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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俭:深刻的内容需要用时间来发掘与反思

2020-12-24 13: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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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俭导演多年来一直关注时代巨变下家庭和个体的故事。无论是《活着》《吾土》,还是新作《被遗忘的春天》,他的作品无不与“悲痛”对话,故事真实而动人。GZDOC 2020知名导演访谈录特邀请《家庭会议》的导演顾雪与范俭对谈,听范俭分享他多年来对家庭和人性刻画中的思考和感悟。

Q

A

顾雪

范俭

社会议题的核心是人类情感

顾雪:普遍认为,您的作品关注的是在大时代的剧变下人的痛楚和家庭的关系,您怎么看待这个定论?

范俭:家庭关系是很重要的,是我拍摄的一个主要的层面,确实是这样。但家庭关系一种方式,一个坐标,一个路径,最终抵达的都是家庭关系。我们要通过不同的影片抵达不同的方向,家庭关系我确实拍得很多,但并不是都是痛苦和悲伤的,也有别的色彩,很多家庭是在大的背景下观察的。

顾雪:我们的关注点有些不一样。您的关注是通过一个家庭、人物去展现,是一个视角和方式,我拍的家庭是在日常下的隐匿角落,您一直做社会议题的纪录片,比如新冠、汶川。

范俭:确实很多拍的都是在一定的议题之下的故事,你提到的都是,包括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也是。这种个体的经验来源于我之前的记者经验,我本科是学新闻的,学了四年新闻,然后去媒体工作了7、8年左右,在央视也工作了五年的时间,这些媒体经历使我对大的事件和议题有天然的敏感,决定了我很多的创作方面。比如说,疫情发生后,我很想去到现场通过我的切入点来记录大的历史事件,我内心非常想置身于现场,这就是直觉。包括多年前我学了很多社会学的东西,我对社会学背景下的农民工议题等等这类事情都是非常关心的。

顾雪:其实我特别推荐大家看一下《被遗忘的春天》,这个是展现武汉疫情期间的纪录片。

范俭:今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很特殊的经历,关于武汉的纪录片的创作我有三个,《被遗忘的春天》只是其中一个。《被遗忘的春天》是当时受澎湃新闻的委托,我2月份想去,但是没有机会去,作为独立制作者没有办法去到那个地方,3月份澎湃新闻问我愿不愿意拍武汉的纪录片,我说好,当时觉得武汉有风险,征求过意见之后我就去了。

他们希望我拍医院,但我觉得那是新闻工作者会首选去到的现场,作为纪录片工作者我不会选择那里,我对人们的生活日常比较感兴趣。我想知道在非常态的疫情下,人们如何维护日常,包括人与人的日常关系。因为我之前看过报道,在疫情之下,人与人的日常关系变得不一样,会组成各种微信群,猜测在小区里面可确定和不可确定的事件,所以社群关系我很有兴趣。基于这个缘由我来了武汉,选择了一个社区,一直在拍,拍了一个月。从多个维度拍了疫情中、封闭中到解封后的变化,最核心的还是人的情感。

不光是拍武汉的,全世界很多纪录片工作者都在拍新冠疫情的议题。其实我也想知道别人用什么方法,至少我的三个作品都是用不同的方法拍摄的,现在出来了两个,还有一个在做,我也想用不同的方法处理这个重大的议题。

顾雪:第二个已经出来了?

范俭:腾讯找我远程合作的,拍疫情期间的外卖小哥,叫《空荡荡的街头到处都是方向》。2月份想找我拍外卖小哥,但是我去不了武汉,后来我找了程春霖。我说你能不能拍,我们一起推进这个片子,这个是远程合作的方式,是一个短片。我目前做的也是一个短片,但是我想发展一部长片。

可以说这个事件无论对于武汉、中国、甚至世界来说都是一个最大的拐点,它影响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我觉得纪录片工作者要做的并不是一段短暂的观察和记录,它需要更多的时间走向理性的思考。对这么大的事件,我可能用更长的时间做更多的东西。

顾雪:你之前拍摄纪录片更多是人物的拍摄,这次在疫情期间拍摄的《被遗忘的春天》是一部带有新闻时效性的纪录片,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去接受这个片子的邀请的?

