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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苏州河而行·贯通|慢船长话:消逝的苏州河人群和场景
在12月18日的“澎湃下午茶”中,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汤惟杰以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一座桥的建造与拆除、一位摄影师的作品和一位作家的小说为线索,将弯弯曲曲的苏州河上来来往往的人带到我们面前。以下文字整理自这次活动的实录。
汤惟杰在“澎湃下午茶”现场。刘懿琛 图
非常开心今年能参与澎湃新闻城市漫步发起的“沿苏州河而行”,这件事我们在去年底就商议过。
由于这次行走活动,我有机会回顾自己跟苏州河的关系。我想从一个小故事开始我的话题,这源于四年前受《TimeOut》杂志邀约为他们的一期特辑写文章的经历,那期的主题是虹口故事。
第一个故事:福德路上飘来果香
正巧,撰稿之前几天遇到一件小事,觉得挺有意思,不妨当作文章的线索,就是后来题目叫《香蕉船来的日子》的一篇。也巧,文章里这段叙述发生的场景,正好跟我们这次的苏州河行走的路段有重合——上海大厦周边。
上海大厦及周围卫星地图。图片来源:天地图·上海,上海测绘院网站。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我们知道,由南往北走过外白渡桥,到虹口境内,你面前有一条大名路,左手是上海大厦,右手是浦江饭店。四年前,也就是我写文章那会,有一点感慨就是由这条大名路引起的。
“村夫烤鱼”。图片来源:百度地图
当时,从上海大厦东侧沿大名路往北走,路西一排看过去是不知哪年就开了、也许招牌早就换过的“村夫烤鱼”“湘雅阁”“火锅四川烤鱼”“上海特色小吃”……门面好看难看不去说它了,那会也都快拆了。再走两步,左手就是一条小横马路,西头通吴淞路,大名路上的你在它东头。这就是福德路,大概也就100米长。
2016年的福德路。图片来源:百度地图
这是我2016年拍的照片,照片的左边露出一小片泰山砖的墙,就是上海大厦。经过这条路的时候,用上海话说,有点“面熟陌生”,凡尔赛版本叫déjà vu,总觉得这条路我是来过的,但一时就想不起来。回家之后,大概是要找啥东西,翻出中学时候买的一部打字机,手工劳作课用的,飞鱼牌(见下图)。当年,这部打字机我用了一阵,发现有两个键卡得比较紧,打电话给厂家,他们说有个门市部在虹口,可以拿过去校正,位置就在上海大厦背后的一栋楼里,我就捧着自己这台飞鱼打字机跑到这条路上,就是福德路。
“飞鱼”牌打字机。汤惟杰 摄
我跟福德路之前就这么一次缘分。尽管从小在虹口区长大,除了读大学就没离开过,上海大厦、外白渡桥一带也经常去,但福德路除了经过路口,基本没走进去过。因而,2016年那会我就觉得有点好奇,想知道这个福德路有点什么来头,结果呢,还真给我查出点来头。
那么窄、那么短的一条路,它在1860至1870年代,居然是沪上水果业的一个集散地。大家都知道,虹口是上海广东移民聚集的区域,福德路在那个辰光一度被叫作广东街。我想,香蕉这种南方水果,在1860至1870年代的上海一定是非常稀奇的,而福德路上的广东商家已经开始把香蕉贩运到上海来了。他们把还是生的、绿皮的香蕉摘下来,用船运到上海,这个绿香蕉就在运输途中慢慢地被焐熟了。
我们可以设想,在那个年代,140、150年之前,香蕉船来的日子里面,苏州河两岸的本地人望野眼、看热闹,会看到停靠在岸边,整船奇异的果实。一串串弯垂的玩意儿,还有点黄黄的,它散发的这个气味,这种果香,当时的上海人会非常惊奇。然后这许多南方水果,就从这里,这条福德路,分销到上海全境,以及邻近的江南市镇。
第二个故事:吴淞路闸桥
1998年,外白渡桥和吴淞路闸桥跨入虹口区境北外滩。图片来源:《上海市虹口区志》网络版
再讲一个故事,时间上离我们现在很近。我先放一张图,是1998年拍摄的,图示说,外白渡桥和吴淞路闸桥跨入虹口区境。吴淞路闸桥,我想在座各位印象是非常深的,它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规划设计建设,1991年4月30日建成。
1991年4月30日建成的吴淞路闸桥。图片来源:《上海市虹口区志》网络版
现在网上还有一条一分钟的视频,画面右上角的图标显示,是上海音像资料馆保存的宣传片视频文档。上海市民对吴淞路闸桥的印象跟一个概念有关系,所谓“千年一遇”,是讲闸桥可以防千年一遇级别的特大潮水。
吴淞路闸桥。图片来源:上海市档案馆官方微信“档案春秋”
现在网上还能找到1991年4月17日,闸桥开通前两个礼拜,上海市政府办公厅发布的《关于吴淞路闸桥名称问题的通知》,这是吴淞路闸桥正式定名的文档。当时的新闻报道都在宣传,吴淞路闸桥建成,除了防潮水,还分担了外白渡桥的交通压力,解决市区南北交通问题。
前几天,我找到了一条中国政府网(www.gov.cn)上转发的新华社消息,时间是2009年10月16日,标题是《上海吴淞路闸桥即将“退役”》,第二天吴淞路闸桥的拆迁就要正式动工了,全文一共配了三张照片,文字很简短:
