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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珂》,表演:小珂
白净的舞台,黑色的底幕,她从舞台右侧的底幕中走出,至舞台中心偏左处,将手中的保温杯和提示板放下,然后走到中心接近台口的位置:
“大家好,我叫李珂,今年41岁,我曾经是一个舞者,现在更多的是做编舞和表演,这些年也会在视觉艺术领域发表一些作品。目前单身,没有孩子,但是我有六只猫。我在上海生活,是一名新上海人,我的家乡在昆明……”
演出从她的独白开始,简单、朴素,有点出人意料,正如表演者的妆与着装,没有任何浓郁、鲜艳或强烈对比的颜色,像是平时在排练厅里的样子。41年的人生就这样在平淡中一点、一滴蔓延开来,扰动着黑与白,以及一双双坐在黑暗中的眼睛。
本文图片 冯怡斐 摄 鸣谢:上海西岸美术馆
妈妈、姐姐、爸爸、舞蹈老师……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玛莎·葛兰姆(Martha Graham)、默斯·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组合嬲*、一个在北京的年轻人(前男友)、某(中国)著名艺术家……鲍里斯·查玛兹(Boris Charmatz),萨维尔·勒华(Xavier Le Roy), 子涵,杰罗姆·贝尔(Jérôme Bel)……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时间进入她的人生,此刻他们的名字一一“出现”在她的讲述中。从出生到现在,她的讲述始终围绕着她与舞蹈的关系展开:四岁第一次登台给部队表演,六岁开始接受民族舞的学习。长年的舞蹈训练与巡演及其所引发的对于“被动舞蹈”的逃避与叛逆。二十岁开始从各种途径主动探索自己的舞蹈,之后成为独立舞蹈艺术家并需要为了生存而舞蹈,同时从生活的现实中触发创作的必要与灵感。作为编舞,舞蹈不再限于身体,而是发展成一种思维、一种方法,贯穿在作品中,从而模糊、打乱已有认知下艺术类别之间的界限。她与舞蹈时而近,时而远,似乎一天也没有(能)分开。
上述某著名艺术家曾对她说,“你怎么还在跳舞?你可以停止了,你去包饺子都比跳舞更有价值更有意义一些”,她看着他说,“不好意思,我需要舞蹈,以我自己的方式舞蹈”。讲述始终在一种平稳的语调中进行,让人很难识别其心理活动,在这样的表演要求下,现在的她与过去的她产生出一个距离,这个距离成为阅读空间,留给黑暗中的我们。对于她与舞蹈的关系,也许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理解。
穿插在每一段人生的讲述中,她向我们展示她身体里的舞蹈,其中有从小学习并训练达12年之久的中国民族舞*、融合俄罗斯传统芭蕾与中国戏曲和武术元素的中国芭蕾、那个年代特别流行的迪斯科与霹雳舞*、大学里一个人自己跳的舞*、现代舞、爵士舞、爱尔兰踢踏舞等为了生存而跳的商业演出舞蹈、当代舞蹈剧场*、观念舞蹈*、“摔”*、广场舞*……作为“文革”后出生的一代人,她的个人(舞蹈)史恰巧在时间上与改革开放的进程同步,个体的选择反应时代的同时也透出其在时代变迁中的挣扎、困惑、挫败、愤怒……及从中转换而出的创作能量与自我实现。作为一位表演艺术家,为了生存努力挣钱,近年来国外演出的机会远多于国内,而国内的演出则更多发生在剧场之外,是无奈,还是被动的主动?至少,我们看到一个艺术家在她的成长历程中不拘一格地直面着现实。
独白与舞蹈,语言与身体彼此配合,相互阐释,给出清晰而有力的表达,丰富着我们对舞台上这个人的认识与想象。一个小时的演出,一个人的记忆不断叠加,甚至放大、变形,我们看到不同生命阶段中的一个个“动作”,消失在41岁的身体中,她的名字叫“小珂”。