范俭:其实恰恰是因为基于新闻事件,或者说基于新闻媒体的邀请,在合作的过程中,我反而更会去刻意找到纪录在表达上与新闻的差异,更注重去新闻化。我会努力去想我要做的怎么跟新闻不一样,这是我去之前和到那里之后都在想的问题,最重要是选择上面。选择拍什么地方,选择什么主题,选择什么现场。

3月份已经不是一个最佳的时间点,我拍摄的社区不能说是一个新闻现场,它顶多是新闻第二、第三的落点,在那里也没有什么新闻人物,也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小区。我选择很普通、很日常、武汉一个普通地方的一个普通小区普通人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新闻人物在里面,这是我当时在某种去新闻性的考虑下做出的选择。

《被遗忘的春天》是一个群像的观察,不像之前的两三部是个体,比如余秀华是一个核心的主人翁,我从一开始对人的关系感兴趣,疫情下人的关系和社区的关系感兴趣,这个关系必须建立角色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互动,一定是一个群像的观察,我到了那个社区之后我见了十几、二十个居民,包括社区工作者,剩下我到底要做哪些选择和取舍,我拍了五六个家庭和人物,这个片子里面呈现了三个主线和两个不太主线的,这个跟以前的作品略有不同。

顾雪:在拍摄《被遗忘的春天》,我们很想了解一下您觉得在拍摄的时候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范俭:那个期间可能很多拍片的人,包括新闻从业者都面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问题。我对自己拍纪录片的要求是一定要进入家庭内部,当时无论是有新冠患者的家庭还是没有新冠患者的家庭,我们在交流的时候都遇到过人际交往的挫败。人家甚至不希望你到他们家里面,甚至不希望谈论这个话题,这个要不停的尝试,而且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拍摄有新冠患者的家庭时,我们也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我们要做的防备跟日常拍摄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我很珍惜这次同意我拍摄的家庭。

我前一些天专门去了一次武汉,拜访了我的拍摄对象,就是想问候一下,感谢人家愿意我到他们家里面拍摄,这个信任太难得了。

时间的沉淀与反思

顾雪:您拍了这么多的片子,最喜欢哪一部?

范俭:真的没有最喜欢哪一部,一般而言都是会更偏向比较新的东西。只是说从导演的创作理念上,新的作品有一些新的理念,会尝试新的手段,或者说创作方面在新的作品里面表达得更成熟、更多一点,更有新意一点,这个会影响我对这些作品的判断,所以我很难说哪个是“最”。《吾土》是特别的一个,是长达十年的观察、记录和思考,恰好有一个时间的积累让它变得更厚重一点。

顾雪:其实后来我有看您不同的作品,您有谈到在您的创作上有不同的转变,有在讲自己的创作上也有变化,能分享一下这部分吗?

范俭:有好几个层面的变化,我觉得最内在的变化在导演的方法上,并且这个变化还在渐进,我以前很多的作品是偏向叙事的呈现方式,戏剧性推动的内容比较多一些。现在我的作品慢慢地在叙事上做减法,我不是那么喜欢做叙事类型的影片了,这个是我自觉的变化。

新的作品其实是在尝试无叙事的方法,我有一个偏爱的作品叫《的哥》,那是一部没有叙事的影片。今年我尝试去掉叙事,去掉叙事后会获得非常大的自由,这是我这两年比较大的一个创作方向的变化。在电影形式上,除了美学方面,我会比较注意银幕的感觉,以前没有对银幕的追求,这几年越来越有了,我希望我的作品是适合银幕观看的。

顾雪:第一种我大体上可以理解,电影作为独立的艺术形式,跟戏剧不同的部分在于美学层面,我们看到的很多电影延续了戏剧的模式去讲故事。刚才您说到银幕感,您觉得什么样的片子是适合放在银幕?