已“服役”18年的吴淞路闸桥将于10月17日凌晨开始实施永久性拆除,预计年底前拆除完毕。
即将退役的吴淞路闸桥。图片来源:中国政府网。蔡维帅 摄
图中桥面看上去已经被掘开了一部分。闸桥使用了18年,最后这一张照片应该是从乍浦路桥拍过去的。
2019年,拆卸闸桥,吊车吊起了桥箱。 图片来源:陆文彬的 博客
我在网上还找到一个博客,博主是一位老先生,叫陆文彬,他在2009年11月3日贴了几张照片,那天他到了吴淞路闸桥的拆除现场,大家看,照片里面,苏州河当中的大吊车在把桥的构件——专业上叫桥箱,运到岸上。
这算第二个故事。
消逝的苏州河人群和场景:照片和小说的线索
苏州河上,1930年代初。 金石声 摄
俯视苏州河,1950年代初。 金石声 摄
故事差不多到此为止,还有些零碎花絮。大家看这几张照片,这是我们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专业的创立者之一,金经昌先生的作品。金先生发表发表摄影作品一般用金石声这个笔名,1930年代他和他的摄影同好一起办过一份《飞鹰》杂志,是非常专业的摄影刊物,出过19期。金先生上世纪三十年代曾经拍过一组苏州河的照片,这是其中的一张。
金先生的作品带有非常明显的现代主义风格,那段时间,他特别喜欢拍外白渡桥的钢架,马路上空的架空电车线的那种几何线条。在他这组摄影作品当中,苏州河船民成为了现代主义风格化构图的“部件”;我选的另一张金先生的作品,拍摄于1950年前后,取的是俯视角度,他没有注明拍摄地点,但是一看,就能确定,是在上海大厦,当时叫百老汇大厦,俯拍的。
最后,关于虚构的苏州河,我特别提一下关于苏州河的一部当代叙事作品——王安忆的《富萍》,发表于2006年,距今十四年了。王安忆在里面写到了苏州河,以及与苏州河相关的人群,这个人群就是苏州河里面垃圾船上的船工,用波德莱尔那首《拾垃圾者的酒》的诗句讲,他们伴随了这所城市的“呕吐物”,甚至一度被别人看成是城市的弃物。我今天讲题的副标题是苏州河上已经消失了的一些景象、一些人,苏州河上的这批船工已经消失了,上海现在已经不靠苏州河来运送城市废弃物了,但这一群人,王安忆在2006年对他/她们的描绘,我觉得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视角,本世纪初的视角。
《富萍》和《悲恸之地》封面
讲到这里,我愿意再跟大家分享一部王安忆的中篇作品。那部小说叫《悲恸之地》,它讲的是来自山东一个村庄的小伙,跟着老乡到上海来卖姜,他喜滋滋地到上海来,想寻求机会,突然之间发现自己迷失在这样的一个迷宫般的城市里。这是一个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人的迷宫,他一不留神就走丢了,像是被裹进一个深渊。他彻底慌了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小说结尾,作家让这个年轻人在进退维谷之际,突然之间登上了上海某一座百货公司的大楼屋顶,他的举动引起了周围马路行人的关注,他们看着他一只脚踩在这个楼顶的边缘,他再移动一小步就坠下来,王安忆就让他那只脚悬在那里,小说就结束了。
卖姜的小伙跟《富萍》里那帮苏州河船工之间,有某种对应关系。如果我没记错,《悲恸之地》大概写于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们是中国在1970年代末期进入第二轮都市化之后进入城市的一群人。而《富萍》里写的那群人实际年代要更早,大概是1910到1940年这段时间,因为天灾或者战乱,逃难到上海的,其中一个人群就是“苏北人”,上海人的一个重要组成群体。他们当年大多坐船逃到上海,在苏州河两岸登陆,用茅席搭个简陋的小棚子,俗称“滚地笼”的简易住所,在上海安身下来,然后再找一点力气活谋生。苏州河上运垃圾,就是他们在上海的谋生方式之一,依托苏州河,这个人群在上海扎下了根,展开了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的故事。
现在,这个跟苏州河曾经联系非常紧密的人群,已经看不到了。他们消失在了什么地方,散落在这城市的什么地方,我们未必知道得很清楚。比较清楚的是,苏州河水变得不再那么又黑又臭,两岸渐渐长出许多高楼,许多年轻人拖着拉杆箱来这里拍照片,有些时候多出一座桥,又在另一个时间消失了。河边曾经有过人也不再生活在原处,人群都打散了,他们跟新来的人群互相嵌合在一道,重新打散,又重新组合。有些被大家歧视过的,现在倒是不再有歧视了,但也可能就根本记不起他们曾经存在过。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苏州河话题,起源于这条河,也跟它一样,在有些段落慢慢地流散了,不见了。将来会以什么样的形式重新凝聚,重新结构,有待于我们继续去观察,去记录,去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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