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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未来|穿越30年的两代回流儿童故事

龚洪利
2020-12-30 16:0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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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 王煜 制图

“回流儿童”是指跟着爸爸妈妈到城市生活,但由于某些原因,又回到了户籍地生活学习的儿童。部分回流儿童,是从“流动儿童”变成了“留守儿童”。

这个群体我异常熟悉,他们在幼年抑或是青少年阶段,经历了其他人不曾经历的困难和挑战。

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回流儿童是在2001年,我们班转来了一个讲普通话的同学,这位同学原本是跟随妈妈在广东读书的,由于户籍在老家重庆,中考必须回户籍所在地考试,他回老家来做了插班生,当时我们班的同学对她充满了好奇,但都比较友善,不过没人知道,她没有固定住所一直借住在不同的亲戚家,由于缺乏父母的管教,成绩一落千丈。直到现在她都对少年自己的事情耿耿于怀。写出她的故事之前,我征求了她的意见;她说希望不再有小朋友拥有与她一样的经历。

我先生的大家庭更是回流儿童的聚集地。我先生,以及他的堂弟、堂妹曾经都是回流儿童;现在我的两个女儿和她的堂兄弟姐妹们依然还是回流儿童。

上世纪90年代初,公公婆婆从老家重庆来到上海打工,主要工作是在建筑工地上拆房子。他们在上海稳定后,将我先生接到上海,让我先生和同龄的亲戚孩子一起在一所安徽人办的学校读小学。学校条件很简陋,教学质量也不怎么好,但是我先生说,能在上海读书已经是父母想尽办法的结果了,不然还要继续留在老家做留守儿童。但到了初中,因为户口不在上海,初中毕业后无法继续在上海读书,身边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转回老家了,想升学的孩子只能回老家。我先生也打算回老家读书,但回老家一口普通话偶尔还一句上海话,让他很难融入老家的小镇生活,最后哭着回了上海继续读书,初中毕业后辍学,跟着师傅学了开挖掘机,现在靠这门手艺养活我们。

我先生的堂妹,现在是小学教师。她小学毕业后从上海回到老家县城读初中,离开从小依赖的父母,和只有过年才能见上一面的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刚从上海转学回老家时,她还遇到了无书可读的窘境,开学一个星期还没有找到一个学校接收她,后来是回乡小叔托关系,加上她成绩还不错,最后才找到了一个学校。

堂妹的弟弟,比她小6岁,在上海出生。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尤其是英语,成绩排在年级前几名,如果不回老家读书,也许能有个好的未来。为了能获得阶层上升的通道与机会,弟弟也选择回老家读初中,住在外公外婆家。青春期的小男生,离开了父母的管教和陪伴,离开了在上海的小伙伴。年迈的外公外婆和孩子之间沟通存在隔阂、感情基础薄弱,加上传统的管教力不从心,小堂弟很快沉迷网络,通宵打游戏,成绩直线下降,初中毕业后读了职业高中。

上一代人的回流经历,不愿复制于下一代。这是曾经有过回流经历父母的朴素想法。我先生说过,“我希望她们以后可以有选择,不要走我的老路。”

自我女儿上学开始,我和先生就在考虑她们以后读书的问题,我们有考虑过像很多在上海的外地人一样,在周边的城市买一套房子让孩子过去读书,但因为我们夫妻一直在上海工作,对附近的城市也不熟悉,如果我们去周边城市,可能需要解决的不光是孩子的读书问题,还有一家人的适应问题,因为害怕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最终选择继续留在上海,现在回头来看,我觉得当时还是缺了点举家到一个陌生城市重新生活的勇气。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考虑,我和先生决定等到大女儿上初中,我们就回重庆市区读书。没有回老家县城,是因为相比老家县城,重庆市区各方面条件更接近上海,教育条件也好一些。

做好决定后,我们就开始攒钱。孩子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们在重庆买了房子,五年级的时候,房子开始装修,最后在转户口这一关上还是遇到了问题。根据重庆户籍管理规定,转户口需要实际入住三个月,但暑假才两个月,最后,帮我装修房子的爸爸在装修的工地住了三个月。装修结束后,我去提交资料转户口,转户口审理资料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告诉我,你们才装修完不能转户口,我告诉他我们装修的时候就住在里面,按照规定我们是符合要求的,并告诉他我们孩子要回来读书,户口转过来非常重要,他才同意了我们转户口的请求。

从上海转学回重庆后,孩子要适应新环境,还要适应老师同学之间用重庆话的沟通交流。为了给予孩子们更多的陪伴和情感支持,让她们能尽快融入到这个对她们来说非常陌生的家乡,这一年多来,我一直陪在女儿身边,没有正常工作。孩子的爸爸为了负担一家人的生活,只能独自一个人留在上海工作,虽然视频的时候他一直都说蛮好的,但是从视频里他敷衍的晚饭,我们都能看出他一个人在上海既孤独又辛苦。

比起有妈妈陪读的孩子,独自回老家的孩子更显可怜。

已经是五年级学生、在幼儿园毕业但没法继续在上海读书的小树,回老家江西后与外婆一起生活,在镇上的小学读书。从小生活在上海的小树不会说老家的方言,没有父母监护的留守身份加上忠厚老实的性格,小树在学校被霸凌了——妈妈买的新书包被划破、脸被划破,甚至有一次几个孩子硬把一枚一元的硬币塞进了他小小的喉咙,县城的医院不敢收治,市里的医院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书。父母因为这件事情找学校交涉,小树因此辍学。

我认识的一个男孩,上初中后离开上海回老家安徽读书。由于家里没有监护人,父母将其托管在学校附近的一个专门做托管的亲戚家。孩子回老家后出现了各种的不适应,最后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有过好几次的自杀行为,后来只能辍学又回到了上海。

上面的例子只是千千万万回流儿童的“冰山一角”,他们面临着不同的问题:祖父辈就已来到城市讨生活,老家有可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父母离开城市,经济生活来源可能没有了;小孩独自回家,他们身心健康谁来保护……他们都还是孩子,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去面对成年人也许都很难面对与适应的生活。如果不用回流,他们面临的很多问题是可能避免的,他们也可以像其他小朋友一样有快乐开心的童年。

被时代裹挟的我们,对未来最大的善意,就是公平对待每一个儿童。

(作者龚洪利系两位回流儿童的妈妈,曾在上海工作生活,现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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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未来”关注3500万流动儿童和6500万留守儿童,呼吁改变1亿中国儿童身份困局。本专栏由上海联劝公益基金会“纵横计划”资助,在此感谢。

    责任编辑:吴英燕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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