范俭:比如说我昨天在深圳的一个杜比全景声大影厅看纪录片,在巨大的银幕之下,哪怕特别小的细节都会被放大,在巨大的空间里呈现出来的气氛跟小屏幕上不一样的。总而言之,这里面既有技术也有艺术的层面,艺术就是气氛的营造,气氛和情绪这部分比小屏幕上呈现注意的细节多很多,这是一定的。气氛是属于电影和影像的,它跟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就是一个存在。一个人在黑屋子里面看到大银幕上发生的一切,这是一个施魔法的过程,这也是我在学习和思考的。

我这两年会有一些反思,我们可能在跟国外同行的交流和学习的过程中,渐渐地被西方的创作理念影响了,甚至渐渐地成为了一种制作模式,它会让创作变得简单。但其实东方人的文化和思维跟西方人非常不一样,东方人的创作喜欢把事情变得模糊,而不是变得透明,西方人是喜欢把一切东西变得透明,很容易理解。我想其实很多的东方的,或者中国的电影创作者不希望这个作品太容易理解,或者太容易被说出来,如果几句话可以概括你的作品也许你不是那么开心。

独立平台的个性与自媒体的声音

顾雪:我其实很好奇,我们老是说媒体类型的纪录片和独立的纪录片。你现在属于独立导演,你跟平台合作的时候,媒体本身首先是传播性是首要的,其次是个人表达,你跟平台合作的感觉怎么样?

范俭:总的来说还好,但确实会有明显的需求上的差异,这毫无疑问。作者就想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态度,媒体当然首先考虑它的受众,这是很正常的,我可以理解这种逻辑,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违和感。其实可以找到一个中间点,我一直觉得我的性格可以跟不同的机构合作,找到既可以播放,同时我有自己的创作自由和能让我过程觉得比较开心的地方。

比方说《被遗忘的春天》,澎湃新闻给了我很多的自由和尊重,我说我不想拍这个,我想拍那个,他们说好,就按你的方式拍,我说我后期需要几个月,他们也同意。要尊重对方给到你的这些自由,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就可以找到中间点。

在传播层面,因为我本身是学新闻的,我理解对于独立的创作者来说大众传播是比较难的事情,我是可以接受大众传播,我也接受平台用他们的手段去推广、去包装,我可以接受这些。

顾雪:现在腾讯和爱奇艺这种视频平台会选择一个题目,然后邀请不同的导演来拍,他们希望看到是导演视角下的作品,而不是在一个规范议题下的准确表达,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变化?

范俭:我觉得有些平台已经有这种变化了,有的平台是会选择有个性的这种创作和表达的,在纪录片上给创作者提供了很多的机会。澎湃新闻是一个典型的新闻机构,我也没想到今年有这个机会去武汉拍《被遗忘的春天》。我们都知道,很多新闻机构和平台已经不能够去养太多的创作者,需要跟外界有合作才可以达成,所以创作者还是有很多的机会来跟不同的平台合作不同的项目。

顾雪:今年抖音、快手作为新兴的短视频平台也有很多疫情期间自发的创作的片子,从一个导演的视角出发,你如何看待观众反过来自己记录这个时代?

范俭:我其实更多想说一下Vlog,尤其武汉发生疫情的早期,有几个武汉博主的粉丝量是呈几何增长的,我觉得他们拍的东西是非常在地、鲜活有趣,你跟着他的视角在四处游走。没有被任何话语归训的反而是最真实的表达,我在那个情景之下真的很想看。

我觉得这种方式和这种表达是很有价值的。但是Vlog跟纪录片不一样,纪录片还是需要更为沉下来,思考更多。可以说Vlog是很多即兴的,不会有太多的思考,甚至不需要去综合不同的信息整合,Vlog不需要做那么多的东西,甚至是直播都可以,这两种形态给到观众的东西不一样。可以肯定的是相当多纪实内容的观众需要Vlog,需要自媒体的声音,这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很大程度上因为很多媒体本身可以给到观众是有限的。

顾雪:你刚刚说到做纪录片需要很大的时间沉淀,疫情虽然还没有结束,你在这个期间有没有一些感想,或者有没有感到遗憾的地方?

范俭:我觉得在国内外关于新冠疫情的纪录片创作中,我看到了一些不错的作品,全世界创作者都在非常努力地记录这个重大的历史事件,我觉得是非常有价值的。

但可能大家急于短时间地观察和记录,这个事件本身的历史延展性和更深刻的内容却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发掘与反思的,人类还没有真正理解这段历史,更不要说纪录片的创作者,这个是需要纪录片创作者更理性思考的。关于新冠疫情的纪录片,需要更深刻的关于这段历史的思考,我相信未来会慢慢出现的。

“知名导演访谈录之范俭:与‘悲痛’对话”完整视频内容已上线优酷

原标题:《知名导演访谈录 | 范俭:深刻的内容需要用时间来发掘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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