾,就是他的球员们从来没有去过冬训。

“市里孩子去冬训一人交7000块钱,我找孩子们收70块都费劲。”他说自己这些年搭进去很多钱,他指了一下副校长李建飞,“他也一样,从市区到学校带孩子踢球的油费,我都没办法给他足额报销,更别说额外的加班费。”

足球和生活,都终将回到最质朴的一面。中国足球的希望,应该在这些热土之中。

制图:白浪

 

    责任编辑:腾飞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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