作品《小珂》由法国编舞家杰罗姆·贝尔(Jérôme Bel)与中国艺术家小珂共同创作,杰罗姆延续了其“肖像系列”*的作品脉络,在舞台上勾勒出一个艺术家活生生的“肖像”。杰罗姆以他的方式看见和发现每一位与他合作的艺术家。肖像系列中的艺术家都是舞蹈艺术家,然而杰罗姆一反编舞的常规操作,让舞蹈艺术家更多地通过说话来表达自己。在“讲述加演示”这样一种极其简单和直接的剧场语言中,“肖像”在舞台的时间里开始显影。值得一提的是,这次合作发生在今年的疫情期间,两位艺术家在隔离中,在线上透过屏幕“打量”着彼此。小珂说,合作非常合拍,双方都对对方的世界充满好奇,在平等与尊重中推动着作品。杰罗姆为什么选择小珂?肖像系列中出现过的都是“全职”舞蹈艺术家(编舞或舞者),而小珂的创作已超出传统定义中的“舞蹈”,有的甚至与舞蹈无关。他们是如何交流关于舞蹈的认知,各自的世界?她告诉了他多少?他和她又是怎么对素材做出选择的?我们可以无止尽地问下去。
一场彩排,两场正式演出,是这个作品在西岸美术馆首演的场次安排。原计划我看的是彩排场,结果一连看了三场,这三场对于我则是“一场”。从第一场她的不够自信,有点情绪失控到第二场表演上的用力再到第三场的自然从容,仿佛小珂与“小珂”合二为一,仅仅三个晚上。记得彩排场当天下午,她在微信中说“演自己很难”,我当时很惊讶,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她没有在自己的作品中演过另一个人。这次为什么这么难?确实,她从未在一场演出中如此大量地使用过语言,而且是一种叙事性的语言,是需要记住的“台词”,但在我看来,这些对她并不构成真正的难度。演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舞台上,“自己”在哪里?在讲述中,还是在舞蹈中,是当下的自己对于过去一个个自己的叙述,还是当下的身体尝试对于过去的一次次回忆?演自己,为什么这么难?是因为不愿交出“自己”,是对于自己讲自己的故事感到尴尬,还是不再有感于自己的那些事?是不是每“演”一场,就会更“好”一些?看完彩排场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婴儿,是她的脸,婴儿的身体。也许每演一场,一部分的“她”会在舞台上死去。三场,像是一次旅程,一场仪式,从而得到新生?想起每场演出的最后她“为Jérôme, 为在座的每一位,也为自己”而跳的那一支舞,看不见高难度的技巧,也没有强烈的情感,如水面上泛起的一点涟漪,去向远处,舞台缓缓收光。这是什么舞?不是之前演示的任何一种,是合影?所有在她身上曾经留下过的痕迹在当下的合影?
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与她相识十五年的朋友,我无法客观理性地去分析演出的种种。也是作为一个知情人,至少在最近的十五年里,见证、参与、共同经历她所讲述的人生,连看三场的我并不满足。但是够了,杰罗姆找到了“小珂”,而我,又认识了一个已认识多年的朋友。
*注释:
组合嬲,成立于2005年,倡导成员之间“互为编舞”。
中国民族舞,她重点演示了一段云南傣族舞并生动演绎了民族舞对于面部表情的重视。
迪斯科与霹雳舞,伴奏:《冬天里的一把火》。
大学里一个人自己跳的舞,不知道是什么舞,每场请观众用手机看时间,她尝试在回忆中舞蹈5分钟,每一场跳的都不一样。
当代舞蹈剧场,演示组合嬲早期剧场作品中一个颇具难度的姿势并长时间保持,她说“像是一只撒了很长时间尿的狗”,对于这个动作的选择颇耐人寻味。
观念舞蹈,演示《当我舞蹈时,你会看到我的屁股》,作品想法是在自己屁股上绑一个小摄像机后开始屁股对着众人舞蹈,同时摄像机记录当时的观众。
摔,从具体社会事件出发,与子涵共同创作作品《碾压》中的行为表演,演出中示范动作“摔”十下,实际作品中的“摔”为一百下。《碾压》为《大力伤害》系列作品之一。
广场舞,小珂认为是中国(目前)真正的当代舞,阐述相关剧场作品《舞蹈共和》并演示一段广场舞。
肖像系列,该系列的每部作品由Jérôme Bel与一位受邀艺术家共同合作完成,之前作品包括Isadora Duncan,Veronique Doisneau, Pichet Klunchun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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